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驾临建盐城全城接迎,大小官民满满当当,而他离城的这天早上,也是要做场面的,红锻从行宫外头铺了长长的一路,该到的高官都到了,早早的候着。
等了一个多时辰,仪仗也出来了,太子就该从行宫里出来,可一切都按规矩摆好了,从行宫里出来一辆马车,模样普通又轻便,倒像是临时预备的。
众人正诧异着,就见太子披着麾袍出来了,他手持着锦帕掩唇轻咳着,脸色也不如来时,略显苍白,近侍搀扶着弯腰进了马车。
徐肆放下车帘之后扬声道:“传太子口谕,身体微恙不便冒风,只行程已定,今日离城,望诸位继续勤勉为官,事必躬亲,忠君爱民……”
一段话拉长了嗓音说完,众人面面相觑,身体不适暂留几日不是更妥当,就算要走,这八匹马拉着的大马车缘何不坐?
护卫已经走动起来,马车也缓缓行驶着,候迎良久的官民在道路两侧跟着走,没多久更让他们吃惊的是,车架没有走正东门的路出城,而是取道最近的西城门,在城门口摆脱完送行的众人之后,马车一上官道,就扬鞭飞驰起来。
这异常的举动惹得大家私底下各种议论,但是到四月,有些无根无据的流言也传来了,激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
据说,康安帝已经龙驭宾天了。
而此时的京城皇宫内,伴随着沉重的推拉声,白日里须得大敞的宫门全部关上了,形成了一道隔绝了内外的屏障。
禁卫军全数聚集在皇城之内,把守着城门口,殿门口,院门口——畅心苑的大门也是好几日没有人进出了。
沈汀年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中她是并不叫那个沈家赐予她的名字,而是本名沈沅,十六七的年华,因不愿嫁人而终日靠养花卖画为营计,养活自己。
经年后,康安帝亡故,储位争夺,大周内乱,北戎趁机举国之兵力入侵。
然后是一段漫长的混乱时期,直到有新帝登基。
梦境瞬间破碎,猝然惊醒。
沈汀年睁着迷蒙的眼睛,心口忽然不可抑制的痛了起来,久久无法反应过来。
一身的冷汗。
沈汀年再也躺不住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吓得守夜的月朱一个激灵。
“娘娘,怎么了?”
“太子有消息了吗?”沈汀年披卷上外衣,踩着绣鞋快步走到窗门处。
月朱挑亮了屋内的壁灯,应答了一声没有。
很快外头也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看见主殿亮了大灯就过来看看的柳嬷嬷,显然没有人能踏踏实实睡得着。
沈汀年觉得自己做的梦太不祥了,她视线长久的凝望着夜空,从建盐城返回,走水路疾行十日之内必能抵京,缘何一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光大亮的时候有人急匆匆的进了畅心苑,这个时候还能在宫里头随意行走的人没多少了。
“娘娘,有消息了。”
来人却是陈落。
传来的是双重的坏消息,一则是康安帝突然暴毙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安王等人领兵进京逼宫,现在已经到京外仓翠山了。
一则是太子回京路上诸多波折,因他取道恭州乘船返京,又逢汛期,西南终日连绵大雨,先是被困恭州,后又听闻嘉陵江洪水暴涨,有多处河堰决堤,沿江辖域的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便连夜掉转了船头,返回了恭州。
而就在他返回的当天,嘉陵江最大的石堰倒了,瞬息之间洪水淹了百里之内的所有城镇,太子殿下同数万难民被困恭州的武陵山脉。
这一困就在山上呆了四五天。
“那石堰屹立百年,年年花费巨额修建怎么会倒!”沈汀年又急又怒,这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这群泯灭人性的家伙为了争权连大周百姓数万人的性命都不顾了。
“娘娘莫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得知他被困的消息,各地湘军烽火驰援恭州……”
“如何能不急,他那个性子看见百姓遇难势必躬亲救援,”沈汀年原地来回走着,脑子转的飞快,“山野之间无衣无食,受困的百姓极易情绪惶恐,若是有心之人挑动哗变——”
各样的危险都可能发生,甚至那些人早就设想了种种办法,她突然想起了,平王!
恭州是平王的封地。
“恪妃那边有没有派人去看着?”
