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前三日,秦家以祭祖为名大宴宾客,长公子作陪,江湖领袖悉数到场,这是年年都有的规矩。当然,今年谢君和被邀陪坐在秦啸身侧,寸步不能离——秦啸恨不能告诉每一个江湖来客,如今的谢君和对他有多重要——这是李洛从来不曾有的待遇,当然谁都未曾有过。
隔了三桌远,林立果的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他,阴鸷而怨怒。身边傲天阁阁主蹒跚走过,拍拍他的肩膀:“新人笑,旧人哭。”
“山中野猴,还要学人登堂入室!”林立果恨然骂了声。
不知哪来个挤兑的声音道:“野猴子命长,不像你家公子金贵,暴毙在温柔乡!”哈哈笑声四起,林立果差点儿气歪了嘴,却怎么也看不见挤兑他的人。周围一众都是血鬼堂的陌生面孔,他只好把那怨愤吞进肚子里。
宴饮开始不久,忽然有人急匆匆把秦啸拉出去,小声道:“傲天阁后院火起,这几日一直有可疑人出没附近。”
傲天阁可是秦啸的兵器库,向来严防死守。秦啸一眼扫向傲天阁阁主,后者已面如死灰。送消息的人拿出一张字条:肖鹏在此。
秦石与谢君和交换了眼色,一齐追出去。君和自动请缨道:“又是逐羽剑派耳目。待我前去与他们做个了断。”秦啸来不及反驳,就听秦石说:“父亲快进去,宾客们还等着,不能让大家起疑,以免那些人混淆视听,生出祸乱。”
秦啸听信其子,便放心饮酒狂欢,与众宾一道酣醉。另一边,血玉一扬,君和便领着亲信的一众血鬼们出去了。此一去,便只见飞马扬蹄,径直向着秦家码头,再不回头。
“何人?”码头果然有剑客拦阻。
“傲天阁有事,奉秦爷令追击。”
“江面未见离船,请秦爷放心。”
“你可知他们都在暗处?”君和径直怒吼着把准备好的文书亮出来,“刚才傲天阁的火光眼瞎了没见吗?此为秦爷派船出港的令,误了事我血鬼堂要你脑袋!”
火把光下,朱红的大印清晰可见。剑客们再没阻挡的理由。于是栅门洞开,血鬼们骑马蹚踏而过。远处草木掩映之下,藏着大船三艘,船上三人各领三十多个剑客,已久候。为首的夏伯,上次已在飞叶渡见过:“奉秦大少之命,为血鬼堂堂主掌舵。”君和以血玉作答。
立刻,登船,起锚,扯帆,离岸。
“谢堂主,这是要去哪儿?”亲信的血鬼们惶惑。
“白衣圣使,必须该给个了断。”他说得斩钉截铁。
顺水向东,一路无阻。秦啸的人果然也没追来,想必秦大少应付得不错。船行了整整一个黑夜,一个白天,又入深夜。平静无声的长河之上,忽然对岸极远的地方,熊熊烽火正燃,燃遍了整条长河的每一处哨卡。这把火不知何故提前了一日,料想对岸事出紧急。
加速!君和着急起来。
三艘大船一字排开地行出一段,忽听夏伯回告说:前方有船队迎上!君和惊而跃上瞭望台。就见前面五艘大船排阵纷至,吃水甚深。细看船头,只见灯火悠悠忽明忽暗,细数来,是三闪三长的暗号。君和高举油灯,回以二闪一长的讯号。
“自己人。靠近些。”
即刻,两支船队的速度便渐渐缓下来,君和的船与后船渐渐靠拢。天乔与雪海并肩立在船头,向他摇手行礼。
“怕赶不上,早行一日,不想正巧。”天乔要他放心,“云鹤出发更早,直接带船队往黑石崖,料想这会儿已是到了。”
君和看一眼雪海,叹了口气。这姑娘,早已非十五岁时的娃娃。身着男装临风而立的身姿,既有与嫣红相仿的媚惑,又带了点冷凤仪一般的风韵,更有浑然天成的清朗灵巧。她应是知道该怎么做吧,像个真正的剑客一样。
天乔知其担心,朗声道:“我会护她,直到终点。”
君和应声道:“我在虎崖前的渡口靠岸。你从水路注意前面。”
前面?前面会有什么?雪海闻言向东边望去,惶惑不解。然而谢君和的航船突然加快了速度,向着夜色里渐行渐远。雪海只见那瞭望台上,黑色的身影肃然而立——这气度早已不是当年的邋遢酒鬼,却是平添了陌生。
世事永远难料。平稳的江面上,突然间生出一缕淡淡的烟气,继而这烟气便包裹向四周,化作烟瘴,把船与船之间隔开。“上灯!”君和匆匆下令。隔着烟瘴的灯火,幽幽的,虽在近前,却就似看着身边的躯壳化作灵魂一般,让人惊悚不已。好在以灯火为信,船队可并行一路了。
“起雾了?”夏伯疑惑道,“刚才还晴空万里,鬼天气说变就变?”
