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江的迷雾里,眼看着雪海受困而不能施救,谢君和心焦不已,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个时隔久远的名字:楚天阔!是了,当年楚天阔领他走过的芦苇荡,不正在这附近?
心生一计,君和急令道:“夏伯,掌舵,向西!”
继而他一把夺过身边人的弓箭,高跃上瞭望台。就听“嗖嗖嗖”三声,三支冷箭接连呼啸着射向桅杆上的三个白衣圣使。白影毫无防备地见了血色,纷纷跌落下来。没有人再敢轻易上前讨罪受:雪海暂时安全了。这时天乔也摆脱了白衣圣使的纠缠,趁着僵局,杀向桅杆下,接应保护她。
火蝶立刻发现了弓箭射来的方向,隔着雾气,与他怒目对视。
他冲着那赤眉的影子大声呼喊:“谢君和在此,有种来追!”
但闻弩机一响,便把那瞭望台射得千疮百孔,不过君和毫发无伤,依然在高处立着,嘲弄着他。
他的三艘船依旧是互为犄角的队形,不紧不慢地向着夜色里飘去。
“追!”火蝶咬牙切齿地放过了楚雪海,径直吩咐自己的船加速,向那三艘冲破了围困的大船而去。
谢君和一直不紧不慢地行在前面,还让血鬼们嚣张地拉开嗓门唱歌开骂。血鬼们自市井中来,或多或少都知道些低俗的调子,自我编排一下,取个乐子,足够气死这赤眉的火爆脾气。更过分的是那谢君和还会几声叶哨,尖利的哨响更添嘲弄和戏谑。让那些荤调子配着乐地演奏在长河之上,听得火蝶只觉每一根毛发都竖起来了。
“谢君和,今夜若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白衣圣使的船渐渐全都扔下了齐天乔这个目标,匆匆追赶而去。
围暂解,然而损失也是巨大的。漫江红透,遍地尸横,竟只剩了一半的战力。天乔与众人一道清理起船上的残迹,雪海也加入其间照顾着伤者——对于这样的工作,她已驾轻就熟。弥漫开的血腥味和可怖的创口不再让她惆怅或是害怕。或许是在黑风岭下住得久了,对照料伤者这件事儿有了感情,也或许,是对这些熟识的武师有了熟悉感。总之,有事儿做的时候,一切的害怕都会被驱散的。
“多谢雪海姑娘……”疲累的武师们见她走过,也冲着她笑,仿佛只要多看她几眼,就能减轻几分伤痛似的。天乔远远看着她白鸽似的灵巧地飞进飞出,心里也居然生出些许安定。
抬眼再看江面,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渐渐散了,白衣圣使没了踪影,就连谢君和的船,也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掌舵人回应他道:“这初一遭逢就只剩下一半人手,前面只怕更加凶险。以我们之力,这闲事怕是难管。”
可是天乔望着前面黑魆魆的陆地轮廓,反倒被激起了斗志:“并船,把伤者集中在两条船上,派几个人护送回家。”
当集中了伤者,面对着船上列队齐整的武师们,他大声道:“此行凶险,诸位皆已目见。然,我实不忍见白衣圣使遗祸武林,既与楚家有约在先,我便信守此诺言。诸位各有家小,若不愿随行,便可归去,我绝不勉强。”一瞥眼看见雪海在人群中注视着他,带着颇为欣赏的温和。他不自觉地竖起腰板挺起胸膛,拿出掌家人的气魄来了。
众人闻言,各有犹疑。忽然听一个声音道:“白衣圣使毁我家园,此恨难消,我愿随行,哪怕死于烽火岭,在所不惜!”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居然是沙非!众人也纷纷响应起来。
心受鼓舞,于是天乔极为坚定地吩咐道:“往西,虎崖靠岸!”
芦荡深深,水雾弥漫。
火蝶领着船队在芦苇丛中兜兜转转。他眼看着谢君和的船入了芦荡,原以为把他逼进死胡同里,就能狠狠与他交上手,不知何故,进了芦苇荡,一个转弯,就再也找不见那三艘船了。刚刚还在前头的鼓声和歌声似乎缥缈着就在前方,然而当船驶到前方的位置,又是一片静默的流水声!
“火堂主,后面,后面……”有人提醒。
是了,后面原本跟着十艘船,虽比不过谢君和的楼船那样吃水深重,但是在芦荡中本来就应该更灵活些,所以他才放心进了来。可是这岔路复岔路的地方,一不留神儿就有掉队的,一掉队就上了别的岔路,渐行渐远无处可寻了。此刻,尾随的能看见的只剩了四艘。
“要不然,先退出去,召集大家,再行追赶?”
