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初筠一双泪水洗过的眼眸澄澈如镜,映照着他,不染世事般的单纯,她摇了摇头,“元熙哥哥,我喜欢大哥那种类型的,就冷冰冰的,逗也逗不笑,但是,有时候突然冲你笑一笑,你会觉得心都愿意掏出来给他。”
想着琮王对她笑,卫初筠下意识露出了笑容,她脸上的笑意就像是一朵烟火,绚烂得让濮阳绪挪不开眼睛,但却又是转瞬即逝,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不过,即使如此,卫初筠整个人都渡了灵气一样,问他:“再说,我当初不知道你身份才和你玩,知道了以后,又何曾敢太过放肆呢?”
这样鲜活可爱的人……她会为一人而笑,为他的言语而喜怒……那个人,不是他。
“我若是太过放肆,就算你……”
“我走了。”
他突然打断,卫初筠微微一怔,一脸猝不及防。
濮阳绪站起来往外走,临出门,到底挥了挥手作别:“保重。”
夜不深,人却静啊。
回去一路畅行,终究他的身份无人敢拦。
濮阳绪背着手望了望天,他真的宁肯她是迫于现实或有诸多考量才选择放弃,也不愿对自己承认,不愿意面对真相,直到这一刻——才恍然惊觉:原来,她不喜欢是因为类型不符,而阿翁断他念想,确实是为了他好,长痛不如短痛,因为他与卫初筠从根上就不是同类人。
他初见她,就被她的单纯可爱吸引,却从未真正明白,她那种人喜欢的也是从骨子里就纯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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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微风,极其难得的落了小雨,北方的雨其实十分稀少。
园内的凉亭四周都放下了挡风的帷幕,四角烧着香驱虫,丝丝缕缕的香烟从卫初筠掀开半边的口子往外冒。
卫初筠都记不起上一次见雨是什么时候,来北峰城的时候,她过度虚弱,缠绵病榻,这两月才见好。
她微微扬起脑袋,不自觉的伸出手,雨水在手心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从缝隙溜走,与京城的阴雨不太同,凉也是适度的凉。
沈汀年隔着长廊就看见了偷偷摸摸接雨水玩的卫初筠。
“怎么是你?”
走到近处,四目相对,倒是卫初筠先开了口。
沈汀年还记得七岁的卫初筠,粉雕玉砌似的,而十七岁的她,如珠如玉,依旧叫人挪不开眼。
此刻瞪圆眼睛的卫初筠一如记忆里那样蠢得可爱。
“沈汀年,你什么时候……”卫初筠话未说完就意识到不妥,将帷幕拉开容一人通过,“快进来。”
沈汀年松开枝芽的搀扶,低头进去,有候立左右的侍女为她除去防水的披风,换下防水革靴,着一双软底红绣鞋。
她能感觉到脚下踩的铺了的地毯都是亲肤的,这地方虽小,却十分温馨雅致。
绕过去屏风,茶座上点心水果已经备着,显然为了招待她,卫初筠是提早来了。
两人相继入座,沈汀年饮了半杯茶水。
卫初筠一直滴溜溜的盯着她看,这会儿已经按耐不住了,她皱着脸道:“误会大了,我一直以为沈婕妤是沈燕荷啊。”
沈汀年指尖摩挲着杯沿,没接话。
沈燕荷也是沈家姑娘,是正经的嫡系出身,与她不同。
卫初筠一时不知道当初的同窗怎么成了太子女眷,说不出的失落。
“沈汀年,离开书院后,我给你写过信,你为什么都不回我?”
“我们不熟。”她其实没有收到过,从凤来书院离开的那一年她几乎与世隔绝。
沈汀年终于开口,声音冷淡的让侍立在周围的王府下人纷纷看过来,目光皆有敌意。
“我们一起踏青……”
“我是搭你的马车出逃。”
“我作的画你题过诗。”
“我是为了还你搭车人情。”
“我们打过赌。”
“那是我为了赢你钱。”
“那,那投壶你可是输了……”
谁知道一个病娇投壶能箭无虚发……沈汀年腹诽。
卫初筠如数家珍说出她们曾经有过的交往,历历在目,一直未曾忘记,她对于沈汀年的否认感到十分委屈,“你是不是一直讨厌我?”