谢君和嗅到了烟瘴里让人不安的气息。淡淡的,是紫依兰蕊之香?可是,这分明是在四寂无人的长河之上,大风撒着野,怎生作此手脚?他不放心道:“怕是有人搞鬼。让大家立刻作好防备!”
话音刚落,就有功力较浅的剑客直喊头晕,下了船舱。立刻有几个水手打捞起一个个在水面漂浮的竹筒,竹筒上惟一细孔,里面暗藏着异香。紧接着四周叠现出许多船只的幻影,从各个方向逼来,把八艘船团团围困。
当众船的掌舵人发现的时候,它们已近在眼前。
陆续又有剑客双腿发软站立不稳,血鬼们虽身经百战,却也意识迟钝了起来。只怕再不作反应,连人带船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长河里。这不是白衣圣使们最擅长的手段?
即刻,君和对夏伯说道:“帮我,向西南开出一条路。”
“容易。”
鼓声隆隆,是进击的急音。秦石给的这班心腹,皆是水上好手,见此场面一点儿不怵,不消他过多吩咐,船速已然猛增,走在前头的三艘船立刻排成互为犄角的锥形,径直向那包围圈中的薄弱点冲撞过去。三少的五艘船也以前三后二的应援之势循着水势漂流过去。
剧烈的冲撞,碰擦,然而船速依然不减,硬生生地把合围处撕扯开一道巨大的裂隙,又随着后两船的冲撞之力将两旁的进攻生生逼退。眼看着包围合成了反包围之势。白衣圣使们只敢对船叫嚣而已。
但是后面的几艘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道道钩索凌空而至,从各个方向拉扯着船体,船体纷纷摇晃,好像随时都会被扯裂似的。飘渺的白影顺着那钩索逼上船来,船上厮杀声立刻沸腾。
“切不可容白衣圣使登船!”君和在远处焦急地提醒。一瞬间,长剑出,钩索断。然而这并不能化解危机,白衣圣使的船终是越靠越近,杀气腾腾的迷雾里,冷不防一阵弩机的扫射,让人无从躲起。紧接着,船与船撞在一起,齐天乔等人被裹挟在正中央,迎受着四面而来的强敌。数倍于他们的白衣圣使铺天盖地登上船来,仿佛开启了一个巨大的绞肉机。
天乔愤然出剑,向那成片的白影而去,雪海亦是掣出双股剑来,被卷入了混乱的搏杀。从船头至船尾,全然没有一处安稳的落脚之地。眼见着那些来帮忙的武师们接连不断地倒下去,长河水流出一片片殷红,雪海剑锋里居然渗出些许怒意,双剑如电般横扫过去,肆意地向那白影劈杀着——都是它们,害得整个江湖不得安宁,都是它们,害得齐家家破人亡,都是它们,害得哥哥一再奔忙!
猛见一赤眉的白影冲撞上来,大力撂开她的剑锋就是一刺。
“糟糕!”雪海惊而仰倒,幸好剑锋贴面而过,然而顷刻间这寒光便回转过来扫向她的心口,她一个低俯恰从剑锋下钻过,赶紧跳脱向高处,剑光也追着她逼向高处,落地,剑光也追着她的脚步一路往前。
她知道火蝶的名号,当然深知与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对面相抗,只有死路一条。但是火蝶居然也露出了异常吃惊的神色,眼中即刻闪过一丝狡黠——他似乎并不急着要取她性命。
天乔欲救,无奈缠身的白衣圣使太多,拼尽了全力居然挪不出一丝一毫的脚步,只能眼看着雪海被逼得满船逃窜,无路可走到了桅杆下。
“楚雪海吗?”火蝶漾着热切的双眉,一边追着雪海的逐羽飞步荡漾在几艘船的桅杆之间,一边念叨着,“天赐与我一功!他们都说你已回了南岸,方夕争抢着去楚家寻你,怎料你竟在这儿!给我抓住这姑娘!”
被他这么一引,其他的白衣圣使也自桅杆间参与了拦截。
雪海心中一慌,一个逐羽飞步便已蹿升上了最高处。猛烈的劲风刮过,那桅杆便随着风摇摆不定,好像随时要将她摔落。底下,密密层层的剑影正伺机而动,如同捕食中的猎犬:要是谁捉到她,必然是大功一件吧!谁会放走到了嘴边的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