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拿起案头的文牍,一眼就看到欧阳一敬的奏本:“陛下为鳌山之乐,纵长夜之饮,极声色之娱。朝讲久废,章奏抑遏。一二内臣,威福自恣,肆无忌惮,天下将不可救!”
“啪”地一声,高拱把文牍摔在书案上,大声说:“猖狂至极!欺人太甚!”可发完火,又自觉无可奈何,遂在屋里焦躁地踱步,厨役送来的早点,他也没有心思吃。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在内阁会揖时发火,说不定又会和徐阶起冲突,也就不避嫌疑,走到间壁郭朴的朝房,想与他商榷办法。
“安阳,你说,咱们的皇上,宽厚仁慈,史所罕有,”高拱一进门就开门见山说,“何以科道老找皇上的茬,接二连三上疏,言辞尖刻,都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的勾当!这不,欧阳一敬又上本诬蔑皇上耽于鳌山之乐,沉湎酒色,这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郭朴看着高拱,说:“皇上每每免朝,经筵也每每不开,难怪科道大哗。”
“安阳是知道的,先帝惑于‘二龙不相见’之说,与裕王几乎隔绝,是故皇上没有得到先帝面授治国经验,甫登大宝就精通朝政要领也不可能。正是基于此,皇上充分信任内阁,放手让内阁理政,这有何不好?非要逼皇上朝会时做决断,这合适吗?换言之,免朝于国家是好事还是坏事?只重形迹,何益?”高拱替皇上辩解说,“再说经筵,主讲者按例都是翰林官,其选也以诗文,其教也以诗文,以诗文平章天下,可乎?臣下不检讨经筵之制得失,不反求诸己,只苛责皇上不热心开经筵,真令人痛心!”
郭朴暗忖:“高新郑不愧实事求是之人,到底高人一筹,一眼能够看透本质。只惜实事求是在时下官场吃不开,甚或大家只认人不认理,越是实事求是越是得罪人。”
想到这里,他提醒高拱:“新郑,你不觉得奇怪吗?皇上初继位,科道如此密集上疏谏诤,言辞激烈,莫说本朝,就是历朝历代,恐怕也没有过。”
“就是咱们的皇上太宽厚仁慈了!”高拱忿忿不平地说。
郭朴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新郑,事情恐非如此简单!”
“安阳,你是说,这里面有名堂?”高拱不解地问。
“一盘大棋!”郭朴说,“都是这盘大棋的步骤!”
前日听到徐阶欲延揽张居正入阁,郭朴就说是“一盘大棋”,高拱问了半天,郭朴也不解释,今日一早他又如是说,高拱越发急于想知道底蕴,遂问:“此话怎讲?”
郭朴并不明言,只是说:“再看看,或许我的揣测有误。”
正说着,书办送来新出的邸报,郭朴扫了一眼,见任命张居正为礼部侍郎的消息已刊出,不禁慨叹道:“动作真快啊!”
张居正任正五品翰林院学士仅七个月,离入阁拜相十分遥远。但有了礼部侍郎身份,就具备了入阁的资格。
徐阶前两天刚与高拱谈起此事,今日就见诸邸报了,就连高拱也感到,此事办得如此之快,委实少有。因是好友张居正升迁,高拱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像郭朴那样再往深处琢磨?
郭朴语重心长地说:“新郑,听我一句劝,你斗不过他,还是谨慎些,少说话为好。”
“我哪里要与他斗?!我是为皇上、为国家着急嘞!”高拱争辩道,“安阳应该知我,我是对事不对人,该办的事不办,不该办的事偏要办,我焉能缄默?!”
郭朴道:“可人家是阁揆,你总持异议,动辄顶撞,他会善罢甘休?且不说他会认为你是以怨报德,就说他当年在内阁是如何对严嵩的?表面上还不是事事顺从,执弟子礼?多年媳妇熬成婆,当了婆婆就想让媳妇对他百依百顺,这也不难理解。”
高拱脸色通红,道:“位在中枢,事事先要考虑个人得失,这样的人,我真看不上!”
