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辰八十年五月初二,春末夏初,鸣蜩既朔,天空中已经有了些许燥意。
以往热闹的集市现在却门可罗雀,众人围站在宫门的高台周围,周边都是穿着统一服饰的守卫,但百姓还是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探头看着上面的举动。
齐新竹穿着黑色鎏金的衮服,带着整齐肃穆的冠冕,看着卧佛寺主持带着一身素净的赵明敬缓缓登上高台。
齐新竹眼神冰冷无情,嘴里宣读着君王令:【兹有吾儿七子敬,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自小出宫为国祈福,以求祛除身上邪祟,今时日已到,特令其行过圣水仪式,自证自身,以昭天下。】
众人听到圣旨,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谁不知道,当初皇七子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而且被天梁国师发现是煞星转世。
故而被送去佛寺十八年,也不知道十八年的清修是否能镇压他身上的煞气。
齐新竹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下的赵明敬,久而开口说:“七皇子,现在请您配合我。”
赵明敬的眼神有些木楞死寂,一如一个被生活完全磨平棱角的普通人,所有的动作都带着怯意。
他混乱地点了点头,在一旁宫侍的服饰之下,将身上的外衣脱下,然后在帘子的遮挡下,只穿着亵衣亵裤从台阶之上慢慢走入澄黄的圣水之中。
齐新竹站在高台之上,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不敢露出任何担心的表情,但藏在宽大黑色袖袍下的手指已经慢慢攥紧。
赵明敬露出一点表情,他的眉头就会微不可察地动一下,然后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赵明敬的动作并不含糊,似乎不明白自己经历的是什么,他的身体很快就全然没过了水面,然而让人惊讶的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痛苦的变化,水面也没有任何滚动的痕迹,反而一片沉静。
过了许久,最后一声钟声响起,齐新竹走上前去,又探查了一遍水里的动静,但只有他看见,赵明敬的手上暴起的青筋。
他面不改色地向坐在高台之上的赵崇汇报,皇帝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一般的站起身来瞧了一眼,他对这个自己曾经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也是爱过的。
可是,如今他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想必对自己的怨恨也不浅。
他只略看了一眼,就又坐回了尊贵的龙椅之上,吩咐青竹般伺立在一边的齐新竹。
“把人带上来吧。”
齐新竹低头应了一句是,压着步子走到赵明敬面前,抬手示意了一下周围的宫侍把圣坛围起来,又有人呈上来干净的鞋袜外袍,他披上一件衣服,下去换好了。
齐新竹才带着他慢慢朝着高台上走过去,上面坐着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是他的父亲,这个王朝的主人。
赵崇坐在上面,仔细打量着这个阔别十八年的儿子,他长得似乎像丽妃多一些,反而并不太像自己,眉目之间似乎有些愚钝呆板。
也是,毕竟他被放养了这么多年,他扯起嘴角,笑了笑,说:“快起来吧,这些年苦了你了。”
赵明敬默默站起来,早就有人教过他的规矩,他眼皮微垂,答:“儿臣命里该有一劫罢了,和父皇无关。”
赵崇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笑了两声道:“你能这么想最好,如今看来你身上邪祟已除,也可快快回宫来,父皇母后定不会苛待与你。”
赵明敬当天就跟着回了皇宫,端柔皇后也就是赵明骞的母后给他赐了单独的住所。
齐新竹听说是端柔皇后安排一应事务的之后并不担心,她是个有野心但没胆量的人,并不会在这些东西上为难他。
更何况,现在的赵明敬在她眼里,无足轻重,根本不可能有资格和她的儿子相争,甚至为了表达贤德,她额外赏赐了好些东西给他以博得美名。
赵明敬看着桌上堆放的各类金银珠宝,外面站着拨给他供他使唤的奴役,心中却无片刻快意。
他遣散了所有下人,把“墨羽”召来,他口中发出几声短促的声音,很快就飞来了之前齐新竹见过的那只黑色背羽的鸟儿。
赵明敬本只想向他道一句平安,但停顿片刻,他总想再写些什么,可竟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墨羽”等了许久,看自己的主人拿着笔杆迟迟不动,墨滴都汇集滴落下来,晕染成了一个黑色的墨团。
它用自己的鸟喰去啄他的手,赵明敬才反应过来自己想了太久,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再写,转而把纸条封蜡绑到墨羽脚下。
看着它飞出夜空,他脑海中满是齐新竹的脸,他拿到那黄金国勾兑成汁液之后,他们前后找了很多人尝试,但对于他们都没有任何反应。
可偏偏只要他一接触,那东西就会滚烫的水一样迅速沸腾刺伤皮肤。
但仪式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人能够动手脚,于是齐新竹和赵明敬在短短几日内去药王谷寻到了神医,为他们配置了一种封闭五感的丹药。
这种丹药能让人的身体机能在短时间内感受不到任何外界的刺激,但痛感加倍,他服下这种丹药就意味着他必须活生生忍耐下这种疼痛。
而且在那药效过去之后,他的身上也会有剧烈的排斥反应,可能比之前还要恶劣。
赵明敬虽然被带回宫里,但皇帝显然并没有太把他当回事,只是第二天来看过他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在他眼里,能把人接回来,让他在皇宫享受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已经是别人一辈子求之不得的了。
至于所谓舐犊之情,扪心自问,他对这个儿子的感情早就被时间冲淡。
赵明敬应承皇命,跟着传授知识的师傅们学东西。
但那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了,有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又被夫子打了一次手板心,却看赵明敬简简单单就把那么冗长的策论背下来了。
有些苦恼和羡慕地歪头问:“你是怎么背下来那么多东西的?”
