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玲珑是想着送完东西自己就能走了的,根本没预想过自己还要久留的情况,姜婉突然赐茶,她自然是猝不及防的,吓得小脑袋抬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
姜婉抿嘴轻笑,很快又正色瞧她,方才那抹一闪而过的笑意自然是没有被手忙脚乱的沈玲珑瞧见的。
青梅给沈玲珑搬来凳子,就在姜婉不远处支了个小桌子,很快热茶就到了手边。
沈玲珑坐下来以后更不自在,眼神不知道该往那里飘,不敢直视姜婉,但这屋子里看哪儿都是瓷器琳琅,满眼是珠翠。
被晃花了眼的沈玲珑干脆捏紧了衣角只顾盯着姜婉的绣鞋看了,她不知道姜婉留她做什么,心慌的不行,仔细把进宫来的一言一行都细细琢磨过,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是沈遣使家的?”
想得入神,姜婉突然开口问话的时候沈玲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静月很温和的提醒了她一下后,沈玲珑才赶忙严阵以待的抬起眼帘回姜婉的话:“回娘娘的话,民女是沈家的次女。”
姜婉颔首:“能进丞相府,是你的运气,也是你的福气,跟在丞相身边,可学着什么东西了?”
沈玲珑脑子持续发懵,敬妃娘娘这一副长辈问学课如何了的话是怎么回事?猜不透娘娘的用意,沈玲珑只记着丞相叮嘱的‘有问必答,诚实以对’八字真言,老老实实道:“民女跟在丞相身边收获颇多,不仅明白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更念了从前未曾念过的书,感悟良多。”
“近来在瞧什么?”姜婉似乎对她看书这事儿很感兴趣。
沈玲珑一怔,近来。。为着和姜霆夜辗转周旋,她把原本手里的几本谕示之言放了放,拿了几本兵家的书在读,虽然很多都看不懂也参不通透,但还是受益,学会跟姜霆夜迂回打游击了。
可。。在敬妃娘娘跟前,这也要如实说么?
宫里的娘娘,是不是都比较喜欢沉稳的大家闺秀?她是不是最好说自己在看些女德女训之类的?
沈玲珑纠结了几秒,随后咬咬牙,还是决定谨遵着丞相的叮嘱,把丞相的八字真言贯彻到底的原则,有一说一道:“民女近来在读兵书。”
本以为姜婉听了这个会兴致欠缺的换个别的问,谁知道一听这个,姜婉眼里泛了光,连刚端起来要喝的牛乳都又顺手放了回去,身子朝着她这边挪了挪,语气也带了几分惊奇和好奇:“兵书?瞧得明白么?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又没处在战乱时候,怎么会读这个?”
哪怕是战乱之时,会念兵书习武的姑娘都少得可怜,更遑论是现在?江莠说这丫头很有些恒心毅力,又有自己的想法,姜婉原本只是随口问问,谁知道还真是给了她惊喜。
姜婉问得急,好几个问题一块儿塞过来,沈玲珑一下子都不知道要从哪个先开始答,姜婉眯着眼睛笑起来,手搭上矮桌:“会武么?”