郭朴叹了口气:“我听说部院大臣、科道翰林都在议论,说胡应嘉革职,反对就弹劾朱衡事揭请上裁,都是新郑胁迫首揆,欲擅专权柄。这等舆论,对新郑甚不利!”
“胡应嘉革职与我何干?”高拱眼一瞪说,“我反对揭请上裁有错吗?”
“官场上的事,是非很难说清。”郭朴道,“人家要想整你,无中生有的事都能造出来,何况还有些影子可供臆测?你和元翁在内阁吵吵嚷嚷,这事能不传出去?”
“让他们说好了,我不怕!”高拱赌气说,“但眼看这些人欺负皇上,我忍不下去!安阳,你只说,有何法子?”
郭朴说:“有甚法子?人家是站在道义制高点上的。开言路,正君德,致君尧舜上,作臣子的敢说这是欺负皇上吗?敢出面替皇上说话吗?那不成了佞臣了吗?”
见高拱生气又失望的样子,郭朴于心不忍,补充说:“倒是有个法子,新郑愿意做吗?”
高拱惊喜道:“请讲!为了皇上,有甚不愿做的!”
“偷偷约见掌印太监李芳,让他转奏皇上,”郭朴低声道,“命东厂跟踪侦缉那些出风头的科道,抓住他们的把柄,狠狠收拾一通,砍几颗人头,关镇抚司大牢几个,看谁还敢找皇上的茬儿!”
“这……”高拱摇头,“不磊落,下不了手。”
“那就是了。”郭朴笑道,“呵呵,想来新郑教裕王时也常说君王当从谏如流吧?如今若怂恿他杀谏官,抵牾嘛!”言毕,郭朴收敛了笑容,“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你高新郑走人!人家真的是光对着皇上的吗?那是走的‘将军’棋,先把老将牢牢困住,再排兵布阵,走马飞象,把你这个‘车’给吃了!”
高拱若有所悟,又半信半疑。
郭朴向外摆了摆手,说:“新郑,别让人家又起疑心,快回去吧,谨言慎行为好!”
高拱被郭朴“一盘大棋”的说辞说得心里发毛,却又不解其意,低头进了中堂,过了片刻,郭朴也进来了,徐阶开口道:“先与诸公商榷一事,拟补陈以勤、张居正入阁。诸公有何见教?”
“赞成!”高拱亟不可待地表态说。
郭朴沉默良久,道:“既然元翁已深思熟虑,无异议。”
李春芳缓缓道:“只是……若廷推,恐难……”
徐阶决断说:“那好,就请兴化拟内阁公本荐举,奏请皇上特旨简任!”顿了顿,又说,“海瑞已复任户部主事满一月,为彰显朝廷褒扬敢言极谏直臣之诚,顺应舆情,当破格拔擢之。尚宝司丞缺员,正可把海瑞补上。内阁若无异议,吏部即可奏报。”
高拱道:“海瑞做京官,恐非所长,亦非所愿。”
徐阶解释说:“海瑞在朝野绅民心目中,已成某种象征,不宜外放,以免让外人说我辈执政大臣排挤直臣。不惟不能外放,今次拔擢只是起步,过一两个月,还要破格,不让他位列九卿,对舆论终归不好交代。”
郭朴道:“海瑞乃举人出身,部院寺监的堂上官,照例都由进士出身者任之。”
徐阶苦笑道:“安阳所言,自是不错。然则,像海瑞这样敢言极谏之臣,若不大破常格大力提携,不惟难洽时论,就是后世也要指责我辈哩!今日阁议,老夫之所以特意摆出,即是基于这等考量,诸公若体认,则此后海瑞之拔擢,内阁不宜设障碍。”
几个人听徐阶如是说,也就不再说话。徐阶便对李春芳说:“兴化,奏本中有何要事需研议的?”
