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澄收到支越与程劲的亲兵有来往,那人男扮女装入城直接去了支越焦乐街的府邸寻他的消息,他并未雷霆大怒,而是淡淡悠悠说一句“知道了”便将人谴离,后若无其事继续巡视军营,督促大家必要全心训练。
这训练练的不是某一个人出类拔萃可以一敌十抢立战功的能力,而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自保不轻易被敌人杀死。
虽然宋凛那边没有他亲自送来的战报,但他们大破顾覃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宋澄耳里,又郭宁也在对阵顾武的战役中占处上风,故而宋澄料定,程振为了鼓舞逐渐低落的士气,势必会想方设法赢取胜利,哪怕只是小捷一场,也会再次发兵攻城。
所以他片刻也不敢放松警惕,时时刻刻督促各营各军的将官加紧训练。
另民丁的抽取征集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尤其之前与程着交战,死伤万数有余,必要及时补充。
宋澄来回于各个营地之间,还亲自到四城府衙巡查征兵筹粮现状,更是不分昼夜安排人或着亲自到四大城门督促城防。
左相王衡不忍他日夜奔忙,希望他多些时间休息,便让他就在他自己离军营较近的相府处理公务,去城门巡防也多些便利。
宋澄自然不会推迟,而今的皇宫朝堂已经形同虚设,宋祯驾崩,众臣议事都不再到朝堂,都到各自的领头上司府中聚首小议。
王衡宋澄的澄王一派,商议的自然是如何抗敌,如何早日取得胜利安稳四平天下这类事情,而张国远同宋致的致国一派,虽然不上阵厮杀,没有抗战的压力,却也时常聚在一起,或议论当前的战况,或评判宋澄一众连日来的各种应敌策略,然后就更合适正确有效的方案发表一通通见解。
张国远坐在上首左位听众臣你一言我一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不时点点头以做回应,沉着脸似乎在考虑更紧要更能扭转战局安定天下的大计,又似乎脑中空无一物,只在单纯地出神冥想。
宋致虽然是致国一派的根骨,但他之前从不参与议事,无论有何样的主张决定,都是张国远派人或亲自到他跟前传达。
用他自己同鲍文卿讲的话来说,张国远身为右相,已是侍奉过三位皇帝的朝中元老,更先帝宋祯久不朝政,治国之任都落在他与左相王衡的头上。
虽然这些时日以来,并无太大建树,没能使国家四平八稳,昌盛繁荣,但也算将四平打理得井井有条,比他这空有名号的皇子稳重理智有见地谋略,一切事物交由他处理,必然无虑无忧。
另外,张国远乃他生母张宣仪的血亲胞弟,他们一家人,一荣俱荣,他相信张国远会全心全意为他考虑谋略,不会设计害他背叛他,所以有他这样以为重臣在自己身边“辅佐”,他即便什么都不用做,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玩乐下去。
然而,程振兵变,皇帝崩逝,淑妃张宣仪被人杀害,一重又一重的打击袭来之后,饶是宋致,也再没了玩乐的心情,一切都脱离掌控,让他不得不开始忧心,自己究竟能否顺利登基。
张国远毕竟年过半百,又张宣仪的事也让他备受震动,似乎一夜之间变得老态龙钟心力难支,所以现在,他也坐在了议事大厅里听众臣七嘴八舌,不停说那些已经发生过再无可能更改的事情。
但比起调查张宣仪被害的真相,宋致其实更关心皇帝驾崩后,挑选新帝继任之事。
“舅相!各位大人!本宫觉得,退敌平叛,非朝夕可争,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应该将本宫顺利扶上帝位,只有如此,天下才会心安,兵民才能同心协力御敌,否则百姓连自己该守护的君主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奋不顾身杀敌舍命?”
