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今年的秋试就是最开始的一道关卡,尤为重要,正是考验国库人力财力的时候,加上前段日子北峰城打仗,世人只看到琮王把北狄打的嗷嗷叫停,却不知道太子殿下看着流水般的军需消耗,也在心底嗷嗷叫。但这种刚需他是决计不会委屈将士们的。可科考不一样,是有理由精简和节约财力的。
该拨款的地方能少则少,但又不允许地方官员徇私舞弊,图谋钱财,所以就格外的费精力。
这日他特地召了赵襄,江科,王吉还有沈河几人进宫,这几个人还是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相对不公开的场合,因各人的身份和官职根本凑不到一块去。
赵襄和王吉在东华门就遇上了,两人一道走,其实也就是同太子出京随行过,并不算多熟,但王吉全程都在攀交情,只因现今东宫南角的那位新人王才人,就是王家人。
偏赵襄最不喜有人提他妹妹,话不投机,一直皱着眉,等一进文菁殿,看见有说有笑的江科沈河,脸色就更不好了,但毕竟是官场中人,很快就调整了情绪,压下去满腹燥郁。
“你们都来了,今日本宫拟定乡试主副考官,有两人颇多争议,便叫你们一道说清楚。”
濮阳绪将手里的分别属于他们各人的举荐帖子推过去,示意他们交叉着看看。
根本不用特意去观察,江科和沈河一致看了赵襄和王吉的贴,反之,赵襄和王吉也同步选了两人的贴,看着这个场面,濮阳绪有数了,难怪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评论。
王家攀附赵家,王吉年初刚擢升了礼部侍郎,自然跟着赵襄的举荐去推人,而江科和沈河交好,私底下定然是商讨过这事。
“赵大人举荐秦夏任主考官的理由,委实教人无法认同。”江科看完贴子,率先发言。
相较于赵襄是枢密使副使,权位之重非比寻常,寻常官员都要礼让几分,但是江科走的是纯臣路线,家中人口单薄同朝臣间没有姻亲关系,又不结党营私,只衷心濮阳绪,之前一直负责监察御史台的事情,今年又被他调去三司,任度支副使,说简单些,他就是濮阳绪的眼睛,需要看哪里就往哪里放。
而精明的百官们也是琢磨出了对策,他去哪里哪里就安安分分干干净净,若不是去年查出了贪墨案,动了太子殿下的钱,三司也不至于招来了江科,过起了苦日子。
所以,江科是一点不惧文武百官的。
“单凭秦夏集贤苑大学士的身份就让他任主考官?”江科摇了摇头,合上帖子,眼风里看着丝毫没有表情变化的赵襄,犀利的指出问题所在,“此人家风不正,虽有才也不堪大用。”
“何为家风不正?宠妾灭妻?”
赵襄轻描淡写的语气,分明是意有所指的讽刺。
濮阳绪听在耳里,敲着膝头的指头顿了顿,他本靠着椅背慵懒而坐,当下坐直了身子,笑了一声。
几乎是他才一发笑,沈河就开口了。
“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而言色恂恂,出于诚至,恭德慎行,为世师范,汉之万石家风、陈纪门法所不过也,诸子秀立,青紫盈庭,其积善之庆欤。”
“此乃《魏书》之言家风。”
“少而清虚寡欲,好学有家风,此乃《齐书》之言家风。”
沈河与人言谈多为倾听,甚少洋洋洒洒的发表观点,“赵大人这回知道何为家风了,勿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沈大人博学多才,何故如此不通情理,赵大人乃进士甲科入仕,岂非不知何为家风。”
王吉连忙接话,想要为赵襄正名,但他话音才落,江科就笑着反问道:“那王大人可以问问赵大人为何明知故问。”
显然在言语交锋上,赵襄和王吉根本就不擅长,连江科都辨不过,更别提如今是御史台谏臣中坚人物的沈河了。
“这……”王吉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向赵襄投去求问的目光,显然他自己也觉得赵襄的问题不甚妥当,尤其用‘宠妾灭妻’一词含沙射影。
赵襄恍若未觉,也不再打什么机锋,直截了当言明:“我不过是想要提醒各位莫要本末倒置,选的是秋试主考官,有才有能,学识渊博,进士出身,集贤苑大学士,若因为他那丁点儿家事,就攻讦他,你们是否应当先以身自察?”
