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来了,还好,我先了一步,应该可以将事态掌握在可以控制的范围。
乾清宫后殿,从张鹤龄那‘现实’二字出口以后,周经已是心中暗叹。
还真是他张鹤龄啊,在他的印象,一如既往的较真性格。
绝大多数的朝臣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这位寿宁伯,偏偏很多时候,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某些不被大众所认可的事情上较真。
他已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不屑了,总之,中庸二字,在张鹤龄这边,几乎全然没有。
周经不经意的看向了殿中的几位文武大臣,特别是内阁的三位,心中有些想笑,是苦笑。
张鹤龄的话头一起,他们便是面色凝重,大概也是猜测着吧,猜测着张鹤龄前一时刻还在谋事谋国,后一刻,似乎便要出幺蛾子了。
让你们也头疼一下吧,我周某人先前上奏,你们诸多意见,如今这张鹤龄也来了,或许方向会越加超出掌控范围,看你们要如何应对。
没错,在周经心中,他已是有9成把握,张鹤龄会说到如今的赈济之事上,凭借赈济的现实,或许会迁延到很多人和事之上。说不定,他这位尚书也会在张鹤龄迁延的范围之内呢。
周经心中暗思,嘀咕猜测着张鹤龄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
张鹤龄不曾让他失望,在殿中缓缓道来,一番对话之后,让周经心中暗苦,没想到,张鹤龄比他想象中要迁延的更多,更广呢。
“寿宁伯,你所言是何现实呢?能让你沉下心,动脑子去苦思冥想,看来事儿也不算小吧!”
御座之上,张鹤龄话一出口,朱佑樘便跟着问道。
以他对张鹤龄的了解,他自然也看出来了张鹤龄如今的作态,他很顺理成章的便配合起了张鹤龄。
可君臣二人之间的默契配合,大臣们心中却是凛了凛。
刘健的心,一瞬间便从方才对张鹤龄的复杂中的挣脱了出来。
果然还是这个张鹤龄,无论奏事、谏事,总是一件中埋着一件。
“启禀陛下,是今日臣所管的东城,以及京城他处发生的一些事,让臣心中有些压抑沉重,故此,臣才不得不多想一些。”
见朱佑樘点头了,张鹤龄可不管其他大臣们是何心情,他沉重道:“今日臣本是偷闲休沐,可臣在府上,衙门里的下属却着急忙慌的找来了。
据报,从昨日夜间至今日凌晨,东直和朝阳二门前,陆续来了数千灾民百姓,今日城门大开之后,百姓们一窝蜂的涌入了城里,守门兵丁无法处置,拦也不好拦,故此,几千百姓,全部聚到了城中……”
“嗯?”
朱佑樘眉头深深蹙起,不由的看向了三位内阁大臣和户部尚书。
赈灾之事已是安排下去,当时内阁上过章程条文,他记得很清楚,应该是东西二城不曾分流百姓才是。怎会有数千突然涌进东城。
朱佑樘问道:“内阁,户部,可知此事?”
刘健方才听张鹤龄所述,心中也是惊了惊,他也是凝眉暗思呢。
受灾逃进京中的灾民百姓有数万,几千人其实只是一部分,他相信,只是几千百姓,在京中翻不起太大风浪。
可从东城涌入便有些超脱掌控了。
要知道,按他们的章程,城中设置的赈济点,可不包括东城。
刘健心中暗思,想着如何措辞回禀陛下的询问,谢迁先站了出来。
作为皇帝的辅僚机构,内阁的权利和影响力越重之后,他们真正起到了上奉君主,下御六部的作用。
内阁阁臣也分别兼领六部尚书衔,负责对口一部或多部的上传下达。
现下内阁只有三位阁臣,刘健作为首辅,领了吏部,李东阳领了礼部,谢迁则是兵部。而权重极大的户部,却是空着。
平常时候,涉及到户、刑、工三部的事务,三位阁臣皆是商量着,其后再有一人出面负责,算是一事一办。
而这一次的赈灾,则是谢迁主理。
听张鹤龄的意思,从之前的建议,到如此突然说起的灾民,他已是感觉,可能有事了。
谢迁道:“启禀陛下,寿宁伯所言东城灾民,臣未曾亲见,不好擅做判断。不过,在臣看来,灾民无论从何处而入,目的皆是一样,城中已是设了赈济,他们从南门入或是从东门入,最后皆是要去往赈济之地去的。
朝廷在东城未曾设立赈济点,故此,臣以为,灾民入了东城,也是入了京城,寿宁伯作为东城兵马司指挥和东城锦衣卫千户,该当安排人引领灾民前往朝廷设点的地方。想来,百姓只是求活,有人安排引导,应是出不了岔子……”
谢迁一板一眼,且有条有理的秉奏,朱佑樘闻之,也不由点头。
方才乍一听东城涌入灾民,他也有刘健所思的那种超出掌控的感觉,毕竟从第一批灾民逃来京城之后,朝廷便已是快速做出了安排。
南门是朝廷安排的入城之门,或许是因为短时间涌来的太多吧,百姓们分流去了部分至东门,也未尝不可。听谢迁这么一说,他感觉确实不是大事。
几千人看似不少,但只要朝廷安排了,想来这些嗷嗷待哺的灾民们会遵从朝廷安排的,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只是,尚未等朱佑樘出言,殿中却是突兀的一声“呵呵”笑声,似乎笑声中,有着别样的嘲讽,让人一听便觉得不舒服。
众人循声看去,朱佑樘顿时将想说的话按了下去。
发出笑声的自然是张鹤龄。
谢迁有些不快,偏过头,眼神锐利的刺向张鹤龄,喝道:“张鹤龄,君前发出谑笑,你真是狂悖大胆,莫要仗着陛下的宠幸,如此肆无忌惮,你可知,你此举,既失了你的礼仪,更失了朝廷的体面,陛下的……”
“住口吧……”
张鹤龄摆摆手粗暴的喝断了谢迁的话,收敛神色,道:“谢学士,莫要几句话便带上朝廷和陛下,作为臣子,当有敬畏……”
“你,猖狂,本官何来无敬畏,反倒是你……”
“好了!”
