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看着茹嫔的眼睛,她说的很认真,因为这份认真,她整个人也停止了颤抖,姜婉知道她一直都是活得极为透彻的女子,家国山河,永远都应该摆在个人的前面。
更何况她的这些富贵,也都是从这大好山河里得的。
如今回馈,理所应当。
姜婉握过茹嫔递来的册子,谢过她的这份好意后,便让长忠把茹嫔送出去了。
祁瑛看姜婉还真有模有样的泛起了册子,里面记载的每一项她都认真瞧过,免不得开口问道:“你还真要她这点东西?”
姜婉唇角含笑,抬起眼帘看祁瑛,认真道:“当然要。”
姜婉没开玩笑,第二日,茹嫔宫里收敛好的东西就都搬到金库里面去了。
这事儿动静闹出来,庆妃和豫嫔自然也不可能毫无表示,茹嫔有钱大家都是知道,但茹嫔爱财,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这般爱财的茹嫔竟然把全部家当都搬出来了,庆妃觉得自己要是就拿出那么一点点的东西来,显得实在小气,自己脸上也挂不住,是以庆妃也差不多把自己的小金库搬了一大半出来,连同着豫嫔的心意,一起送到皇后那里去了。
姜婉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还特意表扬了她们几句,搞得庆妃这些天来的忐忑不安又缓解不少。
当日京中行刺的人已经全部抓获。
这些人审不审讯都已经不要紧了,今日于中心广场问斩之后,东曙和大晋的战火算是正式打响。
大晋的臣民们欢呼声极高,对于这场战事情绪非常的高涨。
而远在淮河边的九仙城,此时正陷入一场极长的拉锯战中。
皇后重临琼林宫的大事还没有传到九仙来,年节过去这几个月里,刚收到的消息还才刚刚是敬妃疯癫弑君,二皇子也早夭了。
苏佩的伤已经养好,这个消息无异于是给祁姜两族心里打下了定心剂。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敬妃一旦离世,就是皇后姜婉归来的时刻。
姜霆夜和明月臣这段时间跟祁家的一群小辈混得已经非常熟悉了,姜长渊和祁志高都一致认为这群小辈跟着姜霆夜反而能够有很好的锻炼,是以大手一挥放权给了姜霆夜,开启了祁氏小辈视死如归的历练之程。
祁氏嫡系一脉是最为枝繁叶盛的,祁志高这一辈,便是三个兄弟外加两个姐妹,到了祁瑛祁道这一辈,更是人数众多,不过年岁都比较偏小,能真正跟着姜霆夜上山摸索的人,也不过一只手数得过来的数。
祁风便是其中最要强的一个。
身为祁志高的嫡子,有祁瑛和祁道这么两个堂兄在头顶上压着,祁风小小年纪,压力很大,是以不仅好强,还特别的少年老成。
之前跟姜霆夜和明月臣都交了手,祁风对姜家这个混世魔王的印象瞬间改观,追在姜霆夜身后一口一个霆夜哥哥的喊着,姜霆夜倒是非常受用。
祁风的剑术不错,已经有了几分剑意,再多练几年,肯定能小有成就,他在姜霆夜手下走过几招,算是这一批小辈里力道用得最好的一个,是以祁家跟来的几个小辈都以祁风为中心,姜霆夜也更多倚重他一些。
这回跟来的,还有祁氏四房的嫡子祁钊以及五房里的一对双胞胎兄弟,祁天和祁麟。
四个青年站在一起,看上去都神采飞扬,眉眼处也有几分相似,非常惹眼。
能跟着出来历练和见世面,自然都是各房最疼爱的心肝宝贝,祁天和祁麟两兄弟年岁最小,今年才刚刚满十五,正是对什么都新奇又想尝试的时候,姜霆夜怕这两人剑术不精,遇事不能沉稳应对,专门派回城里让他们做搜寻行为举止异样之人的工作。
姜霆夜一通忽悠,把两个孩子虎得一愣一愣的,以为自己摊上了个什么异常重要且艰巨的任务,格外认真的应承下来之后,一板一眼的就开始盘查起来了。
支走这两个最小的孩子,只留了祁风和祁钊在身边,姜霆夜唇角勾起一抹坏笑来。
他和明月臣脚程很快,轻功身形流利,出了城往鹰眼所在的山上去的时候,养尊处优惯了的祁风和祁钊显然就开始吃不消了。
姜霆夜有意要磨砺他们的韧性,连着半个月的时间,都让鹰眼里的人陪着他们满山的跑,时不时还要从树顶跃下个鹰眼小队的人来一场突击练习,这半个月来,祁风和祁钊都是天不亮便跟着姜霆夜出门,一回家累得倒头就睡。
家里各房的夫人心疼自家孩子,还到祁志高跟前去说过,这般年纪的孩子能指望得上什么,别跟着姜霆夜练出什么毛病来。
不过这也只是身为母亲对自己孩子的一点偏疼,祁志高三言两语打发,后面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半个月的锻炼坚持下来之后,祁风发现自己对突然情况的反应敏感了很多,从最开始被打得措手不及,到现在能够窥探到鹰眼的一些行径轨迹,能够带着祁钊反打回去,这样的改变和进步让祁风惊喜不已,但也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不敢沾沾自喜。
他可是亲眼见过姜霆夜把那些吊着他们两个打的鹰眼成员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的。
要成长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路还很长。
他们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而只比他们年长五六岁的姜霆夜以及祁瑛祁道,已经是能够开辟山河的存在了。
今日上山,祁风带着祁钊终于突破了鹰眼成员的包围。
虽然跑得狼狈,但是再看见姜霆夜和明月臣的时候,这些天来,祁风终于在姜霆夜的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欣慰的笑意。
姜霆夜看着他们,随后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淮河畔:“想不想跟我去会一会那些散兵?”