沈玲珑赶忙摆手:“民女不会,只是。。只是近来身边有个胡搅蛮缠之人,读读兵书,同他周旋一二罢了。”
听她说胡搅蛮缠之人,姜婉立刻就一脸了然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也没问她这人是谁,反倒是转脸同旁边的静月道:“姜氏一族的小公子,倒的确是个胡闹性子,你同他在一个屋檐下,想来是受了些委屈的。”
大概是姜婉笑得有些暧昧了,沈玲珑一下子背后汗毛竖起,慌张站起身来,撩起裙摆跪下了:“民女失言,不敢妄论姜家公子。”
沈玲珑这一跪,姜婉原本只是打趣的笑容忽然一滞。
她是嫡出,祁瑛是嫡出,她身边的江莠,陆燃,一众人等,皆是嫡出,就连明月臣被义勇爵捡回去,也是当自己的亲生儿子养着的。
姜婉自己是没有什么很强烈的嫡庶概念的,沈玲珑虽说自己是沈家的次女,但江莠在信件中也有说沈玲珑生母之死的事,活在郭大娘子之下的小庶女,对于她们这些嫡出的上位者,本能里,是有抗拒的。
她不敢过于亲近,更不敢有所攀附,一点点流言蜚语,就能把她砸死,把她压死。
因为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庶女而已,方才一句无心之言,被姜婉立刻猜出,就已经够让沈玲珑惊恐了。
姜婉恍然想起在沈玲珑的眼里自己现下的身份并不是姜霆夜的姐姐,而是东曙公主敬妃娘娘,这样的打趣之言,沈玲珑听了的确是会害怕的。
姜婉对静月摆手,静月立刻就上前把沈玲珑扶起来了,她给沈玲珑拍了拍膝头,又顺手将茶水端到沈玲珑手里:“娘娘随口猜的,沈姑娘别往心里去,咱们随意聊聊,姑娘心里别紧张。”
但这回静月的安抚似乎效果并不好,沈玲珑捧着茶杯,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后,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恰好品竹从内府挑了上好的补品回来,姜婉一有孕,她是最神气的,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好似她身为东曙唯一跟过来在姜婉身边伺候的人,这份荣光便是她替东曙受了一般。
品竹端着熬好的燕窝进来,一眼瞄见屋子里的沈玲珑,放下燕窝后非得挤到静月和姜婉中间的位置站定,随后才小声问静月:“这是谁?”
静月挪挪位置,不大想搭理她:“丞相府的女侍。”
品竹哦了一声,心下了然,她顺着往里边的桌上看一眼,摆在桌上的想来就是丞相府的贺礼了,今儿陆陆续续送来的东西可不少,光是皇上的赏赐就流水般的没停过,专门用来放东西的小仓库都快要堆不下了。
品竹仰了仰头,看沈玲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明明她才是奴婢,真要说起来,沈玲珑的身份还比她高些,现下显得像姜婉肚子里的孩子是品竹怀着似的。
有品竹在,几人便不好说话了,姜婉又安抚了沈玲珑几句,随意寒暄几句后,便让沈玲珑回去了。
静月亲自送沈玲珑出去,明显感觉到她松了口气,静月侧脸看她,小声道:“姑娘随奴婢往偏殿稍坐坐,娘娘还有些东西要请姑娘带回给丞相大人。”
沈玲珑连忙颔首应下,心里却犯嘀咕,一个东曙公主,跟自家丞相大人怎么好像颇有交情似的,来给她送贺礼,怎么还要带东西回去?
不过这些不是她该想的,丞相大人的事,想也想不明白,让带回去就带回去吧,毕竟这宫里的主儿她也得罪不起,丞相大人见了东西,自然有处理的办法。
静月带她到偏殿以后没有急着走,早前瞧见过的青梅没一会儿就探头探脑的跑了过来,拽着静月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话。
沈玲珑孤身在椅子上坐着,虽然没有听见她们谈论的内容,但下意识觉得,气氛从方才那个端着燕窝进屋的宫女出现开始,就变得怪怪的,她们似乎是在躲着她,但那宫女又实实在在靠在离敬妃娘娘最近的位置,连静月这位姑姑都要避其锋芒,可见地位是不低的。
沈玲珑对宫里面的事情知道得不多,江莠没仔细说梅惜宫里有哪些宫人,只道让她安心去就是,似乎对她这一趟走得格外放心。
但既然来了,沈玲珑还是处处留着心眼儿,这些不对劲的地方,回去自然要详细汇报给丞相的,她走出丞相府,便是丞相的眼睛和耳朵,这些消息看似微不足道,但很多事情,偏偏就是微不足道的地方才最能成为致命点,这个在郭氏一族的事情上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审问陶元的时候沈玲珑亲手做的记录,印象可谓是极其深刻了。
而她在这里喝茶的功夫间,姜婉那边已经只留了品竹在跟前,她见静月带着沈玲珑走了,立马转身就往里面去查看江莠送来的东西,里头是尊玉石雕刻的红石榴树,小巧精致,寓意多子多福,倒还算不错,品竹端起来细细看了半响,才又放回去:“娘娘如今有孕在身,怎么还什么人的东西都往里拿,什么人都让往屋里坐?先皇后的教训娘娘还没瞧见么?郭氏虽然死了,可谁知道这宫里多少人盯着咱们,宫外头又有多少人眼红着?娘娘身子娇弱,要一万个小心才行!”
