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拓去寻伍仁,被萧远拦住,“你干什么去?”
“颀长说了,不干你事!你若是不想把事情搞砸,便识相点儿让开!”
赵拓实在有些受不了萧远的纠缠不休,懒得再装出温文尔雅的模样,收拢折扇抵到萧远胸口,目露凶光的将他盯着:“劝你,离本大爷远一点儿,不然,让你,和你那…哦不,颀长怎么舍得杀你那可怜又可爱的妹妹呢,那就让你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好了!”
说完哈哈一笑,撞开了萧远的肩膀走远。
萧远被他突然改变的神态惊诧得忘记反应。
他是知道这姓赵的心机深沉,来头不小,说话做事的路数也不简单不上道的,但没想到,突然露出真面目的赵拓,居然让他有几分…畏惧?
在赵拓说到“妹妹”二字的时候,萧远只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止,他以为萧立的身份仍旧是个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那仅有的几个,应该再无旁人了才对。
其中,陈笙已经死了…
等等,陈笙与赵拓,可是兄长与妹婿的关系,说不定是陈笙告诉的他萧家小姐尚存于世的消息…
萧远回想“萧沥沥”与陈笙成亲当日,当他告知陈笙花轿里坐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岳如歌之后,陈笙曾以性命担保不会泄漏半句,若有食言,则不得好死的场景。
而他现在果然不得好死了,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萧远后悔不迭,他怎么能相信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这下好了,被赵拓握住了把柄,万一他以此威胁,又该当如何?
“若被三爷知道,秘密是从我这里漏出去的…”萧远心口颤颤,情不自禁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还好三爷近些日子都不在军中,否则…”
否则的话,没能说出来,萧远忽然用力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宋凛失踪已经两日,他居然还在这里庆幸,视线落到腰间别着的空桑剑上,他更绝苦痛万分。
宋凛不仅消失,还背上了杀害蕃将杨思的罪名。
而这罪名,更是由他萧远亲眼亲口为宋凛坐实…
想到杨思惨死的模样,萧远哪里还有心情管陈笙赵拓如何,他连自己说要去找萧进,甚至为伤兵们寻毒参茄止痛的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廊椅上,抱着空桑,望着泼洒不尽的夜雨,又陷进了自我怀疑责备的泥潭深渊里。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四,辰时天亮,萧远靠在廊柱上看雨想事不自觉睡着以后,忽地惊醒站起来,许是忙了半天一夜,府衙里的差役们还有大夫们以及帮忙救治伤患的士兵们都疲累至极沉沉睡去。
而被救治的伤兵们,要么命中注定活不了被抬出府衙一道做了掩埋,要么九死一生昏迷不醒,要么疼得撕心裂肺睡不着,眼巴巴空洞洞地将某一处或者某个人望着,不说话,不呻吟,安静得出奇,天地之间,只有风雨还在肆虐。
若不是看他们胸口还有起伏,萧远都要以为他们全都落了气,又因为伍仁萧进赵拓都不在廊道里,他便重新别好空桑,小心翼翼地往内堂里去。
经过一夜的反复思考,他终于将整件事的脉络想了个明白,不论赵拓目的如何,他知道了萧立的秘密,却没有公之于众,还说不舍得杀他,他便暂且“信”他一回,待弄清楚赵拓究竟打得甚么主意之后再收拾他不迟。
赵拓再厉害聪明身份特殊,还能厉害特殊过宋凛,多谋善断聪明过萧立?他们三个加起来,难道还解决不了一个赵拓?
他何必同他争锋相对,处处刁难,甚至对他心存畏惧?
敌人没有露出马脚之前,他最好是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待他暴露出死穴,他便一举将人斩杀,省时又省力。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宋凛萧立都知道赵拓危险可疑,却还执意将他留在身边了。
他倒要看看,这赵拓究竟能跳出个什么花儿来。
另外杨思的事,耳听为虚,眼见更不一定为实,哪怕亲眼看到宋凛拿剑刺入杨思的心口,都还有可能是误会,何况,他看到的,只是宋凛的空桑插在杨思的身上。
空桑剑是死物,虽然是独属于宋凛的配剑,但也并非只有宋凛能拔得开挥得动,宋凛能使得,他能使得,顾覃程振自然也能使得,单凭这一把剑,能够说明什么?!
