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嫔自己是心性通透之人,不会轻易去做刨根问底这样的事情的。
皇后娘娘能够平安归来就好。
但庆妃这个人特别容易心防崩溃,经历了郭氏一族的灭门后,她本来就不聪明的脑袋里每一根神经都变得格外的脆弱。
皇后的归来她能感觉到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的,而且死了的人又活着回来,这种感觉细细想起本来就带着一种毛骨悚然。
臣民们拥戴皇后,皇后娘娘神圣的光环下,其实每个人心里面都萦绕着一种对她更深入骨髓的恐惧。
连自己的死亡都可以掌控的女人,更遑论是他人的性命?
庆妃是惊弓之鸟,想不到更多更深的地方,心里没有底气也没有安全感,所以试图从茹嫔这里听一些自己愿意听的话,她这是怕得很了。
可茹嫔现在也帮不了她什么,庆妃一个人小声絮絮叨叨的念,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想从旁人嘴里得到几分安心还是这样说出来能让自己好受些。
好在也没有等得太久,祁瑛方才说了要留江莠在宫里用晚膳,那么剩下的时间就还很多,静月望一眼外面的动静,提醒了姜婉一句嫔妃们都还等着觐见皇后,姜婉这才收住话,让江莠进内寝歇会儿等自己回来。
在外面跪了半响的庆妃听见里面传召的时候还抖了一下,被搀扶着站起来,才发觉自己跪得腿很疼,刚刚想得入迷,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如今她是后宫里唯一的妃位了,自然是要领头进去的。
但庆妃脚下像是灌了铁,还是茹嫔推了她一把,才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头一个进去的感觉很不好,无袖握紧了庆妃的胳膊,她才没在看清楚姜婉面容的第一眼就跪下去。
这是真的皇后!
那张脸不会骗人!
姜婉被庆妃的反应搞得一脸莫名其妙,她忍住了抬手摸一摸自己脸蛋的冲动,心想自己也没有做出多么凶狠的表情吧?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就过了,茹嫔和豫嫔在后面紧跟着进来,豫嫔看了她一眼之后便规规矩矩的垂下眼帘站到了庆妃的后面。
倒是茹嫔,还是一样的性子,盯住了自己的眼睛就不移开视线了,好像是要从面前这张脸里面看出些什么破绽来。
但看归看,行礼的时候茹嫔还是毫不含糊的。
姜婉很浅的笑起来:“都坐吧。”
她这一笑,有什么东西在茹嫔脑海里飞快的闪过去,但是太快了,茹嫔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只是觉得很熟悉,可转念一想,皇后娘娘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么?是她太久没有看见娘娘了,所以这份熟悉才被套上了陌生的外衣。
一定是这样的。
觐见嫔妃不是姜婉要求的,只是皇后回宫,不得不要有这样的一个规矩,她坐在上面,又觉得很是感慨。
没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居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如今茹嫔想凑一桌牌都难了。
殿中一时沉默无言,姜婉喝茶,庆妃也就跟着喝茶,姜婉抬眸,庆妃就一个劲儿地往茹嫔那般看。
茹嫔似乎是有很多的话想说,可又觉得她和姜婉之间的身份隔着千万里那么远,想说又不敢说。
姜婉觉得感慨,还是敬妃的时候她与茹嫔颇为亲昵。
现在换回了皇后的身份,两人之间的这种亲昵,似乎也跟着这层身份的回来而烟消云散了。
姜婉沉默少言,不知道说什么,坐了会儿便让散了,庆妃如释重负,赶忙行了礼匆匆离开。
豫嫔看了一眼坐着没起身的茹嫔,倒是没开口喊她一起,也自己默默离开了。
等人走完了,茹嫔才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到姜婉跟前来:“皇后娘娘。。”
她喊得有些晦涩,但是喊出来以后,又觉得心里轻松。
皇后回来,茹嫔以为自己会激动到热烈盈眶。
但她没有。
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是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茹嫔却觉得听完那故事后,皇后似乎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
姜婉微微颔首,她再不能以敬妃的口吻与茹嫔说话,但看向茹嫔的视线还是一样的柔和。
她等着茹嫔的下文,但茹嫔嘴唇蠕动,良久之后,眨了眨眼,再抬眸看过来时,似乎已经说服了自己不要去深想,也不要去深究,她再开口,已经正经起来:“娘娘,咱们真的要跟东曙打仗了吗?”