这些话都是徐煌同鲍文卿一字一句教的他,说起来磕磕绊绊,但他所说也乃众大臣心之所想,只可惜亡帝宋祯尸骨未寒,又太皇太后懿旨立三皇子凛为帝在先,他们先前能说服齐郁暂缓册立新帝已是不易,而今宋凛的左翼大军麓湖城外大退敌军的战绩喜人,现在若再上书请求立帝安民稳固军心,只怕更会加强那老太婆册立三皇子的决心。
所以皇帝驾崩这些天,简单操办国丧、举国同哀之后,无人敢提立新之议。
致国一派出于此等考虑保持沉默,澄王一派自然也是如此,所以当众人听到宋致沉不住气说出来,都面色复杂,陷入沉默,原本对战局的事后指点议论,也都变得索然无味。
众人互相看看,视线转向张国远,二皇子年纪轻,说话不经脑子考虑,还心胸狭隘,他们身为人臣,自然不敢违逆得罪,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张国远身上。
不过,比起让张国远说服宋致稍安勿躁,他们其实更想听他有何高见,毕竟宋致所说也非全无道理。
若与程振的战事持续一年甚至数年都不能平息,那这四平,岂不是要数年都无国君?
若果真如此,只怕到时,不只程振对皇位虎视眈眈,就连匀秀襄乙,怕也要来分一杯羹,届时国土四分五裂,即便打赢程振,也必持续不安动荡…
众臣连声呼唤右相,宋致满目期待,然张国远似乎听而未闻,坐在上首神情木讷。
“舅相?”“大人?!”
唤一阵,喊一阵,宋致见他丝毫没有反应,不安地起身走近晃动他的胳膊,才将他唤醒。
“哦…行弓…你来了啊?!诸位也都在啊!
今日到我相府,是皇上有新的政令要宣布吗?”
见张国远口出胡话,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宋致及众臣面面相觑,赶忙都起身来将张国远围住,关切地询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之类。
宋致退出来走到立在张国远身后不远处的管家身旁,声音细微地问他:“相爷近来总是如此吗?”
管家点点头,又摇摇头,“回二皇子,自从听闻淑妃娘娘被害,老爷便时常这样发呆失神,还总是胡言乱语,说些过去的话,请太医看过,却无大碍,只让多些调养休息便能恢复。
而且他也不是一直如此,大多数时间神智都很清醒…”
宋致了然颔首,默想一刻,让管家多备些养心安神的药给他喝后,便让他将人扶回卧房好生休息,不用再陪着他们操心国朝那些破事。
管家将张国远扶出厅堂走远,宋致落回上首右位安坐,让众臣也都坐下,“各位大人,舅相长年操劳不得片刻闲暇,如今重重变故,将他压垮,神智受损,也是时候让他放下重担好好休养一阵了。
为了让舅相安心静养,早早恢复,今后,便直接到本宫的止央议事,何如?”
宋致这一提议,自然有为张国远着想不让他情况加重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让众臣有事能够直接同徐煌商议,徐煌乃他坐上之客,谋多智广,有任何计划,他们直接面对面说明白问清楚,比他一知半解转达不完全不明确要好。
另外,不在张国远跟前,不受他制约,他在各位大臣面前说的话,才会更有分量,从前是他疏于政事,让大家对他这个皇子不甚了解,名义上虽然都属致国一派,却全唯张国远马首是瞻。
而今,他既然决定要插手政事,将来还要做一国之君,自然要慢慢接手张国远所有负责的事情,让大家逐渐习惯他的存在,并且对他唯命是从。
众臣听出宋致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有犹豫,心中疑惑张国远这突如其来失心失智的病态莫非是拜二皇子所赐?
但他们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自然不会蠢到直接询问,不管是不是宋致所为,他们眼下,其实别无选择。
坐在宋致侧下头一位的四十出头的大臣起身,同宋致恭敬行礼道:“吾等本就是慕二皇子之名聚集而成,直接为二皇子出谋效命,乃吾等寤寐所求,如今二皇子有心勤政,臣连晋安,誓死而忠!”
