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乾清宫后殿。
朱佑樘端坐于龙座之上,看着御阶之下的文武重臣,难得一次的激烈火爆讨论的氛围,脸上有了几分莫名。
今日一如往常,早朝、下朝,然后乾清宫处理奏章奏本,午间往坤宁宫和皇后用了午膳,享受了片刻温存。
接着至午后召来文武重臣商议军制大事。
内阁三位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兵部尚书马文升、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永宁、保国公朱晖、丰城侯李昱。
几位文武重臣,皆是这段时间来,他召见的主要核心文武。
此已是一段时间来朱佑樘习惯了的日常程式了,就是那一次早朝之上提起的军事、军制之事。
军乃国之重事,朱佑樘自然重视,文武重臣们也是重视,可再重视,若是长时间的迁延,也定然会消磨人的心劲,没看最近时日,最早提前的定国公,如今也不太热切了吗。
朱佑樘同样也是,他已是从刚开始的极度重视,因为一次次的商议变的有些麻木了。
总之,军制、军事大事的商议似乎进入了一种诡异的瓶颈之中,想做、不想做,想争又争不得,难啊,上下、文武,私心和公心,困难一桩桩一件件摆在那里。
其实他知道,这段时间,是君臣、文武,在通过一次次的商议,一点点的触摸着彼此的底线。
朱佑樘从急切到如此的平和,也不亚于走了一遍心路,人也淡定了,先皇用了十余年才改变了一些东西,转眼因为几次突然的事,便又是反复,他可不认为他有能力用一两次商议便能改变。
治大国如烹小鲜,议着便是,用长孺的话来说,做一点是一点,文武两方在试探着底线,他何尝不是试探,通过转圈文武之间的触碰,也在潜移默化的一点点改变着。
至少如今,兵部、都督府要做些动静,他这个皇帝能知道了。
对,就是知道了,说起来似乎很可笑是吧?
皇帝,竟然连知道总领军事的文武两大重要衙门的动作,这一再过正常的情状,也值得拿出来说事,不是可笑是什么?
可偏偏就不是可笑,是真真正正值得一提的事。
还好朱佑樘不是那种性格强势的君王,否则就这份憋屈也必会让他难受异常,甚至大动干戈呢。
月余来,他已是习惯了众人的商议、试探、妥协,总体氛围不温不火。
可今日却是不一样了,方才,兵部尚书马文升,突然递呈上奏了一份边关急报,接着,便是文武围绕着急报,激烈的讨论了起来。
入冬了,草原上又是开始闹腾了,这已是往日司空见惯的事,当然,随着鞑靼部在草原上日益强盛,近年来,边关警事也是愈盛。
不过,满朝上下,倒不觉得有倾覆之祸,加强军备,加强警备便是。总之,不到覆军失土之地,也只是疥癣之创。往日早有流程应对,按部就班便是。
而另一份急报,同样也是边关,敌人说起来比起草原鞑靼部还要更弱,但却是实实在在让人伤了脑筋的事。
吐鲁番、哈密……
迁延了几十年之事,动乱时有,而每次出现,必是一番争论。
“马尚书,你难道至今日还是这般说辞吗?”
殿中,定国公徐永宁怒瞪着马文升,喝道。
马文升神色不动,道:“本官自始至终便是如此说法,本官凭的是对朝廷内外的了解以及对边事的了解而做出的判断。
定国公,你久未经边事、军事、国事,切不可凭一己之臆测而轻言论断,否则……”
谢迁此时也跟着道:“是啊,定国公,你久未屡朝事,很多事务你并不了解,此事不算大事,却被你说成关乎国土以及我大明威严之事,便稍有些激进了。
你可知,不动则已,若动,但要势若雷霆。若是稍有不妥,便是损我大明威望?岂可随意而决。马尚书所言方为正理。我大明威加四海,但并不是每次都要兵峰相加方才为威……”
一个正牌兵部尚书,一个领兵部尚书衔的大学士,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说定国公不该擅言,直让徐永宁怒气满溢。
徐永宁瞪着眼睛看向二人,道:“马文升,谢迁,哈密自古便是我中国之地,其意义,你比老夫这个粗鄙武夫更知方是,可到尔等嘴中,却变成了小事。
丧土、失民,损的是我大明威望啊,若是长此,我大明还如何威加四海……”
“定国公,莫要动怒!”
