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变局(1 / 1)

“君子坦荡荡,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濮阳绪摇了半天的折扇终于收起来,这房间一览无余,能坐的地方就在窗前,桌上摆放了一副棋盘。

这是个阳光不错的午后,树叶在微微风中沙沙作响,偶有雀鸟飞跃而过,衬的庭院越发沉静。

墨色的面罩解下来被收拢在衣袖里,从琴座前起身,移步到窗前,远处是山林,在被濮阳绪看到的这一刻,他第一次没有感觉到孤独,没有觉得自己是天地间‘多余人’。

他甚至能将心中深藏的阴霾暂时放下。

濮阳绪手肘撑在桌面上,脸上,眼里,都在表达着意外。

五官轮廓像是照着他的脸拓下来一样,他甚至产生荒谬的念头,有没有可能是双生……世上相像的人不算少,年龄,身量,五官都像的就是万万里挑一了。

林墨不是第一次看见濮阳绪。

相反,他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次濮阳绪的画像。

他的额角饱满而充满阳刚之气,鼻梁高挺而清俊,最让人深刻的是那黑深如墨、闪亮如星的眼神,乍一看给人感觉是坚韧中透着贵气,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濮阳绪静默的观察了半响,自己的鼻子应该更高挺一些,而差异最大的就是眼睛,骤然想到沈汀年曾经在刚睡醒的迷蒙之际,说过他的鼻子好看,眼睛最好看……这个女人还算没有瞎到底,知道谁长的更好。

心情稍霁,他用折扇柄敲了敲桌面,示意对方坐下,一面取了棋罐里的一枚白子,“这罐是前朝的瓷器,白子如玉,呈很淡的微绿色,材质绝佳,乃上等珍品,只是价值再高也非玲珑玉真品。”

从进来到现在,他的神色很平静,似一座青峰,淡然处之。

而林墨穿的是色调庄重、低沉的深衣,是古朴中隐显冷厉,他入座后,取黑子先行,“这不是我的棋,我的棋从不给旁人下,因为赠与我的人,是我心爱的人。”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两人一来一往,唇齿刀剑,端的是见血不见痕。

“身外之物再好有何用,不若人在身边,人在心上。”濮阳绪四两拨千斤,并未被挑动情绪,一副破棋而已,以那时候沈汀年的穷困拮据的状况,能买的起什么。只是脑子里过了一遍,好像沈汀年就只送过他一回画像。

“确实是年少不懂事,会为了些身外之物点灯熬油的誊抄书籍,缩衣减食的攒钱……”

林墨其实并不是擅于言辞的人,他平静的大方的翻出往事,好叫濮阳绪知道,那奏报上书写了短短几笔的求学时期,沈汀年都具体做了什么。

“她最擅画人像,因京城南街上有家病坊,常年需要为寻亲的人画像,一幅画收十个铜板。她为了送我那副棋,画了整整一千张……”

一千张!

濮阳绪捏着棋子在指间转了转,垂眸看着棋盘,大约是光线太好,他怎么有点晃眼,定了定神,落子之后,他沉声道,“隆泰二年之后,京城专设福田院,收容单老孤稚不能自存者,赡给衣食,每令周足,本宫如何不知还有病坊?”

林墨抬头,他也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只是光照不进去,他瞅着濮阳绪,难得笑了笑,“隆泰四年,沛城瘟疫,十里之地铺白骨,始安元年,恭州涝灾,山野之间人食人,去年,北峰城之战,十城人口锐减不足三,殿下知道什么?”

“知道奏表上需得朱批一行小字吗?”

濮阳绪眉头皱了起来,“天灾之祸,非人力可挡,战乱之火,非一时能灭,本宫亲政以来,正朝纲,任贤臣,畏天、爱民、奉宗庙、听谏……以致太平。”

他并非不知民生多艰,世道多艰,只是治民非一日之功,治政亦非一人之功。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直面的抨击他的政绩。濮阳绪想了想,又问:“还有呢?”

还有——林墨扫视着棋面,若一开始胜算有五成,现在连三层都没有了,他想起了当年被迫弃赛的原委,那些人只说有位贵人要下场,花一百两银子买一个清白的身份参赛。

一百两对当时的他来说,太需要了,可若是能赢得比赛,魁首的奖励是万金,他诸多考量之后,决意要赢到最后。

谁知等他第二日去参赛,连门都进不去了,只因那贵人随意挑了个名字,就挑中了他的。

“你知道她喜欢喝汤,便吩咐了御厨一句多采菌菇,今年开春就出现了菌菇有价无市的现象,知道她喜欢锅子刷羊肉,冬天就隔山差五吃一次……御膳房为了常备各样肉食,每日要宰杀数种牲畜,一月下来要数百只,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不堪计算。”林墨的声音缓而有力,是不同于气质的清朗,与濮阳绪低沉醇厚的声色不像,“你可以自己矜贵铺张,但是不要以她的名义。”

濮阳绪默了一会儿,“你唤她什么?”

