乾清宫后殿。
当张鹤龄走进殿来时,就好似殿中的这些文武重臣特别给他面子一般,皆是不发丝毫声响,一个个的偏过头,对他行了注目礼。
只不过,大多人的眼神不那么太和善罢了。
他们大概是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吧,盖因为,似乎每一次张鹤龄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之中,都要搞些意料之外的事出来,给朝堂凭添了不少麻烦。
至少也是他们认为中的麻烦。
你说你一个朝堂公认的佞幸之臣,要向陛下进个言,不知道偷偷的私下进吗?
若是私下进,即便陛下认可,再到他们这里倒也好转圈,用不合规矩、制度来反驳,也可以找一等话来说。
可偏偏,这位寿宁伯折腾事,都是闹这样一种似乎很正大光明的论对,每每皆是当面直对,让人格外的复杂。且很多时候,偏有些道理,且更是能牵扯迁延到他们原本正在商议的事之上,徒增了诸多麻烦。
总之,张鹤龄就是他们心中的一个麻烦来源。
张鹤龄步履沉稳,注目的视线,别样的意味,他皆不在意,直至御阶之下。
“臣张鹤龄,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朕安!平身吧!”
“谢陛下!”
朱佑樘缓缓点头,道:“寿宁伯,今日进宫见朕是为何事?若是没有紧要之事,便在一旁等着,待朕与诸位大臣召对之后,再做计较!”
张鹤龄恭声道:“陛下……臣……”
“陛下……”
张鹤龄回禀之言尚无说出,刘健此时突然插言打断。
张鹤龄偏过头,看着做躬身状的刘健,淡淡的笑了笑。
多少有些无礼了,也就是刘健,几朝老臣,且是陛下东宫时的先生,如今更是当朝内阁第一人,时不时的摆个老资格,让陛下都不好说。
朱佑樘暗自摇头,淡声道:“刘爱卿,你有何事要说?”
刘健道:“启禀陛下,寿宁伯乃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如今京中并不安定,既是他进宫面君,便让寿宁伯先说他的事吧。陛下听了之后,也好让他早些出宫办他的差去!”
“呵呵~”
张鹤龄突然笑了笑,道:“刘首辅倒是很体谅张某,让张某心下感激。既如此,便劳刘首辅和诸位稍待。”
“其实,今日进宫请见陛下,要奏之事,倒也正好要与诸位听听。”
朱佑樘点点头,道:“既如此,寿宁伯,你且道来!”
张鹤龄转向御座之上,恭声奏道:“臣要奏的是,关于如今京中滞留的那几万受灾百姓之事。陛下可否容臣先请教几位大臣。”
“哦?”
朱佑樘眉头一动,道:“准奏!”
“谢陛下!”
张鹤龄谢过之后,身子侧了过来,看向三位内阁大臣,问道:“张某请教三位学士,京中那数万灾民百姓,三位可有处置章程?”
“嗯?”
刘健凝眉,深深的看着张鹤龄。
他尚未说话,谢迁出声道:“寿宁伯,看来你这官当的,是越来越有主见了,且越来越肆意了。如今连我内阁和六部的事都想掺和?
你可知,你只是兵马司指挥使,管好东城便好了,朝廷大事安排,你何敢置喙?”
“谢学士此言差矣!且谢学士你,好似误会本伯了啊!”
张鹤龄也不等谢迁再言,径直道:“本伯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小官一个,做的也是京中杂事,但本伯也是陛下的臣,心中有个建议、想法,自要向陛下禀报,谁能剥夺本伯向陛下进言的资格?”
“寿宁伯,好好说话,说话别动不动便尖酸、尖锐!”
朱佑樘突然沉声训斥,将张鹤龄的话拦了下来。
“是!”
张鹤龄恭声道:“陛下,臣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京中如今有事,臣身为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管着东城之地,负责的便是治安及维护秩序安定之事,可如今数万灾民百姓在京中,若没个绸缪的妥当章程,唯恐出了乱子。
臣苦思冥想,倒让臣理出了一些头绪。可臣暗自揣摩,也不知好与不好,故此不敢妄言。方才向陛下请旨请教三位阁老,便是想听听三位阁老的安排章程,若是有,也好,那臣所想的,便也不用说出了,省的徒增笑耳!”
朱佑樘笑着点点头,赞许道:“你为官一任,能多做,多想,倒也令朕欣慰,日后也当多思多想,不怕想法幼稚简单,关键在于那颗心。
不过,你想归想,切不可盲目施为,有事当禀报朕与诸位大臣!”