安吉禾给她送过家书了,那个老头子烦死人,话里行间都在透露他一把年纪了在外奔波的劳累,还要她这个做女儿的回信安慰安慰。
不就是提点她也要为大晋做些贡献么?!
张罗着金库的事,也拴不住他那颗为国为民的心思。
茹嫔觉得自己像一只养得又肥又壮的大白羊,哪儿有当爹的老是惦记着自家闺女的金库的?!
她就不信那老头子真的搞不来这笔打仗的钱!
可现在。。
皇后娘娘回来了,茹嫔心里有一些动摇。
她知道若是大晋和东曙开战,皇后娘娘在军中的地位意味着什么。
娘娘肯定会和皇上一起检阅三军,奔赴九仙,她是战神,没有战神的战场,算什么战场?
就是因为想到这个,所以茹嫔才来确认一句。
姜婉一头雾水,怎么突然又说到这事上来了?
不过她还是认真回答了茹嫔:“东曙野心过盛,本宫与皇上,断断容不下。”
那便是要打了。
茹嫔握紧双手:“娘娘也要去么?”
姜婉笑:“本宫与皇上同在。”
那就是要去了。
心里的猜想得到证实,茹嫔觉得自己心窝子抽着有点疼,一时带着脸上的表情也抽了两下,被姜婉看见,逗得她笑起来:“茹嫔,你这是怎么了?”
茹嫔倒吸一口冷气,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嫔妾没事,就是娘娘回来了。。嫔妾实在高兴。”
姜婉笑得更甚:“本宫瞧你像是不舒服,怎么,害怕打仗么?”
茹嫔噎了一下,耿直得过分的回答:“有娘娘和皇上在,嫔妾又远在盛京皇宫里,若说担心娘娘倒是真的,若说害怕,娘娘便是瞧不起嫔妾了,东曙要真能攻到盛京来,嫔妾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大不了高楼一跃的事。”
姜婉笑弯眼:“摔下去会很疼,有本宫戍守一日,九仙便不会破。”
茹嫔一如既往的安心:“嫔妾和大晋臣民一样,相信娘娘。”
说完,茹嫔又苦笑起来,“嫔妾只是在想,这些年应承皇恩,过得舒坦,如今就要打仗了,却没有什么能够为皇上和娘娘做的。。”
说到后面,茹嫔声音渐渐小下去,心窝子抽着更疼了,她干脆收敛住话,推脱于丞相还在这里,便不久留了,随后搭上金珠的手,离开了琼林宫。
她其实是有可以效劳出力的地方的。
安吉禾给她写第一封家书提到要打仗了的事的时候,茹嫔就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但那会儿她没有放在心上。
敬妃刚刚生下皇子,东曙使臣也才离开盛京,一派交好,短时间内怎么可能会发兵?
若真是打起来了,敬妃如何自处?皇子如何自处?
没想到,二皇子连名字都还没定,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告知了死亡。
接下来,她连敬妃的面都没见到,又被告知敬妃疯癫弑君,被拖入冷宫之中了。
战争来得如此之迅猛,像是一早就酝酿起来的风暴,根本不给人任何思考喘息的机会。
安吉禾筹备金库的事,也已经好几个月了。
皇后的归来,如此有准备有预谋,茹嫔回到宫里坐下之后,金珠给她端来茶水:“主儿打小也没有心口疼的毛病啊?今儿跟皇后娘娘说话时怎么了?奴婢宣太医来瞧瞧。”
金珠说着就要往外去吩咐小太监往太医院走一趟,茹嫔突然喊住她,说自己没事,不是那种心口疼。
金珠:“那小主是哪种心口疼?”
