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交谈(1 / 1)

等到天黑下来,沈汀年喝了第二剂药,除了嘴里还有些发苦,再无一丝疼痛感,枝芽喂过来一粒蜜饯,她含在嘴里,慢慢觉得甜起来。

沈汀年打小身子底就比一般孩子硬,寒冬腊月也比旁人抗冻,反倒是入宫娇生惯养后,才会有这些头疼脑热。这一年病三五回是绝没有过的经历。

濮阳绪本来看她这突然病了,决意在行宫里多住几日,然而没过两日御医就来回话,沈婕妤已经好了。

“殿下,沈婕妤是个有福的,才刚病转天就好了……”

濮阳绪不等陈落禀报完,脚步一转就往后头去了,之前惦记着沈汀年生病他却不能去看,这人肯定要记着,他有心去陪陪她,却被陈落等人拦住了。

说起来这回的确是他疏忽了,这行宫之内药材比不得皇宫里要什么稀奇物都有,若他不慎过了病,治不治得好两说,单就一位随行御医也万不敢给他开什么药方,他那些随行的人马都为了迷惑京城眼线而真的去南边。

濮阳绪走进院内时,是颇为心虚的,说到底沈汀年这场病的源头还是他,人家因他糟了罪,他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外人不知情只觉理所应当,他想沈汀年少不得给他作一作。

步伐缓慢下来的濮阳绪迎面撞上出来迎他的沈汀年。

沈汀年见他满目惊诧,笑了:“殿下以为这点小病就能让妾容色苍白,人比黄花瘦吗?”

濮阳绪真是服了,沈汀年肤色如玉,又穿了件浅粉色的素面褙子,比她身后窗边搁置的花还要灿烂几分,他凑近替她挡风,“才刚好如何出来吹了风,快些进去。”

“我是要去殿下那的。”沈汀年站着没动,右手手指点了点他搭着自己腰间的手,“屋里虽通了风到底有些药渣味,殿下贵体免得冲撞了。”

“你呀……”濮阳绪哪能听不出来她在取笑,不仅不松开她,反而楼的更紧,告饶道,“我叫你一声婕妤娘娘,你勿要再计较了行吗?”

“好。”沈汀年语中带笑。

隔天,沈汀年才听闵云说起,原来濮阳绪知晓她病了,是打算来看她,却因随行御医未带足的疏忽不得已不来。沈汀年喜忧参半,这趟随驾的美差,到底给她带来了诸多好处,忧的是回京之后。

她是交代过闵云和枝芽出宫的一切事情都不可泄露出去,但此行的眼目太多,除非濮阳绪有心遮掩,才有可能瞒下她与太子同居的事情……

舒服的日子总过得快,这年的夏天没有那么热,北方的暴雨总给他们一下惊喜,来得急去的快,丝毫不给人适应转变的时间。

濮阳绪这天又外出跑了一整天,归来时,正赶上沈汀年叫人摆上饭菜,还亲自动手拌凉菜,她以为濮阳绪和昨日一般半夜才回来,没料到人一回来赶上她的饭点,顿时,从凉榻上坐正了,吩咐人再拿一副碗筷。

“酒都喝上了?”

濮阳绪脱了外袍,重新换了一身舒适轻/薄的衣服,拿起沈汀年的酒杯就先饮了一杯。

“不要空腹喝,这酒烈……”沈汀年起身都没拦住。

“外头热,你这酒是冰过的,我就喝两口。”濮阳绪没多喝,果然,两杯就停。

两人都饿了,忙忙乎乎的吃起来,也不要一旁手脚麻利的宫女帮着步菜,自己动起手来,沈汀年吃着菜还时不时抿两口冰过的酒,沁凉又舒服,没一会儿就红了脸,熏熏然的靠着软枕上,小脚往上一翘,摆回了濮阳绪回来前的姿态。

濮阳绪瞅在眼里,心头情绪起伏不定,这女人果然被他宠出原形了,一时喜,一时叹,说不出理由,纷纷扰扰,连自己都有些无头绪。

不过倒是时机正好。

“年年,你身边是不是有个擅于推拿的侍女?我这两日骑马久了腿上不舒服,让她给我推一推。”

沈汀年本来是心情极好的,瞬间不翼而飞。

“正好轮她当值,你喊一声她就听得见。”沈汀年姿态依旧,只稍微放大了点声音。

当值的闵云正在一层帘子外候着,沈汀年声音一提高,她确实听见了。

“你的侍女当然你使唤进来。”濮阳绪慢条斯理的为她添了一杯酒,轻声道,“再饮这杯就好了,莫要贪嘴,多了伤身。”

沈汀年哼了一声,知道他意不在闵云,“殿下到底是想说什么?”

“你们都下去。”

“是。”

内室外室的齐齐退出去,两三息功夫桌上的菜盘全收拾了个干净,唯有些许饭菜气息还在屋里打着转。

“不是我想说什么,而是你家侍女今天和你说了什么,你难道不该告诉我吗?”

