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千秋殿。
一回来,濮阳绪就让人传了禁卫军统领,侍卫军领将束泰,没一会儿,徐肆匆匆忙忙的进来,“殿下,皇上那边召见了御医,好像又犯了头疼。”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濮阳绪一点没动静,好似没听见。
就在他纠结要不要再禀明一遍的时候,外头跑腿太监又正巧进来跪下来禀话:“殿下,坤宁宫的中官在外头等着,皇后娘娘……”
“去回禀了皇后,就说本宫脚伤无碍,但不宜行走近日就不去坤宁宫问安了。”
濮阳绪分明没什么情绪外泄,但是殿内的气氛就比他暴躁发怒还要吓人。
跪着跑腿太监吓得下面的话都拉长了尖嗓:“还有——翰林院方学士要求见,说有十分要紧的事情禀报。”
濮阳绪皱眉,这时候方学士跑进宫来干什么?
突然,脑海闪现沈汀年的脸——只要一想到她昨夜险些命丧雨花阁,他的身体本能的绷紧,精神也前所未有的紧张,搭在膝头的手指飞快的来回点着,这个习惯性动作从未有过的快,这股陌生的难以克制的感觉促使他深吸一口气,“宣他进来。”
纵使强行按捺下,一时间,他的声音,都已经带了丝异样。
同是这天的傍晚,沈府。
莫氏匆忙进来的时候,沈河正在翻阅收集来的关于沈汀年在入宫前的消息,她在凤来书院待了整整七年,出院就入宫……这中间看似一笔带过,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偏偏事关沈汀年的机密之事,早些年就已经被沈老夫人亲自封锁了,而如今唯一进去过沈家暗室的又只有沈汀年本人,换言之这事到如今,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
他揣测,恐怕连琮王都不得而知。若非叶家从沈斌口里歪打正着,他也还一直蒙在鼓里。
“夫君,刚得到消息,安王曾遣人密见了翰林院的方学士。”
沈河闻言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太子宴请外使的前夜。”莫氏有些紧张,来回的走动了下,“现在和宫里断了消息,我们就十分的被动了。”
沈河沉吟道,“你觉得,安王密见他,意欲何为?”
“是,策反?”
沈河摇头,忽而一笑,“他们是要,杀了沈汀年。”
莫氏震惊地直视着沈河,要杀沈汀年,密见一个翰林学士做什么!自上次见过沈汀年本人之后,她还挺喜欢沈汀年的,尤其是她与太子的互动,莫名的就觉得有趣。
沈河放下手卷,提醒道,“方撷之,是一个书法大家。”
只一句,如醍醐灌顶,让莫氏迷糊的脑海里,一切思路逐渐清晰。
“记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记住他的特长。人的形容声音可以改,性情可以变,身份亦可伪之,但是特长,却是他存活的根本,知晓其特长,便能知晓他的用处和目的。方撷之是书法大家,最擅长仿各种字体笔迹,因能以假乱真,轻易不会动笔。”就像沈汀年一样,除了《清溪宫仙人图》至今没有第二幅画问世,沈河起身,声音有些沉,“而自杀的人,她的遗书,只能行之于笔墨。”
“他们要杀了沈汀年,伪造她的遗字?”莫氏惊呼,然后又摇头,“可他们如何有机会杀人,即便成功,人既已死,需要留伪造的遗字?”
沈河眼神微动,勾唇,一抹几不可见的笑袭上他的脸,“自然不需要,这本该不需要的事情,却不得不做了……你说是为什么呢。”
莫氏哪有他那个脑子,一件事能转瞬间就洞悉前因,揣测后果,转了好几个弯:“是太子,他们的机会是太子,但是太子……”
“他舍不得。”沈河一扫这三个多月来的焦灼郁闷,一场危机已然过去了,他突然长笑一声,“求人不如求己,沈汀年呐,真的是个妙人。”
难怪她不选择主动坦白,是手握底牌的绝对自信的赌徒。只是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沈汀年为此也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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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方撷之叩见太子殿下。”
方学士进来行了个大礼,跪的笔直,头磕地,半响没起身,濮阳绪搭在膝盖上的手不停的打着拍子,“起来吧。”
“微臣有罪,请殿下责罚!”方学士依旧磕地不起,声音含着悲壮,濮阳绪终于看向了他。
“说吧。”
两个字,平白的给方学士一股无比沉重、无奈的感觉,他自以为的镇定也因此打散,想起自己能有今日全是这人一手提上来的,水能载舟,亦能倾覆,禁不住僵硬如石,忐忑难安。