茹嫔抬起眼帘来,一双眼珠子泪汪汪的:“我主要是心疼。。”
金珠无语凝噎,顿时明白了:“心疼您那金银珠宝?”
茹嫔委屈巴巴的点了点头。
金珠更加无语:“也没人要您的啊。”
茹嫔眨巴眼,突然怒而拍桌起身:“你没瞧见我爹说什么吗?他那点老底全都掀出来往国库里去了,打仗是最要钱的,皇后娘娘都要亲征了,谁不知道我在这后宫里最有钱?没道理就我藏着掖着呐。”
说完,茹嫔嘴一瘪,捂着自己的心口又坐回去,一副就快要断气了的模样:“我容易么我,呜呜呜,辛辛苦苦在宫里攒了这些年,我图什么,全得掏出来了,金珠,我心坎儿疼,你快。。快去把床上的金如意拿来,我抱一会儿缓缓。。”
金珠:。。。
“省省吧主儿,抱了更心疼,你要是想好了要拿出来为国献力,那待会儿就不是你的了,要不奴婢现在就开始整理清点吧?那金如意就别抱着了,待会儿从怀里扒拉下来,你说是不是更难受?”金珠无情的在茹嫔的伤口上泼盐水,换来茹嫔更加幽怨崩溃的眼神。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心疼得喘不上来气的茹嫔无语看窗外的天,有气无力的道:“金珠,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我马上要捐给娘娘的大红金箱子?”
金珠:。。。
像个屁。
她默默翻个白眼:“主儿,那就是朵云。”
茹嫔哭唧唧。
过了会儿,茹嫔又指着另一朵云道:“金珠,你看,那朵云,像不像我马上要捐给娘娘的大金元宝?还是成串的。。怎么也得有个几百金吧?”
金珠:“主儿,桌上这串黑金手钏,奴婢一并收起来清点了?”
茹嫔怒然撑起身子来将金珠瞪着,一咬牙,恶狠狠道:“收吧收吧!这屋里你瞧着什么值钱都收了吧!从今以后我洗心革面,淳朴做人!毓清宫你都给我搬干净了!别问我!走!快点走!”
金珠盯一眼心疼得恼羞成怒的茹嫔。
无奈的勾着嘴角笑了笑。
她家这个小主子,嘴上从来不肯跟自家老爷服软,可金珠知道,茹嫔心里对安吉禾的忠心,一直都很骄傲的,虽然心疼得浑身发抖,但家国大事上,终究还是心系于国家,与自己父亲的荣誉共进退。
茹嫔眼巴巴的盯着金珠到处收东西。
收一件,眼角就抽一下。
等金珠喊来外面的宫女太监把屋子都搬得差不多了,茹嫔才伸长了脖子喊:“我的金丝枕啊!没有它我睡不好!算了算了!你拿就拿吧,紫檀壶放下行不行?!我那一桌子的首饰你就给我留几个镀金的步摇?!你是我丫鬟吗?!手里的玉珊瑚给我放下!你真搬啊?!金珠!金珠啊。。”
茹嫔的喊声落在金珠耳里跟蚊子叫一样,她权当听不见,雷厉风行的全都搬回仓库里去了。
等再回去看自家主儿的时候,茹嫔已经趴在桌子上,宛若心死。
铁石心肠,纹丝不动的金珠伸手理了理茹嫔的头发,在茹嫔要吃人的眼光里,轻笑起来:“主儿准备什么时候报请皇上和皇后娘娘?要不。。奴婢明儿再清点?”
茹嫔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现在!立刻!清点!”
