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之后,北方的干燥就尤其扰人,白天的日光暴晒,晚上又刮起来大风,稍有些适应不了这种冷热交替就会生病。
因为之前生过一场病,沈汀年后面行程就一直待在马车里,晚间入住琮王府歇息也是被濮阳绪裹在披风里带进门。
太子行程保密,除了接待的人,无人知道他们一行人进了北峰城,又因为琮王临时紧急赶往边城,而选择入住了琮王府。
自接到消息太子出巡北峰城,琮王府就做了接驾准备,只可惜人的筹算到底有限,如今男主人外出,女主人病弱不宜见风。
王府管家全程提着心接待,只是不想这太子殿下什么都自带着,衣食一应俱全,住进来就只占了个地。
一行人兼程五天,人困马乏,稍作梳洗就早早的歇息,而沈汀年拘在马车里也是几日没睡好,一沾枕头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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琮王府不是寻常人家,女主人琮王妃住在后院,前院和后院间是到了晚上就关上门的,专有人看着,除了琮王能自由出入,其他男子都不可能越过去,濮阳绪想要私下见她,还真没什么办法。
这种隔绝内外的保护效仿的也是宫里,濮阳绪知道中门上了锁之后他是穿过不去的,幸好为了安置他,琮王府特为他开辟了一处园子,十分幽静,后面挨着琮王府花园,处在前后院的夹带,若能穿过花园,就能十分方便的去往后院各处。
濮阳绪挑了府里护院和看门婆子换班关门的时候,横穿花园,寻了处矮墙偷溜进了后院,大抵是一波当值的护院正在集中训话,绕过府里的巡逻,他并没有惊动到人就寻到了卫初筠的院子。
最后一道门是紧闭着的,守门的婆子刚来上夜,放松了警惕,都没有察觉到人靠近。
到这儿是如何都没有别的法子过去的,四围的墙特别的高,他一旦上去冒头会被潜藏着的琮王府内院暗卫当成刺客击杀,那闹起来的动静,就非同寻常了。
濮阳绪稍微寻思了片刻,便做出一副沉重严肃的样子,抬袖半遮脸,上前低声叫了门,待那守门的老婆子出来以后,只是举步往里走去,仿佛他就是琮王本人。
他打的主意就是看看能不能骗过守门的婆子,没想到那婆子为人精细,这身形举止一看分明不是琮王,她竟也是认得濮阳绪的,急急地拦住他道,“太子殿下,琮王吩咐了,若是殿下来了——”
濮阳绪一听就知道琮王预先打了招呼,心下暗恼这人小人之心,但又决计不甘心就此退去,便站住脚,冷冷的扫了她一眼,“你这是要拦本宫了?”
他久居储君之位,此时威胁之意含而不露,一个普通的看门婆子如何受得住?
她立马跪下磕头,求道,“太子——太子殿下,老奴万万不敢开罪殿下……但是……”
情急之下吓得也不知如此措辞,濮阳绪哼道,“既知不敢就只管出去守着。”
那婆子不敢拦又不能让,只会挡着他磕头,他索性威吓到底:“你家中老小都在这府里?”
那婆子一听险些吓晕过去。
“殿下做什么威胁一个下人?”
门扉被人拉开,不知何时就听见动静的一位老妪走出来。
濮阳绪见她出来,面色讪讪,这面容和善,头发斑白的老妪是卫初筠身边的嬷嬷徐氏,他当初打卫初筠主意的时候,闯进去卫初筠的闺房没少被她撵出门。
“徐嬷嬷……”
“殿下进去吧,姑娘在等你。”
她没有称呼王妃,而是一句旧称姑娘,濮阳绪总觉得被对方善意的维护了丁点儿脸面,一时喉头哽塞。
他举步走到堂屋门口时,忽然又顿住脚步——刚才一路过来,他心里想的只是一定要见她,可现在走到卫初筠门前,忽然间,他又不知道见了她能做什么。
“殿下长高了,也瘦了许多。”
正是思绪混乱时,脑海中那张俏脸就出现在了眼前,是真的,俏生生的站着那,笑盈盈的看着他。
卫初筠好穿白,身上绣着繁杂花纹的白裙极简中透着金贵,俏丽的瓜子脸尖尖的,她笑起来的一对小酒窝都带着灵气,“大哥不在家,他们不让我出去见你,说是你带了女眷舟车劳顿,需得早些安歇,我准备明天去见你的,没想到今晚你就来了。”
像记忆力一样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却不知道自己一句话,穿的是他的心。
曾经他勒令她要同他一样叫琮王叔叔,可她觉得琮王那么年轻,叫不出口,只管叫琮王大哥,那时候是他自己傻,不懂人家心思,还取笑她是不是要占他便宜,平白长他一个辈分。
差不多三年没见的两个人就这样在门口对立,灯火映照着彼此的影子,卫初筠笑容慢慢淡下来,然后扁了扁嘴巴,“你还在生气?怎么都不说话。”
“我……”濮阳绪还在抚平自己那颗受伤的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看着卫初筠的脸,“你……圆润了许多。”
濮阳绪说完,有些尴尬,忙又否认,“我也胖了。”
卫初筠比以前确实胖了些,以前清瘦的颧骨都看得到,现在下颌稍有些圆,笑起来整个人憨憨的,今昔对比,濮阳绪看了几眼,不知为什么,已经没有三年前那样切实的刺痛感,更多的还是难以消解的不甘心,是回想起来就觉得丢脸的难堪。
“瞎说什么大实话,我才没胖。”
卫初筠的心思,其实是很单纯的,他这么说了几句,她脸上就多出了一点笑来,“我晚上都不能吃东西,你快进来,等会我吃了点心就说是你吃的。”
太子面上掠过了千般思绪,见她星眸闪闪,煞是可爱,丝毫不在意外男不能入内的规矩,他跟着进去,只粗扫了一眼摆设,就与她对坐在屋内的大案桌处。
“为何不让你吃东西?”