他居然因为这把剑,怀疑自家主子,何其该打该罚,没有脸再见宋凛萧立。
但他不仅要见宋凛萧立,还要将这赵拓的秘密摸清了带回去,立功赎罪。
“对了,无机若是知道大哥还活着,一定会开心到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想到萧立听到这个消息,甚至见到萧进本人会有的又哭又笑的模样,萧远只觉心情大好,脚上的步子加快,迫不及待要再见到萧进,这一回,不论发生何事,都绝对不再将他放走。
大明领着剩下的不到四万的兵回到营区时,已经夜入子时,萧立被阿岩和石头守着,在主帐内不肯让他踏出半步。
当他回去将麓湖城那边的情况汇报了清楚,萧立方才安下心,不再想要以身涉险,亲自往城里探查情况。
又念及众兵将杀敌奔波劳碌辛苦,没说两句话便让大家赶紧吃些东西果腹然后各自回了营休息。
踏踏实实睡过小半夜,天还未亮就又被唤醒至萧立的帐中。
“大明,阿岩,石头,昨日一战,大家都辛苦了,但如今三皇子杨将军萧统领和赵董两位副将都不在军中,我们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刻都不能再松懈!”
现在军中就只有他以及他们这几个能力稍显出众的亲兵,萧立身为女子,一个人要领这么大一支军队,到底还是有些不安,不安到不敢睡觉,不敢闭眼,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白日里血洗山隘尸横遍地的画面。
虽然山谷里的残尸破体,都是叛军兵众,不杀掉他们,就会被他们杀害,但如果没有兵不血刃的方法,今后要一直这样厮杀缠斗下去,萧立宁愿死的是自己。
可他还不能死,他还要洗清宋凛的冤屈,将他救回来;还要惩恶扬善,匡扶国道,为百姓立命…
这些都太遥远,萧立摇摇头,不去想未来,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事。
“阿岩,你再领五千兵往隘口去同杨翔他们汇合,清理好战场,将还能用的兵器收回来;
大明,你派你手下的一队兵往牛舌村去,寻一寻问一问,可有能铸铁的师父,有的话请到我们营地里来,另外再请些木匠!
石头,咱们还有多少火油和炸药以及粮草?”
阿岩大明领命就出了营帐,石头没有想到军师会突然问他这些问题,眨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萧立看他的神情木讷,也在意料之中,“速速派人清点!”
石头如获大赦,颔首应是,后飞也是的跑了出去。
看着帐门随着他身形翻飞,落进雨点,萧立撑着条几起身,握紧拳头,叹口气,而今下萧远他们全都不在,杨思的事情无法调查,宋凛的行踪无法搜寻,阿岩石头他们虽然也身手不凡,乃这左翼大军里精锐中的精锐,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比起萧远董合,还是差了很大一截。
毕竟跟在宋凛身边的时日较短,没有得到更为全面持久的训练,用起来,也只能是比普通的兵丁好那么一点。
同顾覃同等数量的民丁打起来,或许占有一定优势,但若与顾覃本人相斗,再来十个百个阿岩石头,也不是对手…
最重要的是,要让他在余下的这些兵丁中再挑出百十个有阿岩石头一般实力的人,几乎不可能,也就是说,他现在除了领着他们守好营地,趁顾覃休整恢复、暂不敢冒然来犯的这段时间,加强练兵,然后解决军资粮草的问题外,再无别的事能做。
宋凛是否真的在顾覃手上,萧立并不能确认,派了第三波去探查的侦察兵依旧没有消息。
或许是顾覃以重兵将人看守在极为隐蔽之处,他们根本无法接近,故而要探得可用的信息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也或许,他们全都被顾覃的守兵发现并杀害,再也没命回来…
不论是哪一种,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萧立的不安犹豫也一层层增加,他有想过停止继续派兵侦查,但宋凛一刻不回,这军心就一刻不能真正凝结…
“军师!”外面传来伍娃禀报的声音,“白毛子回来了!”