“臣谢陛下教诲,正是因为如此,臣才会先向三位阁臣请教。”
“可!”
见陛下又是认可,谢迁心中有些晦涩,不过,此时他也不好再敷衍,道:“灾情已起,灾民数万,自然是要赈灾,我等已请示陛下,安排了赈济事务,如今京中不是已做安排了吗?本官真不知你为何要作此问!”
“安排确实是安排了,不过……”
张鹤龄摇了摇头,顿了顿道:“好吧,且先不论安排落实如何。本伯请教三位学士,受灾、赈灾,搭棚、施粥,便是如此是吗?那不知,后续还要作何安排呢?总不能就施几顿粥饭,或者一直在京中让他们住着窝棚,吃着朝廷的赈济粮吧?”
谢迁蹙眉道:“灾民的屋子受灾没了,家私也是几乎全没有了,难道朝廷不该管?”
张鹤龄摇头道:“谢学士没明白本伯的意思,本伯是想问,可有后续章程。赈济灾民,自是朝廷该为之事,可这毕竟只是解燃眉之急的事,之后呢?
南边、东南,包括西边和西南,京城四边,如今的情况几位学士也知道了,屋子没了,受限于条件,原本他们的谋生的手段也暂时没了。好几万人呢,难道诸位未曾想过,后面的安排?莫不是打算一直在京中养着?”
谢迁道:“哪用一直养着?!暂时安顿,等雪化之后,屋子重新建起来,那边的秩序也稳定下来了。其后,他们自可劳作谋生!”
张鹤龄摇摇头。
见着张鹤龄摇头,谢迁有些不快。
我迫于陛下当面,耐着性子给你解释,结果你跟我摇头,是为何意?
谢迁就待发作,李东阳突然往前走了一步,道:“寿宁伯,你的意思李某懂了。若是按你询问的意思,我等确实有些未曾考虑周全……”
谢迁蹙眉道:“李学士,往日的赈灾不是一向如此?你怎……”
“谢学士稍安勿躁!”
刘健此时也站出来了,道:“对便是对,不周便是不周,我等身为辅臣,要有心中的度!”
“首辅,谢某受教!”
刘健点点头,看向李东阳,示意他继续说。
李东阳颔首,道:“方才听寿宁伯一言,李某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历朝历代,天灾皆有,而伴随着天灾之后,便极有可能诞生大量的流民,而流民则是大多时候的祸乱之源。
往日我等总在想,百姓受灾,朝廷已是赈济了,怎还会出现流民呢,其中有时是人祸,但李某如今想来,更多时候该是身为朝臣的疏漏了吧?”
张鹤龄笑道:“李学士老成持重,为社稷之臣。不过,你分析更大更远,张某倒没资格评判了。张某只是凭自己的见闻、阅历,换位之下,想想近一点的事罢了。
朝廷赈灾当为,而赈济毕竟只是解一时之困。其后呢,朝廷不可能一直供养到他们可以重新安定的时候。这是无底洞,且若是时间长了,让百姓们养成过于依赖朝廷的情况,反而不美。
即便他们心性安定,但终归是要回归家园的,而此次雪灾,只论城外民房倒塌,那也是几千近万户。房子他们大多是修不起的,朝廷修?”
“正好周尚书也在,周尚书,若是朝廷给这些灾民修房子,安顿他们生活,需要花费几何,户部可能拨出钱粮?”
周经被突然问起,他极又深意的瞥了眼张鹤龄,道:“户部出不起,此时也不能出!”
张鹤龄点点头,重新看向了三位阁臣,眼神意味不言自明。
刘健蹙起了眉头,李东阳有些思索,便连谢迁此时也不说话了。
似乎他们真的只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了,受灾便赈灾,让百姓们先活下来,至于之后如何,考虑的似乎不那么太长远。
受灾之后,朝廷赈济,且不考虑人祸,也只能让他们勉强活下来,但他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可原先的地方,他们在没有朝廷供养的情况下,很不好办。
想着想着,他们便想的更远了,往常时候,赈灾结束便是结束了,之后便是靠他们自己挨过去的,挨到可以重新劳作。若是旱涝,便挨到下一季为止。
可实际上,很多百姓是挨不到的!
京城之中其实还好,毕竟是天子脚下,真到那时,顺天府和京县不可能全然无动无衷。
可若是地方州府呢?