“年年。”

到这里,濮阳绪似乎是不想再聊了。

他提升了落子的速度,打算提前结束了这盘棋。

室内一角,不知何时多出来一盏香炉,微微吐着极淡的白烟,无色无味,已然侵染了整个房间,濮阳绪初始未觉,等他滋生出片刻恍惚的错觉之后,试图集中精神,但是心神一松,四肢倦怠无力,来不及开声就咚的一声扑倒晕在桌上。

对坐的林墨,不紧不慢的落了最后一枚黑子。

满盘皆输,也要走完。

###

三月初一,宜祭祀、冠笄、移徙、会亲友,忌嫁娶、开池、作厕、破土……虽不是诸事皆宜,却也算是个好日子。

畅心苑里给小皇孙办满月宴,也就是大家凑一起吃顿饭,热闹一下,附和一下风俗,孩子养到满月还很康健,自然是喜事。

而李容华因生孩子太吃力,出了月子也是精神不济,缠绵卧榻,甚至有好几次昏睡过去了。

近来半个月,宫内的氛围也陷入了低迷之态,因康安帝头症发作越发频繁,太医院不得不加大了镇痛药量,照这个发作频率,病情是愈发的控制不住了。

可以说自从太子离宫,内廷至皇城,笑声真的就少了。

午后春风在竹林里穿梭,一只俏皮的蜻蜓纸鸢忽高忽低的飞着。

“娘娘,你把线放松一点,这会儿风大,小心把线挣断了。”

“我知道怎么放呢……”

“娘娘,你快看月朱的掉下来了……”

陈落抬脚踏进畅心苑竹苑,只看见发髻有些散乱,面色红润的沈汀年在空旷处跑着,阳光洒在她脸上,亮得有些夺目,旁边两个宫女也在笑,手里还扯着线,边跳着……

抬眼再一扫,柳嬷嬷抱着个孩子在亭内,她身边的放了一张软塌躺着难得清醒着的李容华,石桌上摆着吃食,还有宫女在煮茶。

氛围和谐如那盈鼻的清淡茶香。

沈汀年才学的放纸鸢,难得运动起来,还被月朱刮下来的纸鸢逗笑了,张口正要说什么,眼睛一扫就看见了陈落,她无来由的心跳骤然失序,手一松,风卷着纸鸢就跑了。

“哎,娘娘——”月朱才喊一声又飞快的闭了嘴。

因为沈汀年脸色极其难看的看向竹苑入口处。

陈落揣着手,每一步都走的稳,也走得快,到了沈汀年跟前,连礼都忘了好生行,径直凑近了低声道:“娘娘,乾清宫传来消息——这是密报,皇后已经赶过去了。”

沈汀年深吸了一口,康安帝突然暴毙了?!

乾清宫的消息,既然是密报,一时半会肯定也传不到外头去。陈落能拿到第一手消息,并第一时间来告知沈汀年,自然都是太子离宫的安排之一。

沈汀年震惊之后,微微舒了口气,只要不是太子的消息,她都能接受。

“太子那边……”

“消息已经派了人快马加鞭秘密赶往建盐城了……”只希望密报能第一时间传达,而太子能如议定行程一样走,若是提前离开建盐城,那就只能追着赶往下一站了。

事态瞬息变化,意外也难以预料。

陈落端了一路的面色,直到此刻才有些微的变化,他低下头看着脚尖,“娘娘,奴才斗胆请述殿下临走时原话。”

这一片空旷草地,只剩他们二人。

“年年,若风起雨落,事不可违,唯有保全性命为上。”

沈汀年瞬即瞪大了眼,“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明走的那天早上还磨磨蹭蹭黏着她身上不肯起来,转眼间就……什么都交代安排好了,这个男人怎么敢这么对她!

陈落并不能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静严肃的陈述,“娘娘须知,这一宫之间一日之内而气候不齐,如今皇权交替,危机四伏,殿下却留了束统领在宫里,你应当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奴才跟随殿下一起长大……他第一次离京没有带奴才随行。”

这是把最信任的人都留下来保护她。

沈汀年抿紧了唇,在心底想着:他现在人到底在哪?能不能快点回来……她现在真的好想,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