出去?四艘船试着往后退,然而每一个弯道看上去都没有什么不同,左或者右,他们只知道自己越走越陌生,越走离边界越远。归路已不知在何方——进退维谷,也就意味着迷路了。
“千万跟紧!”他吩咐了另两艘船,又敲了几声鼓,远处似有回应,却分不清到底是回声还是同伴的声音。隔一处再试,结果还是一样。
周围除了三人高的绿色芦苇墙,就只有嗡嗡的飞虫,拼命扑向火把的微光。就连风好像也被隔绝在了芦荡之后。
忽听隔着芦苇的水鸟惊翼之声,而后是凄然的惨叫。还有慌乱中的警告:“小心暗器!”四艘船上的人都惊而躲藏,却只闻金属破风之声,不见锋芒,当然还有痛苦的哀嚎,落水声,和慌乱后死一般的寂静——这些声音皆在近处,然而那近处却无论左拐右扭地无论如何到不了。
远远地又传来隆隆的撞船声和疑似的打斗声,当然不消多久又静寂下来。渺远的叶哨悠悠地不知从何处起,一阵阵回荡着,那些杀声也似在苇荡各处循环往复,为这片无论在哪里看过去都差不多的芦苇荡更增加了神秘的色彩。
追击之中回过头一看,又丢了一艘船,紧接着在后方不知何处响起了凄厉的救命声。火蝶急令调头去追,不知哪儿来的激流却怪异地把他们越推越远,渐渐地那凄切的救命声就淹没在汩汩的水声里了。
“有暗流!”掌舵的人更加小心起来,然而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激烈的一声碰撞,其中一艘船调头不及,被急流冲得失了方向,被暗礁挂碎了尾舵后,径自打着横撞向另一艘的中舷,另一艘船避让不及被猛地顶翻了个个儿。哗啦啦一片火蝶急欲靠近了抛绳子施救,不料自己的船也差点儿卷进暗涡,与他们撞在一起,掌舵人拼力控船,才使船停稳。“逆流太多,随时会撞上,他们那几艘大船到底凭什么本事进来的!”
但是还顾不上其他的,就远远地看着那些落水的人疯狂地把着船沿,却仿佛水下有更神秘的力气将他们一个个拖向水底。好不容易爬上船底的人,抱着自己的小腿疼得龇牙咧嘴。就见小腿上血淋淋地刮出一道道伤痕,严重的甚至整块皮肉都掉了。“水里……有暗钩……”
芦墙之后究竟藏着什么可怕的力量,谁也不知道。白衣圣使们战栗起来,领队的火蝶也不自觉地对着空气骂:“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老子在烽火岭那么久,怎么不知道还有那么大的芦苇荡。”不仅是他不知道有此处,整船上的人都不知晓。
火蝶的赤眉更艳了,他的整张脸都燃成了赤红色。
芦荡太大了,大得一抬头就只有星天和利剑似的叶影,大得无论如何转向都好像在逆水行舟,大得就连谢君和或者血鬼的影子都看不见。
时间一点点地在静默中流逝,直到天亮,火蝶丢失了全部同行的船,依旧没有找到谢君和的踪迹,他们已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他让众人节省体力放了桨和舵,干脆顺水飘流。
水兀自流淌着,越来越多的箭镞和白衣的浮尸顺着水流浮现在水面上,还有找寻了整夜的船体残迹。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浓,水鸟吱嘎吱嘎的叫唤更令人烦躁。活着的皆已精疲力竭,死了的渐渐有了难言的腐臭气息。他猜测自己的敌人应是不在这里了。然而却怎么也想不出从此脱身的办法。
残部皆已累倒,横七竖八或坐或躺,有的居然睡出了酣声。他抱着自己一夜未出鞘的剑,又饿又渴,终是不甘心地躺倒在休憩的人中间,仰天长叹,难道就要困死在这芦荡之中了?
却忽然听得一阵渺远的笛音,平和而柔缓。显然,除了他们,还有人迹!
“赶快划桨,加速!”火蝶立刻来了精神,亲自操过舵盘来调整好风帆。尚有力气的一众也行至舱底操起船桨。船向那笛音起处飞速行驶,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笛声一直持续着,带领着他们在芦荡里七拐八弯,不知又在水上行了多久,才终于看到开阔的水域。
剑客们长出一口气,皆已倦得不想再动。就连火蝶也心生出些许疲惫。
却见一叶小舟向长河的下游顺水而行。舟上唯有一人,斗笠蓑衣之下,藏着一袭黑色锦袍,还有一柄银亮的佩剑,依稀的,只见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