与他有顾忌比起来,卫初筠自然随意的倒茶,吃点心,她道:“我消化不开会积食,不碍事,你这么晚要来见我,就为了聊这些吗?”
濮阳绪和她说话,一直都是轻松自如的,打一见面,她就觉得濮阳绪对她冷淡了,如果是三年时间的缘故,他又何必晚上过来这趟,卫初筠不怕他冷,也不怕他恨,却怕他对自己来虚的,她因身体缘故,从来就没有重心思多心眼,“我还能喊你元熙哥哥吗?”
元熙是太子的字,甚少有人提及,如今也无人敢叫。
濮阳绪张了张口,发自内心的想应一声却应不出声。
千言万语在一声。
大概是真的明白彼此回不去年少青葱,卫初筠当即就红了眼睛,她放下了手里的糕点,突然起身行礼,很郑重的冲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当年他与琮王打架的时候,他质问她的时候,他在她出嫁时红着眼睛离开的时候……卫初筠都没有说一声对不起,她告诉他,不喜欢他不是她的错。
濮阳绪不知道为何有这么一句迟来的道歉,他只觉这三个字比任何字眼都要刺耳。
他本想说为何道歉,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牵强的笑了笑:“他若知道我惹你哭,大概会把我打出北峰城。”
卫初筠眼泪落下来就止不住,她也怕被外头听见,努力的憋着声,却憋不住眼泪,边哭边抽气:“你别看着我哭,我上一次哭还是求大哥娶我,他当时冷着脸不说话,我还以为他要拒绝,哭的差点犯病。”
“……”濮阳绪听了这话,苦笑起来,“原还是你求来的。”
“我是正经要和你说的……”卫初筠吸了吸鼻子,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穴,“我说对不起不是承认自己错了对不起你,而是希望你能放下我,这话谁都可以说,唯独我自己说出来,太对不起你了,可是我真的希望,这事能结束。”
唯有结束了,濮阳绪与琮王的结也能解开,今时不同往日,他注定要荣登大统,此事不能成为君臣之隙。
濮阳绪预想过终有一日她是要哭着求他,但这一日不是眼下这样,他满腹说不出的失望,看着哭的伤心难过的卫初筠,他甚至开始厌恶存着那种心思的自己。
“你之前求他也哭成这样吗?”
“比今天惨多了,他哪里能跟你一样容易心软,”卫初筠打了个哭嗝,摇了摇头,听他说起琮王,抬头去看了眼门外,有些心有余悸的擦了擦眼泪,“刚才那么大声,一定是被听见了,等他回来就糟了,你知道他那人多冷酷。”
琮王有多冷酷,他太知道了,小时候他才椅子腿那么点高跟着琮王脚边,粘着他烦了,一脚能把他踢到一丈外,不过就大他六岁,毛都没长齐就敢偷跟着仁武帝出征西域。
后来是越长越冷,对谁都没有好脸,若不是他亲眼看着,濮阳绪绝无法相信琮王会娶妻,娶的还是病娇娇软萌萌的卫初筠。
“对你他总会心软的,旁人……”濮阳绪知道自己不算旁人,琮王对他其实也心软的。
他想起一桩事,对谁都无法说起。
琮王曾为他求过仁武帝。
早在濮阳绪对卫初筠心生爱慕的最初,仁武帝就命琮王出面去断了他的心思,然而当时的琮王以少年慕艾乃人之常情,岂能因身份之别就横加阻断为由拒绝,卫家女儿虽然体弱多病也不是不能进宫,最后甚至不惜顶撞仁武帝。
思及此事,濮阳绪也不明白最疼爱他的阿翁为何要断了他和卫初筠的可能,难道仅仅是因为——
“初筠,我……我如果也能只娶你一人,你会愿意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