说罢,又回身来将放在桌上姜婉没动的燕窝端起来搅拌:“娘娘把这个吃了吧,奴婢刚炖好的,身子养好了,小皇子才能健健康康的。”
姜婉抬眸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包含的东西和意味太多,品竹没瞧明白,姜婉已经收敛住了神情。
她接过品竹手里的碗,尝了一口,淡淡道:“她不是盼着我身子不好么?如今有了用处,又盼着好起来了?”
姜婉嘴里这个‘她’,自然指的是东曙皇后。
为着东曙要派遣使臣的事,这段时间姜婉一直在品竹身上重复做着试验,试图从品竹的反应以及话语里得到更多的信息,在露出更大的破绽之前,尽量把‘宋玉娇’这个角色扮演好。
果然,品竹一点没觉得她这样子说话奇怪,反倒是脸色不好的狡辩道:“公主说什么呢?!皇后娘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好的,公主怎能平白无故的把事情都推到皇后娘娘身上?”
嗯,果然是欺负宋玉娇一个先皇后的嫡公主没了靠山,咬死了不承认,由着她怎么猜都好,有什么用呢?
大家心知肚明罢了。
姜婉没再吭声,这碗燕窝是要吃的。
这段时间,品竹隔三岔五端来的某一碗燕窝或是补汤,味道是有些不同的。
姜婉能尝出这里面很细微的差别,跟之前落水时候品竹悄悄往她嘴里塞的那种入口即化的药丸味道很像,因为被熬煮以后冲淡了味道,姜婉也是吃过几次以后才注意到的。
品竹为着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恐怕要把身上带来的那点药都用尽了,她比谁都盼着东曙使臣赶紧来。
见姜婉说了一句以后不再多说,自己端来的东西也都喝下,没发现异样,品竹脸色好看不少,语气也柔缓下来:“奴婢自然是和娘娘同心的,这宫里都是大晋的人,她们能安什么好心?!她们能有几个真心盼着这孩子的?!只有奴婢,与娘娘同根同脉,绝不会害了这孩子,娘娘平时如何看重那个静月,到了这般关头,也要分清出是非轻重才行。”
她这是想拿宋玉娇对故土的思恋和情意来重新换回自己的地位。
可惜,宋玉娇对东曙已然绝望至极,否则怎会想好了服毒自尽?她不再留恋那片故土,那故土上,只剩下了令她憎恨绝望的人,而姜婉对东曙,更是半分好感都没有,品竹这番话,唯能打动打动她自己罢了。
不过姜婉没吭声,只默默听品竹说完,再把这碗中的燕窝吃干净,她现在还需要这药,得吃。
等看着姜婉都用完后,品竹才笑起来,看上去格外高兴的样子,往门口看了一眼后,从怀里摸出来一封信,递到姜婉面前:“娘娘快收着。”
信封上什么都没写,没落是给谁的,也没落是谁写的,姜婉狐疑的瞧一眼品竹,这丫头还笑得暧昧,催促姜婉收好:“可别被旁人瞧见了,费了好大功夫送进来的,晚些时候奴婢伺候娘娘歇下,就着床头的光再慢慢看。”
姜婉微一挑眉,懂了:“玄瑾?”