再晚两天,她估计能肠子悔青。
一鼓作气,否则她都不用等三而竭了,直接就竭了。
金珠当下便乐呵呵的应声,赶着往仓库里去清点了。
盘点工作一直到晚膳过后才结束,中途茹嫔还去看了一次,看了一眼就差点背过气去,被小宫女扶回屋子里躺着,人已经差不多快要枯萎了。
金珠清点完,到茹嫔面前念名单的时候,茹嫔觉得自己已经心疼过头,麻木了。
长长的单子上大大小小的东西上千件,加起来的数值虽然比之国库不算什么,但于后宫嫔妃来说,已经是非常大的一笔数字。
有这样的心,比什么都重要。
茹嫔自知自己只是深宫里的一介女子,没有皇后那般近乎于神话的能力,但她也绝不轻贱于自己是个女子。
力量虽小,终究是一份胸襟。
金珠念完后,茹嫔专程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缓过劲来让金珠扶她起来的时候,神色已经清明了许多。
她重新梳妆,头上的几根价值不菲的簪子也被金珠一并收走了。
茹嫔抽搐得厉害,这丫头把自己的钱往外送的时候怎么那么积极?!
但这会儿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出门前,茹嫔还搂着金珠又痛哭了一场,搞得金珠还得哄小孩儿似的哄她,然后又重新上了一遍妆。
茹嫔原本还抽抽嗒嗒的,一跨出毓清宫的宫门,瞬间又气场全开,一副本宫就是全后宫最厉害的存在,颤抖吧,看看本宫如何帮扶皇后的气势。
金珠:???
您哭鼻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现在出门,一张脸皮全靠硬撑着,说什么也得表现得洒脱一点。
她出门前还专门问过,姜婉果然在御金殿里,丞相和王爷刚刚才走,自己现在过去刚好合适。
她在御金殿外面等了一会儿,长忠出来把她迎进去。
茹嫔这时候过来,祁瑛和姜婉都觉得奇怪,不知道她来干什么的。
进来行礼之后茹嫔也不废话,拿过金珠手里的册子递给祁瑛,把自己的决定说了。
祁瑛简直合不拢嘴,拿着册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定茹嫔是认真的以后,很是纠结的开口:“你。。你要是觉得太勉强,倒也不必把自己逼那么狠,你宫里不留些么?有这个心意便很好了,不用全都拿出来的。”
茹嫔绷紧的身子一抖,好像自己稍微一动摇,当场就得哭出来似的,她硬邦邦的开口:“不用,嫔妾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要是能帮上皇上和皇后,哪怕一点点,嫔妾在后宫之中都能更安心几分。”
祁瑛还是很纠结。
茹嫔多爱财没人比他体会更深了,一下子全给国库了,茹嫔这是生生拿刀子挖自己的心头肉,祁瑛是怕她过两天清醒了把自己气死。
他转脸看姜婉:“婉婉。。”
祁瑛这般亲昵的唤她闺名,茹嫔沉浸在自己的心疼里压根没缓过神,但姜婉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倒是很受用。
她看一眼茹嫔,轻声道:“既然是茹嫔的心意,便收着吧,安吉禾尽心尽力,忠心可鉴,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如此。”
祁瑛嘟囔:“你瞧她,抖成什么样了?”
姜婉瞄茹嫔,差点笑出来。
诚如祁瑛所说,茹嫔这心疼的样子,实在是又好笑又可爱,真是难为她了。
听祁瑛这么说,茹嫔当下就不乐意了,她微微撇眉,突然上前从祁瑛手里把册子拿了下来,然后郑重地放到了姜婉的手里。
祁瑛:???
茹嫔才不管那么多,正色道:“嫔妾的这份心意,主要还是献给皇后娘娘的,这是嫔妾身为后宫妃嫔的一点心意,嫔妾虽然不能跟着娘娘上战场,但嫔妾希望自己的微薄心意能够传递给娘娘,也成为娘娘心里的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