眼看着便要吵起来,朱佑樘沉声喝止。
且他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张鹤龄说的敬畏,似乎没错,可,有吗?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吧。
不提还好,一提起,朱佑樘就免不了多想。
不过,此时不是想的时候,他看向张鹤龄道:“谢爱卿方才所言有理,寿宁伯,你身为东城指挥使,东城出现此事,你是否有做安排……”
张鹤龄奏道:“陛下,臣也认为谢学士说的符合正常情况下的安排。”
朱佑樘听出了点意思,问道:“正常?那若是不正常呢?又有何不正常?”
张鹤龄道:“陛下,此也是臣方才所说的沉重压抑的事。”
“臣得知此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至了现场,臣赶到之时,衙门里的人已是将百姓安顿了下来,可其后,事便不好办了。因为,若是按着谢学士的正常处置,臣不知该将百姓引往何处?”
朱佑樘奇道:“城中该是有三处赈济,你怎有此说?”
朱佑樘的询问话音刚落,谢迁也是跟着沉声道:“寿宁伯,你莫不是连朝廷在京中的布置也丝毫不关心吧?若如此,那你这个实务官,做的可真够称职的……”
张鹤龄摇头道:“布置在何处,张某自然有闻,且在方才不久,张某还特意去往永定门内的那一处看了看,可一番了解之下,张某便觉得更不好办了!”
不等谢迁再问,张鹤龄转向皇帝,拱手奏道:“陛下,据臣了解,涌来东城的灾民,有少部分是原本东城外的受灾百姓,而更大部分,却是从永定门那边转到东门的。因城里穿行不便,他们皆是从外城绕过来的……”
“这是为何?”
朱佑樘奇道:“从南门特意绕了半个外城又从东门而入,东城却本不是朝廷设点的地界?怎会如此?寿宁伯,你如实道来!”
“启禀陛下,盖因为,那些原本在永定门处的百姓,实在等不下去了,他们想活。因为城里都在传,东城的秩序尚可,也没有灾民,他们觉得,应是能自个儿找个求活的法子吧,最起码,在东城的商铺住户那里,或许可以讨一份生计……”
“这些在天寒地冻之下,缺衣少食、饿着肚子、忍着严寒,拖家带口的百姓们,他们不在朝廷安排的地方静静待着,却偏偏费时间、费精力、体力,绕半城前来东门,可想而知,实在迫不得已!”
朱佑樘陡然站了起来,他终于知道张鹤龄说的问题出在哪儿了。
他身上虽然看着虚弱,但气势发散,配上深沉的眼神,此时尽显锐利。
他视线直盯向内阁三位和户部尚书周经身上。
“内阁,户部,你们可否有话要说与朕听!”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内阁大臣也听明白了,可他们也不知详情啊。
而且,在他们看来,如此简单的事,且还是在京中,怎就会有问题呢?
他们不由看向了周经,只见此时周经脸现苦色,他们突然有些反应过来。
之前周经突然进宫上了奏本,请罪后又要查罪,莫不是便因为此原因,他们突然肯定了,至少,也定然占了其中部分。
周经被龙座之上的皇帝看着,此时又被内阁三人盯视,他心中苦笑,终于还是到他了。
周经捋了下衣襟,拱手深深拜下,道:“启禀陛下,方才罪臣所奏,其中寿宁伯所言之事,便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在罪臣入宫之前,已是亲自视察了城中情况,事实情况,却如寿宁伯所言。朝廷赈济之处,安顿的并不妥当,致使灾民们苦等之下,感觉没有希望了,因此才会绕城前往他处,东城是当下京城中秩序最为安定的地方,也成了百姓们寻求生机的唯一选择!”