有人带头,其余几人也纷纷表态陈衷,宋致笑逐言开,后喜极而泣,同众人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严明有他们这些元老相助辅佐,将来等他做了皇帝,必能再创盛世辉煌。
各臣之心大受鼓舞,望着重新坐回上首,不停抹泪、让他们又怕又不齿更倍感陌生、有望为帝的宋致,久久不能平静。
这是他们同张国远在一起共事时从来没有过的一种体会。
张国远是相国,权谋过人,他们在他面前,更多的是听命行事作不了大主的跟屁虫,但今天,在二皇子面前,面对他的无知懵懂,他们却有了被倚重信赖的无尚满足!
是啊,张国远奉主三朝,已经足够老了,是时候让位给他们这些功不可没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青睐、为了朝纲为了民生天下默默付出的人了!
又一阵哭哭啼啼互述衷肠过后,宋致擦干流了许久已经流不出来的眼泪,继续先前的话题,“众位爱卿!关于推举新帝一事,可能说说各位的看法?”
宋致此话一出,尤其是“爱卿”二字出口,不光众臣,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按住心口,不让那颗砰砰乱跳的心顺势跳出喉咙,他这样唤他们,似乎他已经登上了皇帝的宝座,现在议事的地方也不是张国远的相府一隅,而是灿灿闪目让人神往的金銮大殿…
众臣也是面色一惊,却不再有先前畏虎怕狼的惶恐,一瞬惊讶过后,立马眉色飞舞,为了当起他那一句“爱卿”,纷纷坐正要表态。
连晋安清清嗓子,“殿下,如今大皇子、叛将程振乃至三皇子各都手握重兵,四方势力并存,我们手上的兵马,虽然还在郭宁副将手上,但到底是调离了所控范围。
即便仍在掌控之下,与他们兵戎相拼,我们也不定能占到便宜,搞不好还要四败俱伤,最后被襄乙他们坐收渔利。
所以,微臣之见,您若想顺利即位,不可硬拼,只能智取!”
宋致见他神色镇静,说得不疾不徐,似乎已经成竹在胸,听得两眼放光,“连爱卿快快说来!如何智取?”
“蛇打七寸,病治其本,如今四平面临如此国乱,纠其根本,原因还是出在太皇太后身上!”
另一个面相横纵沟壑,无须无髯头发半白的大臣起身拱手附议:“连大人说得对,若非太皇太后开了让位与贤的先例,程贼不会这般大胆篡权夺位!
另外,皇上崩逝,即便要按长幼之序来推举新帝,二皇子您虽要排在大皇子之后,却怎么也不会轮到三皇子凛头上!
因为她,才让您平白又多出这两大强敌!实在是…”
这位大臣的话没说完,宋致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难看,这个又字说得,也就是在这大臣的心里,他不仅比不上宋澄,还不是宋凛程振的对手,照他这意思,他宋致想称帝,纯粹是自不量力,在觊觎着根本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
见其脸上欣慰感激的泪痕不再,嘴角的弧度也慢慢降低,大臣的声音说着说着小下去,最后停下,看着厅内的其余几人,变得胆怯,甚至无地自容,咽咽口水,窘迫地坐回去。
连晋安适时地插话转开,“所以,要解决二殿下您的问题,必须得从太皇太后那处入手,只要将她说服或者…”
或者,威逼利诱,只要能达到目的,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来慈眉善目,却是个心思极重还手段狠辣的人,万一不能对她的胃口,只怕,会弄巧成拙啊!”
“可不是,想之前…”
方才那位说错话得罪了宋致的大臣,张张口,原本想说的话又硬生生咽回去,想之前,因为宋致和那梨园戏子的丑闻,她们可是杀了整整一个止央宫,乃至在别处当差不小心知道了他们那些丑事的所有人。
虽是太后朱秀下的命令,但提议灭口的,却是齐郁。
试问寻常妇人,有谁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将知情之人全部杀了”这样的话…
不过这件事更是宋致绝对不能再触、烂到现在还血流不止的伤疤,大臣抬手抹抹额上的冷汗,他毫无疑问,自己这嘴碎的毛病,终有一天,定会要了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