陈落点了点头,再度开口道,“娘娘莫急,皇宫之内尽在皇后娘娘掌控之下,各宫都有人看着,乱不了。”
这个时候沈汀年确实只是干着急,她在宫里一没有势力二没有威信三也没有人可用,能在太子画好的保护圈里保全自己就足够了。
沈汀年惦念着太子的安危,本就寝食难安,听陈落说到皇后,又更加烦躁,“陈公公,你实话说清楚,康安帝的暴毙——”究竟和皇后有没有关系?她本人其实并不在意这件事的真相,但是她怕太子为这个事情犯难。
这一次陈落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先说起了康安帝一直有怔忡病。
医经上有载:惊者,心卒动而不宁也;悸者,心跳动而怕惊也;怔忡者,心中躁动不安,惕惕然后人将捕之也。
康安帝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性格懦弱,人又无能,对自己的父亲仁武帝极其惧怕,又一直受制于仁武帝为他指婚的正妻,身心备受折磨,越是痛苦就越发肆意恩宠妃嫔获取愉悦感,常年累月,就折腾出了怔忡病。
四十三岁终于登上了皇位,却又发现自己还是丁点权利都没有,儿子掌控着外头,妻子掌控着里头,他心有不甘受了挑拨就闹腾,然后被皇后打压的死死地,次数多了,那点儿斗气越发弱了,精神气也散了。
人一旦没了精气神,很快就会垮了。
归根结底,他的暴毙并不是意外。
……
“娘娘,外面调集的甲士已经把守住了垂拱殿,”齐嬷嬷匆匆进来主殿,“所有在京大臣都在了,亲戌王也已经被接进宫了,百官皆尊他为首,如今正在吵的热火朝天,但大多情绪未见慌乱。”
皇后换上了素服全身没有装饰,正是为康安帝服孝的装扮,她端端正正的站在乾清宫正殿内,以母仪天下的姿态迎接着莫测风雨。
“齐老有传什么话吗?”
“没有,想来现在还是行步看步,”齐嬷嬷劳碌了一个月,仍然精神抖擞,“太子广纳人心,今日殿上百官纷纷痛斥安王逼宫的行径,尤其是御史台谏臣,慷慨激昂口角流沫……”
太子在恭州救灾,深陷洪水围困之中,安王却火急火燎趁机逼宫,二人之心高下立见。
莫说百官心向太子,平民百姓也都在义愤填膺。
皇后没有说话,从敞开的殿门去看辽阔的苍空,梅雨季节,京城灰蒙蒙的,而她看的方向正是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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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州江边渔火连,夜半无声孤宿船。
水打沿江岸,风雨夜来人。
一艘飞速行来的小船将将靠岸,就有人从里面掀开船帷,裹着一黑色披风的太子,面无表情的一跃下船,接应的人飞快的替他打伞,夜风夹着小雨吹得人视线模糊。
等他一进靠岸候着的马车,驾马车的车夫就飞快的扬鞭,太子一个趔趄险些撞了车内小几。
“殿……下,你怎么了?”
一直跟着他进来的接应人伍统领,面露忧色,手脚麻利的扶了一把,暗忖,以太子的身手怎么可能会被这点颠簸弄的身形不稳。
“咳咳,伍统领,找个大夫……咳咳。”
太子往榻上一躺,咳嗽不止。
一旁才手脚并用爬上来马车的徐肆对伍统领解释起来,太子马不停蹄的赶路,多次涉水过路,顺江而下时也浸了水,难免病势加重,又得京城噩耗,更是忧痛交加。
伍统领这才看清他面色渗白,蓦然有些慌,太子这病的有点重啊,立马转身出去传话。
太子是很少生病的,这会儿突然病了,可是把一干丢了主心骨的人吓了一跳。
所有从恭州附近各地集结而来的官员更是慌了,这太子从武陵山上下来了几日都不露面,一露面还传出病了的消息。
比起建盐城,恭州遂宁城略显小气,因傍山而处,房屋建造都是小户庭院挨挨挤挤,鲜少有阔气恢弘的大宅,征来接待太子的居所也是个矮栋楼窄内院。
太子只用了一副药,逼了一身汗,当天晚上就好了许多,让那些干等了一天的人算是终于得见真人了。
待众人行完大礼,太子掩唇轻咳一声,面色不好看,大抵病未痊愈咳得厉害,音色也格外嘶哑,例行讲了几句话,便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唯独留下了建盐城护将白将军。
虽说是急着护驾,好抢个大功劳,但是救灾刻不容缓,人来的多自然也能将这次的灾难降到最低。也有为了百姓星夜奔驰的,从建盐城集结了一万精兵的白将军就是逆水而行第一个赶到恭州的。
白将军精悍善战,却是个儒雅将军,人称“蘅暮君”,见人三分笑,叫人如沐春风而素有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