赵明敬看他皱成一个小笼包子的脸,这孩子约摸是皇九子,一个贵人所生,家室不算多么显赫,倒也过得安稳。
他还记得这些东西是齐新竹当时在寺庙中教授他的,他先自己看一遍,又不懂的就问他,齐新竹的见解总是一针见血。
赵明运看见他扯了扯嘴角,冷漠的脸上浮起一丝暖色,说:“大约是师傅教的好吧。”
夫子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以为他夸的是自己,捏着胡子又敲打了一下赵明运,吹胡子瞪眼睛地说:“你看看七皇子的觉悟,我都是一样的教你们,为什么人家能背下来?你就背不下来?”
突然遭受飞来横祸的赵明运更委屈了,他觉得赵明敬肯定是看到了夫子过来,故意这么说的。
他暗暗低声说了一声:“马屁精”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他了。
赵明敬略略有些无奈,但也没说什么,对他而言,他怎么想不重要。
下午一般都是骑射课,如果说赵明敬在文上也许比不上所有人,但单论武这一项,他敢说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在寺庙的时候,他就知道只有武力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所有能防身,和强大自己的东西他都拼命去学,不管是正道剑法还是下三滥的功夫,到了危险关头,它们都有可能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
但他思忖着,大约应付过去也就是了,否则并不好解释自己的功夫是怎么学来的。
但是他走到赛场上看到齐新竹站在中央的时候,眼神蓦的一亮。
周围还站了一些人,穿着官服,站在一起攀谈,但他眼里似乎只有那个身着黑衣骑装的男人。
他的眼神刚好扫到自己,眼神平静中却又暗含笑意,那是只有他们俩人才能读懂的情绪。
赵明敬努力地想要收敛自己的表情,想要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可是从来清醒克制的人这时候却完全做不到了,他忍不住地嘴角上扬,和平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齐新竹腰带上还挂着那块双鱼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他贪婪地看着他的样子,无比庆幸自己曾经送给他这块玉佩,现在齐新竹带在身上,如同打上了自己的烙印。
齐新竹站在他们面前官方的介绍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他被指派来教导各位公子的射箭技艺。
这里站着的都是一些身份高贵的皇子王孙,但现在,不论身份地位如何,齐新竹是他们的老师。
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骑装,袖口有亮黑色的袖封,黑金色的腰带让衬托得腰细的不行,他双臂挺直,修长有力的双手拉动弓弦,微风将他的长发吹起一些,显得凌厉飒爽。
赵明敬突然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到他,他心中突然萌生一种想法,他希望阿星眼里只有自己,无论什么样子,都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出弦的箭矢刺穿微风,最后稳稳扎进了百米外的红色靶心里。
随着远处报分员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鼓掌,没想到从前病殃殃的国师大人竟然还有这样好的箭法。
齐新竹微微扬了扬眉梢,客气了几句,说:“现在请各位公子找到自己的位置,开始练习吧,我会看大家的情况酌情辅导的。”
齐新竹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额头出还有两根编起来的辫子,像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
赵明敬看着他在场上行走,眼神余光中全然是他,射出去的箭都不知道偏到了哪里去了。
旁边也有人在打量他,他们也想知道这个十八年后重回皇宫的七皇子到底有没有一点本事,果然,事实和他们想象的一样,终究还是养废了。
齐新竹给了旁边嗤笑的国公嫡子一个闭嘴的眼神,然后挂起官方寡淡的微笑走到赵明敬后面。
从后面慢慢握住他的手,声音像羽毛一样飘摇,说:“你看,你的姿势不对,胯可以再放宽一点,眼睛平视前方。”
他的手托住赵明敬的手臂,并不用力,一道箭矢破空而出,果然,稳稳射入红心。
齐新竹放开他的手,眼神在他脸上梭巡,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笑得暧昧,道:“你看——这不是很好。”
然后在无人之处,赵明敬的脸居然红了。
课程刚一下,他就火急火燎地走回了住处,一个猛子扎进清澈的荷花池子中,惊得里面的锦鲤四处逃窜,不知道为何突然有个生物占领了它们的地方。
赵明敬在里面过了将近一分钟才喘着粗气将头探出水面,单手捋了一把额前的湿头发,眼睛通红。
他的眉头紧锁,他不能接受,刚刚自己心里都是些什么龌龊的想法,而且那个对象是齐新竹。
他是那么好的人,一直无私无畏的帮他,如果让他知道,他一定会生气的吧,他一定会离开自己的。
赵明敬只要想到这件事心脏就如同针扎一样的疼,他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在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痛苦极了,他这次居然又梦到了那个魅惑至极的水妖,可是这次,他明明白白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阿星的脸。
在梦里,那双手缠绕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轻盈下移,露出他从来没见过的魅惑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