濮阳绪神色同这些日子一样柔和,望着她的眼神——沈汀年不知该怎么说,但的确,比在宫里的时候要多太多情绪。

沈汀年同他对视一眼,他真的是太年轻,也太有锐气。

“她说殿下南下的队伍已经往回走了,趁着如今的时机,应该更主动的邀宠。”

濮阳绪摇了摇头,“她说叶家同琮王间的来往,也已经被我查出来,且拿了实证。”

沈汀年美目流转,垂眸掩下深思之色,看破不说破,他心思深沉非常人,却还是要撕破她的外衣。

她早已猜到他去查了自己,也知道了她说漏的那句话背后的真相。

忆及当初,沈汀年在得了赐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受到了极好的待遇,她同沈家嫡女一样被娇养,直到她展现出自己于课业上远超同龄人的天赋,一篇长赋,她一遍能通,三遍能默……后来,沈家就接来了她的家人。

最开始的两三年她对沈家的排斥因与家人团聚而消弭,为了家人她一度十分听话,直到沈家为了打造沈清岩的才女之名,让她替考,让她将自己的诗作誊抄出来,让她的每一幅画都按上沈清岩的戳。为了能满足沈家所需,她终日被锁在院里,日复一日的读书习画。

而沈清岩这位京城第一才女,十三岁求娶者如过江之鲫,十五岁嫁入了皇商之家叶家。

坊间传闻叶家的聘礼绵延十里,沈汀年未曾眼见,只知道凤来书院扩建了一倍,而后来她入宫,也或多或少的目睹了叶氏姐妹的奢靡之处。

因着叶家主母沈清岩的关系,她刚入宫时叶昕一和叶诗姐妹俩一直想拉拢她。然而有着这样的内情,沈汀年对叶家并无好感。

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沈汀年神情几度变幻。

濮阳绪望着她的侧脸,眉头拧着:“你想不想我为你出口气?”

沈汀年眨了眨眼睛,一时没答话,濮阳绪看了,倒是笑了起来——若她答的太快,他才会失望。

他换了个更确切的问法:“你不恨沈清岩?”

这个女人窃取了她的声名,不劳而获轻易地就过着人上人的日子。

“我何苦恨她,都是做不得自己主的可怜人。”

沈清岩这两年虽然稳住在叶家的地位,可日子也不好过,那叶大公子素来喜欢拈花惹草,后院里的女人天天搭台子唱戏。

不过人有瑕疵,也有些长处,这叶大公子颇善商贾之道,叶家传到他手里并没有败落。

濮阳绪想到外界传闻,关注点却不同,他记得这叶大公子容貌俊秀,颇有美名,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沈家为何不直接将你嫁入叶家?而要花这么大精力,用一个冒名顶替的花瓶?”

濮阳绪确实有些想不通,他在凤来书院见过沈清岩,长相比沈汀年并不逊色多少。

沈汀年笑了,她笑他不懂物尽其用,语气要多嘲讽有多嘲讽:“当然是因为我更值钱啊殿下,他叶家大公子纵然富甲天下,也比不上殿下一个指头。”

濮阳绪也笑了,可笑不及眼底,“你还真敢说。”

并非他不懂物尽其用,而是他低估了沈家的野心。

“我有啥不敢说的,我底子都被殿下挖了个干净,一个侧头侧尾的棋子,同那些女人没两样。”沈汀年笑着笑着,又停下来,“殿下今日不痛快,也要让我不痛快,我有什么办法。”

濮阳绪沉默了,他已决定明日启程去最后一站,北峰城,消息已经传给琮王了,若不出意外,他会在五日后抵达北峰城,而后接见琮王。

他以为会很不痛快,可今天,其实也没有太难熬。在答应仁武帝不杀琮王那日起,他就决定放下,那些爱过恨过的……皆成过往。

“沈汀年,你已经成功了。”濮阳绪终于靠过去,拉住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我怀疑你,调查你,试探你,都不过是因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记住你了。”

他曾经一眼就记住一个姑娘,如今又记住了一个。

“你既欢喜我,我也待你好。”濮阳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年年,过去的都过去了。”

沈汀年依偎着他,很慢很慢的点了下头,她抬手巴着他肩膀,她下意识的觉得背脊发冷,直到贴到他温热的肌肤,那种趋暖避寒的本性,连彼此都没有意识到。

他们又像曾经相拥着过夜,只是没有那份相对无言,会在想事情的时候聊两句闲话。

临到困意浓时,沈汀年一点一点的卸下防备,她迷迷糊糊的想,是沈家成功了,他们花了十年,又一次摸到了皇权,她是真的对沈家没有感恩之心,她恨沈家,这一点和濮阳绪的想法是一致的,所以他会接受她。

濮阳绪终有一日会知道沈家连她的心机都当做筹码,而在她身上的这些有迹可循的底细,留着就是为了给他看的。

渐渐陷入睡梦的沈汀年不知道枕边人睁开了眼睛,濮阳绪本来是有些睡意的,除了当值的,这会儿大半部分人早就睡了。

可他就是在这将睡未睡之际,倏尔清醒,身在皇家,他对阴谋的敏感度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他侧身摸了摸沈汀年的熟睡的脸。

他无比清楚,沈家不可能再出一个琮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