“殿……殿下,微臣有罪,一月前安王以微臣幼子作要挟,命微臣誊写了……一份自罪书,”方学士努力的措辞,心中也是有几分哀怨的,这书法大家的名头太响了,果真是招祸,早知如此就该收着点,“微臣思来想去,终日难安,故而今日前来请罪。”
“落笔人是谁?”濮阳绪额角上的青筋跳了两跳。
“沈汀年。”方学士立刻报上,甚至怕太子不晓得是哪个字,故而解释,“岸芷汀兰之汀,年年如初之年。”
濮阳绪额角上青筋再跳了两跳,这下连数拍子都已经控制了,捏紧了拳头克制之后,他今日之内第三次深呼吸,“自罪书呢,呈过来。”
方学士闻言飞快的掏出怀里的一方素绢,幸而当初他以须得临摹多次方可出佳品为由,藏了份备用,他小心的瞧了几眼太子的神色,似并没有什么情绪,心中稍定。
却不知这风雨欲来前,都是分外平静之兆。
等方学士匆匆离开,徐肆想着皇上那边闹破了天,太子眼下也没有空去处理了,便没再多通禀一遍退了出去,到了外门口,就看见陈落并着束泰一起过来。
可算是来了,他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了。
外头传的沸沸扬扬说沈汀年杀人了,又说沈汀年砸了胧月宫……总而言之,舆伦一边倒全是不利于沈汀年的。
但舆伦糟糕是一时的,沈汀年昨晚险些丧命才是最要命的问题。
束泰顶着让人喘息困难的低气压把事情的原委陈说了一番。
雨花阁这地方建造在宫墙边上,因前太后爱礼佛,辟为佛堂,现在就单存放些佛经抄书,空置已久寻常就没人去,连打扫也是每逢宫中大除尘才会有人去开门。
昨天恰逢束泰沐休,不在宫中,所以沈汀年被关到雨花阁虽说是濮阳绪气急而为,但底下人真的是一点没容情,也没有安排侍卫守门……赶巧了就这么一晚上出了事?
“那冒充宫女的——刺客,身份查出来了,普通军户出身,关系清白,”束泰递上去刑部仵作验尸的奏表,死因一栏写的清清楚楚,解剖结果也很详细,“此人之前藏迹在司乐招募的民间杂耍团,进过几回宫……”
因样貌若女混装成宫女掩人耳目,也不知为了这一天潜伏了多久。
说完刺客,就要说另一位死者,束泰小心察看着濮阳绪的面色,再开口也有些不落忍,这样一位舍命护主的女子,也值得敬佩,“另一位死者,因失血过多而亡,系为畅心苑大宫女闵云,十三岁入宫,今二十余九……”
众人皆知闵云是畅心苑的人,自然不会让仵作剖尸,初步查验之后就交给了安乐堂,之后具体被如何处置了,就鲜为人知了。
“臣盘查过昨晚所有宵禁前出入东宫的人员,其中共有十二人口供中提到沈婕妤惹怒殿下之事,而宵禁前一个时辰内,来往雨花阁和东宫的人多达三十人……”
也就是这一个时辰足够刺客潜入雨花阁,可单是如此显然是不够稳妥的,束泰又提到两件事。
“皇后遣派司药虞氏到雨花阁,直到宵禁落锁方离开,随后巡逻侍卫开始交班,等他们巡查到雨花阁附近,并没有发现异常。”
“另外一桩事就是,据畅心苑大太监小喜子供词所言,他昨晚在宵禁前安排了两名黄门跟着闵云去的雨花阁,而直到今天下午才在东宫莲花池打捞到他们。”
濮阳绪看着桌上一沓供词奏表,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另一只手敲了敲桌,束泰便顺势退出去了,他本也就没有什么可再奏明的了。
陈落这时候才叫了小木子进来,同他一起一左一右的跪在地上,为濮阳绪除鞋去袜,哪怕是敷了最好的创伤药,一日的奔走后,这脚伤不但没有好半分,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殿下,这——”望着溢出脓血的疮口,陈落倒吸一口气,根本不用他说什么,小木子机灵的跑出去了,显然是亲自去请御医了。
濮阳绪这会儿却是觉得疼痛能让他更加清醒,他仰靠在椅背上,一目十行的翻阅了一遍昨晚到今日牵扯涉及上百人的供词奏报,是他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忘了这个后宫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当年仁武帝何等的威严,五步之内无人敢直视他双目,最后呢,临死才有片刻清醒。
他如何——就让沈汀年一个人待在雨花阁,让独自面对了那么多人共同营造的杀机,法不责众,他要将她们全部杀了吗?
叶家,王家,周家,赵家……甚至齐家。
手中的宣纸一张张的落在地上,濮阳绪积蓄的火气却一点点的渗出来,“来人。”
人总是不会长记性,他们大抵忘了去年抄捡期太子殿下处置了多少人。
还候在外头的束泰同东宫护卫长一起进来了,两人正等着听令,小木子拖着御医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