说不得,只能是背井离乡的逃难了,流民也因此诞生。若是逃难也不好活,怎么办?什么样的不测之事,也极有可能发生,其实历史的殷鉴真的不少。
未几,刘健突然朝张鹤龄问道:“寿宁伯,你说了这么多,是有何想法?”
张鹤龄缓缓道:“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
李东阳念叨了一声后,问道:“何解?”
“便是字面意思!”
张鹤龄道:“从无偿赈济,变以工代赈,此法非是无偿供给,自可赈的更长一些。朝廷拨下粮米物资,使壮年做壮年的活,老幼做老幼的活,让百姓们通过完成朝廷安排的工事,获取物资。
再者,有了吃食,也有事做,不会聚在一处,闲着吃朝廷的还容易养坏了心性。
只需两月三月,以这样的方式,让他们挨过这段时间,之后,灾情的影响彻底过去,百姓自然可以回归,继续他们原本的生活!”
张鹤龄缓缓道来,这一新奇的赈灾方式,让殿中的文武大臣们有些莫名,他们不由心中揣度起来。
殿中很安静,张鹤龄也不催,就站在一旁,静静的等着他们琢磨。
御座之上,朱佑樘也在思索,不过,他第一感觉便是,此法,与一直来的朝廷惯例相悖啊。
哪有百姓受灾了,朝廷赈济,还要人干活才给吃的用的?这让百姓怎会心平!
可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
朱佑樘思忖后,问道:“寿宁伯,你所言之法,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但你可想过,百姓受灾已是极苦,若按你的法子来,百姓们可会接受?难道强压而下,让他们心中愤恨,本已受灾,再心中愤恨,岂不更容易出乱子。再者,即便挨过两月三月,之后,他们回返之后,还是没有依托,介时,岂不是又回原点?”
张鹤龄道:“陛下,首先,百姓们的要求真的很低,只要能活下去,让他们做点力所能及之事,并不难。工事也不难,朝廷每岁有很多要办的工事,修桥铺路,修堤挖河,皆是可做之事。
朝廷虽有劳役摊派,但往往总有不及,很多时候本就要花钱粮另行用人,如今用上,岂不两全其美。至于两三月之后,朝廷可以正常用工给他们补少许工钱,如此一来,便也不成问题了。”
朱佑樘眉头动了动,也不说好与不好,向几位大臣问道:“诸位爱卿,你们认为寿宁伯此法可行?”
刘健轻轻的叹了口气,这才端正了身姿,朝御座之上躬身抱拳。
朱佑樘见之,暗自寻思,看来刘健的意思是不赞同了。
可他觉得,还行啊。
朱佑樘的心思动了起来。
难得张鹤龄说了一条很有价值的建议,与朝廷和百姓皆不是坏事,他觉得,他该让朝廷办下来才是,他已是考虑,等会儿要如何说服大臣们同意。
且若是真的执行,很多细节上的条目还需要完善,也离不开这些大臣们。
朱佑樘心中心思翻涌,就等着刘健说话呢。
可刘健话一出口,便让他朱佑樘怔了怔。
只见刘健拱手道:“陛下,臣赞同寿宁伯所言,寿宁伯此建议乃谋国之策。若是条目规划细致些形成章程,或可推行天下,往后,作为朝廷赈济的一项制度,也未尝不可。”
朱佑樘嘴巴微张,有些诧异了。
刘健见之,又是轻轻的叹了一声。
“陛下,好便是好,坏便是坏,臣身为陛下辅臣,为大明、为朝廷,何敢不存一份正心!”
“好!”
朱佑樘脱口而出一个好字,也不知说的是好什么。不过,脸上的欣慰,确实让人看的分明。
刘健道:“陛下,建议是好的,不过,尚有些不太明确之处,臣尚要再询问寿宁伯……”
朱佑樘颔首道:“自然该问的细致些,尽数完善,若是可为,可于此次施行。在京师脚下,试行一二,离的近些,朕和诸位臣工也可就近看着,查遗补缺!”
“陛下圣明!”
“朕圣明与否,还靠诸位臣工呢。”朱佑樘笑着摆摆手道:“长孺,此番建议不差,看来你的心是定下来了,也会为朝廷社稷图谋了。”
张鹤龄拱手道:“陛下,臣可不敢说为社稷图谋,臣只是个小官,只能看见眼面前的事。哪有甚的谋。也是现实便在眼前,才不得不多想想。”
“哦?是何现实?”
一问一答,君臣二人的话似乎很顺理成章的便要向更远的方向走去。
殿中的文武顿时心中一动,看来没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