眼看着徐永宁越说越怒,李东阳上前安抚道:“事却非小事,但也非是一时可决之事,长久以来,哈密便是屡有事端。
王世昌的奏报已是说明了,今岁和往日依然大同小异,吐鲁番袭扰,唯一的区别便是忠顺王陕巴弃土逃来。可我大明,是否要为这位怯战懦弱的忠顺王大动干戈呢,有待商榷啊。
再者,即便朝廷真要强力出兵,那也非是一言而决。定国公您也是宿将,当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补给、辎重粮草,牵一发动全身。如今朝廷事多,可不能轻易而决。”
“李宾之,你也无须和老夫解释这些,说到底,还不是认为哈密可有可无,何须用这些理由遮掩……”
徐永宁摆摆手,沉声道:“老夫真是不懂你们这些文人,整日介的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粉饰,而粉饰的什么?”
刘健此时站了出来,作为首辅,他不可能坐看着争论越演越烈,朝着不该去的方向而去。
“定国公,话便莫要迁延过甚了,就事论事,在陛下面前,我等皆是讨论,怎就又要说什么文武。”
刘健和徐永宁差不了几岁,而刘健更是内阁首辅,当今朝堂隐隐的第一臣,故此,徐永宁多少给了几分面子,刘健话出口,他倒没有立刻反驳。
不过,他的表情和动态很明显,显然是并不赞同。
刘健也不在意,继续道:“定国公,李学士所言也并非借口,朝中如今确实事多,钱粮、人力、兵力,皆有不暇,西北之地暂且稳一稳吧。可以去令王越,让他加强戒备,至于那位忠顺王,既是逃来,让王越给他些庇护,至于日后如何,再看时局吧!”
“嗬~刘首辅的能耐,确实当的起首辅,一件事用几句言语,便不改名目的成了另一件事!”
徐永宁谑笑一声后,不再理会刘健,反而看向了张懋。
四位文官先后都上场了,而他这边,他出面争执至此,而同为勋贵武臣的另外三人,却是全无声色,让徐永宁心中不快。
兵事啊,边关大事,堂堂勋贵武臣,竟然无动无衷。
张懋眼观鼻鼻观心,眼看着徐永宁和几位文臣争论,他可不愿多言。
但徐永宁眼神灼灼的看着他,他不好再沉默下去。
“定国公,事可以再商议,稍安勿躁吧!”
只是一句囫囵话,这让徐永宁更不痛快了。
眼看着又要和张懋争起来,朱佑樘在御座之上说话了。
“诸位爱卿,切勿意气!”
“诸位爱卿一时难决,但朝廷总要有所应对,且诸位爱卿方才说到钱粮,总言之,不论如何决定,钱粮之事也必不可少。便召户部过来吧,正好,朕也有事要问问他……”
朱佑樘开口说完,众臣也不反对,户部确实该过来商议。
不管是出兵还是让王越就地调遣安排,朝廷少不了要出钱粮的,多和少的问题。
再者,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包括他们议论的各项军事,其实也需要户部参与才是。
兵制、军制的改革,以及可能要筹备、削减的种种,皆是离不开钱粮。
“陈准,去传户部周爱卿进宫议事!”
“奴婢遵旨!”
陈准领命,正准备出殿派人去传讯,可尚未等他出门,殿门外已有侍卫进来了。
“报!”
内侍一声传报,快步走到殿中,躬身道:“启禀皇爷,户部尚书周经请旨觐见……”
“呵呵,来的正好,倒不用麻烦了!传旨让周爱卿觐见吧!”
“遵旨!”
“陛下有旨,传户部尚书周经,进宫见驾!”
“陛下有旨……”
传报声传出,有内侍和侍卫快速向宫门外传讯而去。
殿内,众人因周经即将到来,也暂时的息了声音。
没一会儿,殿门外又是一声传报,朱佑樘准请之后,周经迈着方步,进了殿中。
周经甫一入殿,入眼的便是文武两班重臣,他眉头不由轻蹙了蹙。
不过,蹙眉转瞬即逝,他心里似乎下了某个决定一般。
“罪臣周经参见陛下!”
周经行到御阶之前,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行了大礼。
“私下召见,周爱卿无须行此大礼,周爱卿平……嗯?”
周经上来便叩拜,朱佑樘有些讶异,一时间倒没注意到周经的自称,只是他正要说平身之时,突然有些反应过来。
朱佑樘不确定道:“周爱卿你是称罪?”
“陛下,罪臣确实称罪,罪臣有罪!”
朱佑樘怔住了,这回他听清楚了,但更讶异了。
便是连殿中的大臣们,也是诧异非常,一个个古怪的看着周经,这套路很多人都熟啊!但到底是要称什么罪呢?
“周爱卿免礼平身吧,具体何事,慢慢道来!”
“罪臣,谢陛下!”
周经缓缓站了起来,手寻摸着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奏扎,双手高举,道:“罪臣,有本启奏!”