祁风怔住,随后视线顺着姜霆夜指的方向看过去。
往前一步,便是战场。
祁风握紧了手中的剑,坚定道:“想去!”
·
明菖带领着一小支鹰眼部队和自己的娘子军绕行上游,已经度过淮河畔,在这片密林里面行径了很久了。
淮河畔零散的居住地不少,村庄,甚至是小镇,错落分布在这些密林的四周,离得不算太近,尚有一段距离。
她知道那群散兵肯定潜藏在这些村落之中。
她们需要背靠补给,才能够不断的给九仙施压,制造混乱,明菖并没有着急露面寻找,出去刺探的人一波又一波,让她可以不断的依照自己对明蔷的了解修正自己行径的道路。
这大概便是姐妹之间的心有灵犀,有些东西冥冥之中是说不清楚的,收集到的消息越多,明菖就越确定对面的那个人肯定是明蔷,肯定是自己的妹妹。
她心里面有一个指引自己方向的标杆,明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跟明蔷见面,但她想象不到两人时隔多年再见面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景。
明菖带着自己的队伍不断的变换着自己的位置,这里已经是东曙的国境范围之内,在陌生的地方作战,需要时时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才行。
今日,派出去继续探寻散兵踪迹的探子并没有及时回来。
用以掩体的山间小洞里,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稍微吃了一点东西后,不断有人出去再回来。
得到的消息都是没有人返回。
今天的探子,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这也说明,她们的确走对了方向,派出去的人被对面的队伍绞杀,很快她们都会碰面,应该不会是一场轻松的对立。
明菖这次出来,专门带上了自己的红缨长枪。
她原本坐在地上靠着墙壁闭目养神,片刻之后,忽然睁开了眼睛。
明菖转脸看向空荡的洞门,山间的风声带来一些别的动静,在山洞里回响着,特别的清晰。
所有人都跟随明菖起身的动作拿起自己的武器,从山洞弹出身子的瞬间,凌空而来的一支长箭,被红缨长枪横空截断,落在明菖脚边。
她将长枪往地上狠狠一垛。
意气风发之势,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一样的不可抵挡。
林子里片刻的安静了几秒,随后悉悉索索的跑动声越来越近,明菖深吸口气,沉声喊道:“迎战!”
娘子军四散到四面八方,鹰眼小队率先冲刺,护住明菖前方的视野。
一切的碰撞都是悄无声息的。
没有激烈的呐喊声,只有冷兵器碰撞在一起的回响。
明菖越过重重人影,她的长枪指地,划出长长的痕迹一路往前。
她要去往的最前方,就是她即将要认清楚的真相所在。
但要过去也很不容易,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似乎知道明菖要做什么,几乎是悍不惧死,飞蛾扑火般的冲上前来。
他们像是要遮掩住这个秘密。
又像不是。
鲜血于空中绽放,洒落在草地上,远处看来,像是点缀出来的一片花海。
没人能拦住义勇爵,明菖破出一条路来,视线的尽头,是一柄势如破竹的长枪,对着她的心口狠狠刺来。
明菖的视线集聚在这长枪的尖头,她险险避开,那方握枪之人已然回转枪身,再度攻来。
两柄相差无几的红缨长枪在这密林深处交锋。
对面的人蒙着面罩,虽然只露出一只眼睛来,明菖依旧知道她是谁。
招招必杀,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去应对。
来回数百回合,明菖终于在这场交锋里,体会到自己如今果然是大不如前了。
年岁终究是大了些。
明菖眸下一冷,骤然收了力道,将手中的长枪杵到地上,稳住自己的身形。
对面那人没想到明菖会突然这样撤回,她的瞳孔猛地收紧,可手中长枪已然出击,没有了回转了余地,她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刺向明菖心脏的尖头硬生生偏转了两分,刺入血肉的顿感让她停下了身形,看向明菖的眸子,也多了几分颤抖。
鲜血从明菖的肩头落下,四面八方打斗的部下也都朝着这边汇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场战斗都收住了手脚,只这般将对面的人盯着。
明菖阻止了身后要上前的娘子军。
她抬起手,握住了刺进自己肩膀的长枪,随后狠狠往外拔出一推,对面的人便倒退两步,让双方之间都隔出一道看似安全的距离。
明菖很快就被扶住了,她很微小的抽搐了一下嘴角,不仅是伤口疼,更多的,还是心里疼。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片刻后,轻声开口:“躲了我那么久,舍得出来了?”