品竹连连点头:“娘娘这回该高兴了,公子为了这封信,可废了不少周折。”
东曙要出使大晋的官函还没到祁瑛手里,这封私信倒是送到了梅惜宫,姜婉勾着嘴角冷讽的笑了声:“怎么送来的?”
品竹当她是高兴,半响也不见将信收起,干脆又从姜婉手里接过来,像是怕被突然折回的静月看见,麻利的塞到了姜婉的枕头下面:“东曙往大晋的商队不少,官道重重关卡,毕竟走得慢,公子想快点送封信过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果然如此。
大晋派往东曙的探子和眼线不少,东曙也没闲着。
这位玄瑾公子一套欲擒故纵使得得心应手,东曙一群人料准了宋玉娇的情意,连她的心上人都要联起手来算计她,一封信件千里迢迢送来,早不来,晚不来,偏生有孕了,就什么都送得到手上了,当真是多情总被无情伤。
品竹还想再说什么,恰好这时候把沈玲珑在偏殿安排好的静月回来了,品竹到了嘴边的话猛地一收,颇有些心虚了拿过了桌上的碗,与静月擦肩而过,朝着小厨房去了。
静月回头看一眼品竹的背影,这下也省了她要支开品竹的麻烦,静月寻来纸笔在姜婉面前扑开:“娘娘给丞相写封回信吧,沈姑娘还在偏殿等着呢,奴婢想着,若是不带信回去,咱们家公子肯定要折腾丞相了。”
这倒是跟江莠信中所说一致,可见姜霆夜性子如何,她们这些人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回信写得简短,基本也是问候他们安好的事,静月匆匆收敛好,赶着送沈玲珑出宫去,姜婉也没急着把刚才的事跟她讲。
等到屋子里都没人了,姜婉才缓缓站起身来,朝着里间走去。
沈玲珑想到了很多会让自己带出宫去的东西,甚至在想自己参与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到时候会不会被卷入什么危险里,想来想去,最后静月交给她的,只是一封薄薄的信。
“我送姑娘出宫。”静月对她浅淡的笑,多余的话都没说。
沈玲珑跟着静月都快要走到宫门处了,才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娘娘没有别的话要我带给丞相大人了嘛?”
静月停下脚步:“没有了,姑娘请吧。”
她抬手往宫门方向指了指,沈玲珑迟疑的点了点头,在静月的注视下,离开了皇宫。
这趟往梅惜宫去,的确如江莠所说,什么也没发生,敬妃还算和气,除了打趣姜霆夜的那句话着实把她吓着了以外,梅惜宫的姑姑和宫人都算是亲切。
没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但又总觉得处处都不太对劲。
沈玲珑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关壳,本打算回府就先去把信交给丞相的,谁知道下马车还没站稳,面跟前就突然闪过来一个人,把她胳膊一拽,便朝着府里的后院去了。
沈玲珑都不用看!
这么不讲道理又霸道拽了人就走的,除了姜霆夜还能有谁!
沈玲珑在心里默默叹口气翻个白眼,等到姜霆夜拽着她到后院的亭子里坐下后,才无奈的揉了揉胳膊,垂下眼帘不看他。
这个公子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全凭自己心情,能怎么办?
姜霆夜眉头皱得高高的,见沈玲珑不看自己,干脆动手把她脸别过来:“我问你,你见着敬妃娘娘了么?”
沈玲珑触电似地身子弹开,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见着了。”
姜霆夜这表情瞧着就很不对,不过沈玲珑转念一想,他姐姐是先皇后,如今虽然故去了,但宫里有了新的宠妃娘娘,又有了身孕,他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问问也在情理之中。
“她一切都好么?”
嗯?怎么听上去还挺关心的?
沈玲珑眨眨眼:“挺好的,敬妃娘娘气色不错,心情也挺好。”
姜霆夜听完,眉头也不皱了,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沈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