朱佑樘示意,陈准下了御阶上前接过奏本回到皇帝身边,恭敬的递了上去。
朱佑樘缓缓打开,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皇帝的眉头也蹙了起来,且似乎越蹙越深,连脸色也逐渐变了。
殿中重臣心中一凛,皇帝的表情和神色无一不在表示,周经的奏本定然是麻烦事了。
几位大臣不由在心中将最近朝中的事理了一遍,他们纷纷暗自猜测起来。
但凭空去想,哪会有什么头绪。
周经也没让他们继续猜下去,他依然是躬身状,奏道:“罪臣蒙陛下不弃,委以户部尚书一职,然罪臣履任已逾半载,却毫无建树,更甚者,户部屡有错漏,罪臣虽有察觉,但未曾早日予以重视。实乃有负皇恩,罪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罪不罪的且先不论!”
朱佑樘缓缓的合上了扎子,淡淡道了一句。接着,他将扎子递给了身边的陈准。
“去拿给三位学士看看!”
陈准接过扎子,又是快步下了御阶,递给了三位内阁大臣。
刘健接过奏本,谢迁和李东阳也凑了过来,三人围在一起,打开了这本周经请罪、皇帝蹙眉的奏本。
“这是……”
谢迁一眼看去,脸色顿时一变,一声惊呼。
感觉自己失礼了,他马上收了声,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变不回来了。
一排排的小字,有叙述,有人名,密密麻麻的,看的人心里更麻。
又扫过几行字后,谢迁不想再看下去了,他转过头看向周经,神色凝重道:“周尚书,你可知你作甚?”
周经缓缓颔首道:“周某自然知道,且周某也是诚心请罪,但在请罪之前,周某必须要将我身为户部尚书该报的事,如实承报于陛下……”
谢迁道:“如实?且不论你所奏实与不实,你可知道,就单单这些名字和事情摆放于人前,便已是极大的乱子了。朝中多事,如今更是时至岁末,事越加的多,你知道,你如此一番奏秉,将给朝中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周经不意外谢迁的表现,或者说,从他拿出奏本起,便已是想过三位内阁学士的反应了。
他既已打定主意,便不会考虑他们的想法了,关键的还在陛下的看法和处置。
周经不和谢迁争辩,向御座之上奏道:“启禀陛下,罪臣请陛下降罪,并请陛下下旨,严查严惩……”
朱佑樘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道:“刘爱卿、李爱卿、谢爱卿,三位爱卿奏本已是看过了,你们有何想法?”
谢迁欲言,但刘健为首辅,此时显然该是他先说的时候。
刘健道:“启禀陛下,奏本记述的事太过重大,正如谢学士所言,迁延过大,无论实不实,皆是影响一部乃至整个朝廷的大事,臣觉得,该慎重一些。”
李东阳附和道:“臣附议,臣请陛下,可下旨遣人私下查实,且范围尽量小一些,等查实之后,再做定夺。”
谢迁也是赶忙的跟着道:“陛下,臣亦附议。且臣请旨,查实之事由臣来办……”
“陛下!”
谢迁的话还未曾说完,周经突然插言道:“罪臣今日请罪,实不敢有过多祈求。但臣心中愧疚,恳请陛下,准罪臣尽忠,查实罪证,以赎臣罪过之万一……”
“周尚书,你今日是奏报,实也是检举弹劾,一边奏,一边弹劾,一边还要请旨去查,前前后后皆是你一人,你到底是想作何?莫不是,用此等事作为你排除异己……”
“谢学士,慎言!”
刘健轻喝一声,打断了谢迁的话,谢迁的话,实在有些过了。
刘健心中有些奇怪,谢迁往日虽也有些直率,但如现在这般直接硬指的情况还是很少的。
当然,对武臣和那些个外戚不算,武臣、外戚,不管直接不直接,对不对,说了骂了,也无甚大事。
可周经可非武臣、外戚,他是堂堂科举正途出身,从地方到朝廷直至中枢的九卿重臣。
刘健喝止了谢迁,向周经道:“周尚书,谢学士的话有些鲁莽,但有些地方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查证之事,你既是检举,便不好再介入了……”
“刘首辅,即便是无有旨意,涉及到我户部之事,该查的,周某也定然是要查的。你手中的奏本,便是周某初步查证之后所奏,你莫不是以为周某真的是虚言欺君,胡乱奏报不成?
既是已有介入,陛下要细致查实,周某再领陛下的旨意,代表朝廷深入的查一查,有何不可?”
“报!”
几位大臣又是争执而起,朱佑樘头疼着在考虑众人的说辞。而这时候,殿外又是一声突兀的传报。
殿内安静了下来,目光皆是被突然进来的内侍吸引。
“启禀皇爷,宫外,寿宁伯请见!”
朱佑樘眉头一挑,笑道:“今日还真是热闹了!”
“传旨让他进来吧!”
“遵旨!”
“陛下有旨,传寿宁伯入殿见驾!”
未几,张鹤龄一身便服,步履沉稳的走进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