萧立收回神思,“让他进来罢。”
话音一落,便见头戴蓑笠、身着轻甲的白毛子撩开帐门走进来,取下蓑笠后三两步单膝跪到萧立跟前,“禀军师,两百九十多名逃兵,已经如数追回!现都被捆在校场听凭军师发落!”
白毛子目光有些躲闪,不敢看萧立,牛三儿虽然已经死了,但他那些“劝诫”的话还萦绕在脑海,他即便嘴上行动上都说不信,却骗不了自己,兵士出逃会涣散军心导致兵败,最无可恕甚至累及家人。
他证实牛三儿三皇子不在军中的言论虽是无心,但若不是他,又岂会有那么多人临阵脱逃?他相信军师是非分明善恶有断,不会因此肝火大动,将他严处效尤,但军师会不会相信他这个因为一时情急就动手杀了同袍手足的人,他心中很是没底。
不过,听闻在他追捕逃兵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大事,又是突袭阻截叛军,又是倾兵营救,又是伏击顾覃什么的,或许那牛三儿的尸体还未被人发现?
也对,军中兵士众多,牛三儿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其中一人,他死不死,除了自己,不会再有人关心,而且,对战顾覃,伤亡惨重,少一个不起眼的牛三儿,不会有任何影响。
想到这里,白毛子暗暗松口气,抬眼觑一觑萧立面上的神情,当听到萧立问“依《捕亡律》,平时镇防,兵逃一日杖八十,三日加一等,情节严重者流配三千里;
师出以战,兵逃一日则徒一年,一日加一等,逃亡十五日则当判处绞刑;
今次,那三百人战时出逃,虽然并为酿成不可挽回的结果,但白帐守觉得,该当如何?”白毛子方落地的心又再次提起,不明白军师明明自己知道答案,为何还要问他。
难不成是想测验他的衷心?近三百人的逃兵之中,与他白毛子同住一个帐篷的就十人有余,老兵姜川更是带头出逃的第一人,且与他关系甚笃,或许军师是想以此鉴别他是否可以做到大义灭亲,不因私情枉顾礼法?
“回军师,战时出逃,动摇军心,论罪当斩!不能姑息!”
萧立点头,“你能看明白这一点,着实难能可贵,不若,这件事,便全权交由你来处理解决罢…”
白毛子捏握蓑笠同萧立抱拳,目光坚定,没有半丝迟疑回道:“属下领命,定不负军师所望!”
白毛子领命出来,又是拍胸,又是呼气,感受自己的心跳,还好,他赌赢了,如此,他今后就可以不再只是一名小小的帐守了,只要,他能将萧立交代的事办好。
重新戴上蓑笠,白毛子昂起头颅阔步往校场去。
雨势猛烈,他每下一脚都是泥泞,半边身子被雨水泥水打湿,甲衣布衫严丝合缝贴在身上,冰冰凉凉,他的神思愈渐清晰,“将逃兵斩首,并不难,这件事军师交给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得!”
他低语喃喃,“可如今机会落在了我白毛子头上,自然要好好把握!杀人,不过一种手段,并非最终目的,军师要的,是震慑人心,是以儆效尤…”
他停下脚思索如何才能达到军师想要的效果,人肯定要杀,但简单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有意义,或许,他可以加点更猛的料,让其余的人,这一辈子都不敢妄图逃跑!
思索一阵,有了主意,白毛子迈大步子继续朝校场走,到得一众逃兵并将人抓回来的一千兵士跟前大声吩咐:“将他们各人的身份都核实清楚,家住何方几口人现在做甚等等,逐一问明录清,不得有误!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将逃兵们团团围住的兵士们摸不着头脑,但慑于白毛子是受军师之命处置逃兵,不敢违抗,只好匆匆应是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