沈汀年又饮一杯茶,压下满腹苦楚,曾经遭受的事情不被人知她还可以自己盖起来,谁也不知道光滑如镜的表面下是怎么样的苍痍,但在卫初筠这不行。
卫初筠就像一面真正的镜子,照着沈汀年,照着她的过往,也照得她不敢行错一步,牢牢地藏着对所有人的恶意。
“我不讨厌你,就像我不会讨厌她们一样。”
卫初筠知道她说的是在书院里欺负沈汀年的那群人,其中就有沈燕荷,她是琮王小舅舅的女儿,按辈分算,现在也是卫初筠的表妹。
如果说见到沈汀年时,卫初筠震惊又欣喜,现在也只有满满的沮丧和苦恼。
曾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朋友出现了,又发现这个朋友从来没把她当朋友。
“果然,很多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卫初筠想起这一年的事情,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打住!”沈汀年当即撑着桌子站起来,她太知道这人的杀手锏了,“你要是哭,我现在就走……”
“我没打算哭,就是……想起幺幺了,心里难受。”
每次想起就会哭,所以才会下意识去擦眼睛。
卫初筠无辜的放下小手手。
沈汀年惊了:她看了看对方的小小的身子骨,“你又怀了孩子?”
卫初筠叹了口气,“没有,我身体太差了,幺幺没保住。”
只怀了三个月,她的身体就垮了,无论她多想留住,都抵不过现实无情。
“……”沈汀年张了张口,她之前也听说了这事,虚惊一场之后,到底冷淡不下去了,有些不自然的又坐回去了。
“不过,你来的巧,早一个月我都下不来床……”
未免沈汀年愧疚,卫初筠善意的主动转开话题。
“那你还偷偷接雨水玩,你一点不能受寒……”
“打住!你也打住……”卫初筠举手投降,今天光听身边嬷嬷的念叨都耳朵长茧了,她笑得可爱:“我们找点有意思的小乐子?”
她看着沈汀年就想起以前念书的日子,颇为怀念。
“你想玩什么?”沈汀年看着眼前这张脸,想到太子后宫的那几位佳丽,缓缓的露出一抹笑,“我都可以奉陪。”
她从未对卫初筠笑过,清艳绝俗,姝色无双。
卫初筠看呆了,半响,她小嘴抿了抿,预感不太好,“你不会是想要欺负我吧。”
“我怎么敢。”沈汀年笑不露齿的时候,狡黠又诱惑,“不然,我们就来玩投壶?”
卫初筠最是好玩,今日有了小伙伴,哪里忍得住。
“来就来,怕你哦。”
声音欢快的似翠鸟啾鸣,她的快乐纯粹的如天上星辉,一瞬间就照亮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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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径尽头出现的一个暗色人影,在一片雨雾的茫茫视线里,很轻易就占据了人的注意力。
衣裳是深黑的近乎浓墨,信步而来,步履闲适,那打着旋的被风吹落的叶子遇到他似乎都自动飞舞离开,雨却不留情面的扑到身上,点点滴滴的泅湿他的发。
琮王停住脚步,侧耳先听见的脚步声,不多时,才见交叉的另一条主路上出现了一行人,为首的那人背着手,跟着的随侍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
“殿下,琮王已经回府了,你看……”
陈落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人在路上迎面而立,想不看见都难。
濮阳绪是先推开的头顶的伞,余光里打量着十步外的青年,一面挥了挥手,跟着他的随侍护卫全都原路返回去,退到路的尽头那边去了。
濮阳绪看着琮王,琮王瞅着他。
琮王剑眉星目,长相俊朗不凡,虽然只是站着树下,但浑身上下自然而然流露一股说不出的英伟气息,冷冰冰的脸,同他腰间配的寒剑如出一辙。
三年时间,琮王是真的没有丝毫变化,然而他眼中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太子却变了——他长高了……也壮实了一些,虽然依然是修长的身材,但却不再如年少时手长脚长的透着毛躁,就是神色,也越发沉稳,很难看透他真实的心情。
在琮王看来,他多了几分陌生,好像他真的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侄儿,而是君臣之别的太子殿下……
一时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好像一场对峙,谁也不肯认输。
濮阳绪暗暗想,他们会不会这样站到天黑,从小他跟常爱和琮王闹,琮王就没有妥协过,不管他多不罢休,闹到何种地步。
“随我来。”
琮王说完,转身往回路上走,背影如山,步履如风。
濮阳绪怔了一下,他跟上去,不快不慢的隔着几步距离,但是目光始终不离前面的人,他尊敬过,仰慕过,恨过,忌惮过……万般情绪杂糅,慢慢的沉淀后,有一股道不明的安心。
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大周的天不必他一个人扛着。
琮王率先进了王府内的今年才修建设立的祠堂。
濮阳绪放慢脚步,仿若堵塞多年的沟渠通了,心绪渐渐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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琮王回府自然要尽主人之谊,招待客居的太子殿下吃饭,连女眷也一并请了。
濮阳绪去长春堂时还不知道琮王也吩咐人请了沈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