李春芳拿出一份文牍,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上本,论救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
高拱听到欧阳一敬和胡应嘉这两个名字,就厌恶地撇了撇嘴,暗忖:胡应嘉身为吏科都给事中,副署吏部的奏疏,转头就拿他副署的奏疏说事,弹劾吏部尚书,于公是违制乱政;于私是人品卑劣!欧阳一敬居然有脸替他开脱,真是令人齿冷!倒想听听他有甚由头?
李春芳念道:“陛下初登大宝,宜以尧舜明目达聪为法,即使应嘉妄言,犹当宥之,而况言实不妄乎?”
高拱本想说“妄不妄言姑且不论,副署奏疏时何以不说?”但他还是忍住了。
李春芳还在低声念欧阳一敬的奏本:“应嘉素称敢言,即今辅臣高拱,奸险横恶,无疑蔡京,将来必为国巨蠹。……”
“说甚?!”高拱脸色大变,震惊异常,愤怒已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郭朴也被“奸险横恶,无疑蔡京”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叹气道:“果然来了!”他是想提醒高拱,他所作“一盘大棋”的判断是对的。
高拱“啪”地一拍书案,大声道:“信口雌黄!”他脸色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道道分明,“说我奸横,说我是蔡京,证据呢?!空口无凭,就胡乱给人扣上大奸臣恶的帽子,说得过去吗?有这样论劾大臣的吗?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徐阶劝解说:“新郑息怒,科道论劾大臣,是他的本分,听完了再辩不迟嘛!”
李春芳继续读欧阳一敬的奏疏:“……高拱奸横,应嘉尝极力论列,诸臣孰有如其任事任怨者哉?应嘉前疏,臣实与谋。臣才识又不及应嘉远甚。若黜应嘉,则不如黜臣。”读完,又急忙拿起另外两份文牍,“这里还有,御史李贞元论救胡应嘉的奏本,言皇上初登大宝,遽遣言官,非圣治之象。”
高拱恨恨然道:“这个欧阳一敬在弹章里公然说他和胡应嘉是密友,去岁胡应嘉论劾我无君、不忠之事,是他们共同商榷的!那他当时何以不列名参劾我?背后搞小动作,居然堂而皇之写在奏疏里,目无纪纲到了何种地步?!”
徐阶微闭双目,仰靠椅背,说:“兴化,把欧阳一敬的奏本交给新郑。”
高拱明白徐阶的意思,是要他回避,写辞呈,遂冷笑道:“近日人情不一,国是纷然,即无彼等论劾,高某也要乞身求去;然则,古人云,大臣不重则朝廷轻!彼等论劾高某的话,倘若传之四方,让海内以为真有蔡京在朝,高某一人不足惜,岂不让天下人轻朝廷?!”言毕,把李春芳递过来的奏本往书案上一摔,起身而去。
“诸公都说说,究何处置?”徐阶淡然地、慢条斯理地说。
“岂有此理!”郭朴愤愤不平地说。
“这……”李春芳不知所措,“请元翁裁示。”
“皇上初登大宝,有尧舜之明,岂可轻易压制言路?”徐阶字斟句酌着,“况看此阵势,倘若责科道、甚或不宥胡应嘉,科道不会善罢甘休,恐于高阁老更为不利。以老夫之见,彼此让他一步,把对胡应嘉的处分,改外调吧!如此,各方的颜面,皆可保全,事情也就过去了。兴化、安阳,如何?”
“这……”郭朴为难地说,“如此,则不更让科道有话说了吗?”
“安阳此话怎讲?”李春芳不解地问。
郭朴并不解释,对徐阶说:“元翁,论救胡应嘉的奏本,留中不发如何?”
“安阳,老夫也是无奈啊!”徐阶叹气道,“内阁与科道较劲,致乱之道也!”他转向李春芳,“兴化,拟旨,胡应嘉革职之旨收回,改外调!”
“又是一步妙棋啊!”郭朴暗自感叹道。他睨视徐阶一眼,窥出他微眯的小眼睛里,分明散发出狡黠的、阴险的光芒。
作者维衡说:明朝大臣受到言官弹劾的事很多。按照当时的制度,大臣受到弹劾,就要呈请辞职,在家等候皇帝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