对面的人猛地握紧了拳头。
明菖看她依旧这般没有动作,气得冷笑起来:“蒙着你的脸做什么?!旁人我认不出,难不成还会把你认错了?!还是你也知道自己做了愧对祖宗的事,没脸见我?!”
对面的人更激动的抬起眼帘,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明菖深吸口气,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对面的人挣扎了片刻,还是抬起手,将脸上的面罩取了下来。
她露出那张与明菖过分相似的脸来。
岁月在彼此的脸上留下痕迹,相隔好几岁的两姐妹,如今终于能看出明显的差异来,不似年轻的时候那般更为相似。
明菖身后的娘子军们,眼里的光都变了。
对面站着的,曾经是她们的小娘子,是跟着她们一起训练,一起起兵,一起冲锋陷阵的人。
可如今,她们兵戎相见,那柄长枪在手,曾经是怎样的荣光,如今就是怎样的耻辱。
不同于明菖这边众人的愤怒,明蔷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冷静。
她取下面罩后,慢慢抬起眼帘来,与明菖四目相对的时候,明蔷抿紧的嘴唇才松开来,声音有些干涩的开口:“你不该到这里来。”
明菖笑得更冷,因为气得厉害,拉扯着伤口更疼,挣扎间血往外更多的流出,几乎将胸口的一片全都染红:“我不该?!家门出了你这样的叛徒,就该由我来清理门户!拿你回去!”
明菖甚至快要认不出眼前的这个明蔷。
这些年,她变了很多。
枪法精进了。
可人也失去了当年的活力和眼中的灵动。
她古怪精灵的妹妹,变成了眼前这般冷漠又生硬的模样。
她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
为什么要离开大晋在东曙呆着,而且一呆就是那么多年,还替东曙带起了兵,要拿来对付自己的姐姐?!
明菖以为自己能够冷静的面对,可真的事到跟前,她才知道自己气得快要死了,恨不能现在就一枪刺破明蔷的心脏!她原本还想着,明蔷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可她现在这个样子,这个口气,哪里像是有苦衷的模样?!
明蔷被明菖过于激动的情绪刺激,她终于表情有片刻的松动,她眼中的神色复杂,明菖头一次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了解这个妹妹了:“拿我回去?你且试试,拿不拿得下。”
这便是死也不肯回去认罪了。
明菖咬牙,推开扶着自己的人,往前跨了一步:“你到底怎么了?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像是突然踩到了明蔷的痛处一般,她非常大声的喊出来,打断了明菖的话,然后迅速抬起自己手中的长枪,用还染着明菖鲜血的尖头对准了明菖,“退回去,再往前一步,别怪我。。顾不得姐妹情分了。”
明菖止步在明蔷的长枪前。
她曾日日夜夜的想过,自己的妹妹究竟去了哪里。
也曾尽心尽力的寻过,想着哪怕是尸身,也该找到,收敛回来,不能让她风吹日晒,做个孤魂野鬼。
后来明菖觉得,明蔷或许还活着,只不过有什么缘故,她还不能回来,或者仍然在归家的路途上。
再后来,明菖又觉得,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明蔷了。
如今姐妹重新再见,明菖怎么也没有想过,这个自己从小疼爱着长大的妹妹,自己手把手教她使用的长枪,会有一天指向自己,会有一日刺入她的血肉之中。
眼前的枪头在微微颤抖,明蔷根本就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狠得下心,但她这般嘴硬,几乎要跟明菖生死相见,可见她内心对于自己的立场有多坚定。
究竟是为了什么,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
明菖想不出来,或者说她现在心痛到根本就没有办法思考这些。
明蔷的眸子分明在颤抖,她在害怕什么?在逃避什么?
满腹的疑问,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变得更多。
明菖盯紧了明蔷的视线,就在她要往前迈出步伐的时候,明蔷脑子里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她的眼泪来得汹涌,无声落下的时候,明菖听见她咬紧牙关,近乎于恳求的对她说:“回去。。求你了,回去!”
别再往前了。
明菖快要迈出去的步子,僵在原地。
为什么要哭呢?
她心里,其实还是想要回来的么?
因为被看不见的枷锁捆绑,所以不得不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
明菖深深望着明蔷,看着她止住眼泪,泪痕干涸在风里,然后又恢复了神色冷清。
最终,明菖还是迈开步伐,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