言及此,周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头深深的埋下,凄声道:“臣有罪,皆是因臣监管不利,方才酿出了如此事端,好在,寿宁伯处置及时妥当,并未发生乱子,若不是寿宁伯,罪臣将无颜面对陛下了……”
“哼!”
朱佑樘哼了一声,他很怒。
他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周经之前请罪,便是因为如此了。不过,此时不是怒的时候,他要搞清楚,具体情况如何。
暂时不理会跪着的周经,朱佑樘问张鹤龄道:“寿宁伯,你如何安排的?”
张鹤龄回道:“臣官小职卑,无法去置喙朝中的安排,但百姓们聚在了东城,赶,赶不得,领往他处,又无处可引。若是勉强赶,臣担心会激起乱子。
没奈何,臣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先行将这数千百姓暂时安顿下来。臣派了……”
张鹤龄缓缓道来,将他看到的城中情况,包括他的安排和安排的想法,一一如实的奏了出来,连他去户部以及他心中的一些想法,皆是无所保留的说了个清楚。
直到说到此时进宫,张鹤龄才顿了顿,接着郑重的一礼,道:“臣请陛下下旨,从速整顿京中的赈济点,若是可以,臣先前的建议,或可同步实施,陛下,灾民们,等不得了。
便是臣的东城,臣斗胆擅自做主,拿出了衙门里所有的银钱私下购粮越俎代庖赈济灾民,可也只勉强能供东城内的灾民缓上一段。且臣估量,不出半日,他处的百姓闻讯必也会纷纷涌来,介时,臣将再也无能为力。”
“真是混账,混账,该杀!”
朱佑樘怒发喷张,当张鹤龄说起在赈济之处看到的情况时,朱佑樘忍不住拍着龙案,脱口骂了起来。
“陛下息怒!”几位大臣纷纷躬身劝道。
“息怒,让朕如何息怒?”
朱佑樘怒喝道:“周尚书,赈灾的物资,你难道未曾拨下?”
“回陛下,臣岂敢如此渎职,陛下下旨之后,臣当日便已批出条子,且回执臣也收到了!”
“好啊,真的是好,那是官库跑出京城了,运到赈灾现场,两日都赶不到?”
“陛下……”
周经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此一点,其实才是他在此事中,最大的罪错。
此时,张鹤龄却插言奏道:“启禀陛下,臣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自忖东城管的尚可,东城大大小小的事臣不敢说全部知道,但只要是发生了的稍大一点的事,不可能毫无耳闻。
官库大多皆在东城,虽警戒值守的是禁军和京营,各库内部,臣不敢探问,但若是出了官库和各大仓外面,臣绝对不会不知。然臣近几日,不曾听闻有任何大批米粮物资出过官库之外……”
朱佑樘点点头,缓缓的呼了口气,道:“寿宁伯,你这官当的很好!且此事你做的不差,未让朕失望。一衙主官,便该有这样的决断和魄力,且你衙门里银子,你做主使用,更无可厚非。此事后,朕当嘉奖之……”朱佑樘有些欣慰。
“你且放心,此事是朝廷已做安排的事,目前看来出了些岔子,但此是京中,朕的眼皮子底下呢。”
言及此,朱佑樘顿了顿,脸上的欣慰、和善全然收敛了起来,看向内阁的三位和依然跪在地上的周经,道:“方才周尚书请罪上奏,诸位爱卿多有争执,可看来,你们的争议,却有些小了。
无论是未出还是未到,事实便是,朕和朝廷下达的赈灾安排成了一纸空文。朕觉得,既然前事新事如今联系在了一起,便一并严查吧……”
刘健心中的担忧成了现实,可他自忖,作为首辅,还是要再争取一下,他真的不想出太大的乱子。
当然,他并不怀疑张鹤龄所言之事实,以他对张鹤龄的观测,虚言欺君的事,张鹤龄做不出来。
事凑一起,且性质很坏,当查当办,可若此时一股脑的一查到底,真的不妥!
方才他们觉得周经上奏要查的范围太大,如今看来,似乎要更大了!
要慢慢来啊,逐步清查替换,总好过施以雷霆,致使社稷动荡。
刘健拱手道:“陛下,此事确实有待查证,若是确有其事,臣当请旨重重查处,绝不姑息。可事有轻重缓解,赈灾已是出了问题,当前紧要之事,更该是先稳住赈灾之事,安顿好灾民百姓。
至于查证处置,当置于赈灾之事安定之后,徐徐而图……”
“是啊,陛下,首辅所言极是,事毕竟要人做,当徐徐图之……”
刘健说完,谢迁跟着附和,李东阳也是拜了下去,大致也是赞同的样子。
“几位阁老,此言差矣!”
又是张鹤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