最后一句话他是看着濮阳绪说的,其意不言而喻。
一次两次不依不饶,这是存了心要个说法了。
江科和沈河适时的保持了沉默,王吉就更缄口不言了。
濮阳绪自始至终心情都很好的样子,这会儿虽没有再笑,但神态自然,开口的语气也温和,显然是将他们都看作心腹之臣,同朝堂上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本宫也不是圣贤,这习性,偏好,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濮阳绪说着站起身来,长身玉立,气势凌人,“大家同为男人,也当明白,厌恶一个人有理由,喜欢一个人却是没有理由的。”
几人听得都一愣。
没防备他会说出在这样的话来,以往濮阳绪从未同他们谈论过私事,连自诩最受他信任的江科都守着公私分明的界限。
濮阳绪走至赵襄面前,两人身高相近,按理说是没有这种压倒性的威逼之势,但长久居高位的人气质就贵人一等。
他拍着赵襄的肩膀,反问了句:“还是说本宫连喜欢一个人都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再也无法维持平静淡定的赵襄捏紧了拳头,他端正俊朗的脸瞬间沉下来,几乎没有任何迟钝的反戈一击,直中要害:“哪怕那个人姓沈?也不怕重蹈覆辙。”
气氛一下子紧张的江科都默默的退了几步,而王吉这回脑门上的汗是真的自己往下落。
沈河的心情就跟起伏的山脉一样,一下高一下底,这会儿更是震惊交杂着兴奋,紧张……谁能料到濮阳绪这么敢,他不屑于敷衍和隐藏,他坦坦荡荡的告诉他们,没有别的原因,他宠沈汀年,就是喜欢她。
“哈哈哈……”濮阳绪突然大笑起来,他捏了捏赵襄的肩膀,一点看不出被触犯的恼怒,甚至还有点欣赏此人的胆量,和那份从未暴露过的真性情,“赵襄啊赵襄,你可以信不过你自己,但是,你却不该怀疑本宫。”
他日濮阳绪荣登大统,他赵襄就是新任宰执,若还能叫沈家翻覆皇权,不是赵襄无能,就是濮阳绪误国。
收回手之后,濮阳绪背手在身后,他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视线定在文菁殿四壁上挂着的大周建国后历代贤臣名相画像上。
他眸光亮若星辰,神色傲然霸道。
“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濮阳绪回转过来,重新坐回桌前,气势尽收,淡然沉定,“北狄西戎尚且不惧,一女子何如?”
若丁点儿挑战都没有,他反倒还兴不起征服欲,敢容琮王,敢用沈河,敢宠沈汀年,这就是他濮阳绪。
“殿下英明神武!臣心悦诚服。”江科和沈河异口同声,并同步作揖。
王吉也被震撼到了,慢一步的也鞠了一礼,而赵襄知道这次的触犯已经是底线了,当下也退后一步,行了一礼。
“好了,都起来吧。”濮阳绪拾起笔,在铺开的长贴上画了一个叉,“说回正事,这秦夏不敬兄长,私通长嫂,实不堪为人之师,就把他从秋试主副考官名单中除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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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心苑竹林。
沈汀年这几日看不下书,闲了就在竹林走走,她已经预测了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后,现实也是很残酷的。
沈家人找到沈斌的时候,人已经被折磨的脱了人形,瘦可见骨,消息传回宫里,闵云也没有隐瞒,直言相告。
“几个大夫接力诊治,人是救回来了,只是……倒想是有意漏了消息叫我们找到的。”
藏了这么久,突然人就找到了,更像是预谋着什么。
四周仿若连风都停了,十分的安静,过了一会,沈汀年忽然伸出手,摘下了身边竹子的一片叶子。
细嫩的叶片被她指尖掐出一道痕,她淡淡的道:“我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闵云接到消息的时候也猜到了,既然留了沈斌的性命,必然是已经从他嘴里撬出了关于沈汀年的所有事情,“娘娘,是否告知殿下那边?”
“他……大概也已经接到消息了。”
沈汀年心中雪亮,既要算计她,就不会如此仁慈,必然会釜底抽薪,而她最大的仪仗就是濮阳绪的宠爱。
果然,没过半日,徐肆就来传话,太子殿下召沈汀年侍膳。
濮阳绪是从文菁殿回来就听侍卫禀报找到了沈斌的消息,正好是晚饭时分,当即就让人去召沈汀年来千秋殿。
他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沈汀年就已经到了。
这时候,中官们已经摆上了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
沈汀年走上前自然的笑着说,“都是嫔妾爱吃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