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看萧远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摇摇头,“是药三分毒,老夫不用毒参茄的原因,不在他的毒性,也非无处可寻,只不过,药价昂贵,且只有城西的黄耆药铺里才有…”
“药价昂贵…”
萧远喃喃,重复这几个字,脸上闪过痛苦,对他们这要什么没什么的左翼卫军来说,除了人粮,最缺的就是钱。
来这麓湖城休整救治伤兵,知府伍仁又供吃又供住,还负责请医拿药,已经做得仁至义尽,再若因为受不了疼而要求花高价买毒草麻醉,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可…可让他看着这群患难与共的兵将们饱受折磨痛苦,他也于心不忍…
谢过大夫,萧远默默起身,心神恍惚地沿着廊道往外走,脑海中是否要叫上几个兄弟去城西的黄耆药铺将药草盗来给大家用的念头交战不休,虽然情有可原,但都不够成为他损害别人利益的理由。
如果那药铺的老板能自愿捐赠出来当然再好不过,可若强抢偷盗,又与山贼土匪何异。
正百般纠结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萧远迎面撞上一人,却仍没将他那飘远的神思撞回现实,“抱歉…”
双目失神地颔首一礼,萧远便绕过那人继续外走,但下一刻,却被那人拉住了胳膊不让离开。
被人挡路,本就为了药草的事倍感焦灼头疼的萧远不禁有些冒火,不看路撞到人是他不对,但他已然道歉,再要纠缠,可就不是他的问题了,他没有那几多时间为这点小事费神。
“这位兄台,萧某人还有要紧…”
萧远后面的话,当看清那人震惊又忧伤地将自己望着的脸孔,便生生咽了回去。
“大…大哥?!”萧远又惊又喜,难以置信地握住面前之人的肩膀,“是你吗大哥!”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度,以及被截断了的脚趾上传来的痛感,萧远确定自己没有做梦,他的大哥——萧进,真的还活着!
萧进也是满眼的不敢相信,泪水有些氤氲,但到底没有掉出眼眶,重重地点一点头,萧进握住萧远的双手,“没想到,咱们兄弟,会在这处,以这样的形式再见…”
一边说,萧进一边打量萧远,露出欣慰的目光,“阿远,你现在出息了,都升为统领了…”听得说领着三千余名伤兵入城来的卫军统领姓萧,但萧进并没有往那人是自家兄弟萧远的身上想,天下之大,便是同名同姓也不足为奇,何况只是一个萧姓,再常见不过。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们还能相见…
“阿远,沥儿和印泽,还有杨柳,如今可还好?”
“大哥,你怎会出现在这处?”
二人同时开口问,问完相视一笑,萧进长叹一息:“此事,说来话长…”
萧远暂时忘掉为伤兵们寻药的愁,刚要扶萧进坐下好好听他讲述自己这段时日以来经历的种种,捕头廖谷大步流星走过来:“周师爷,账房那边,需要拨调银两购买米粮,府衙粮仓的米,只够再吃一顿了!”
如果没有这些伤兵,自然不会有这个问题,萧进点点头,将调令以及钥匙都取下交给廖谷,廖谷接过东西,拱手谢过便又匆匆离开。
“师爷?没想到一直忙前忙后为我们安排张罗一切的师爷周弗,居然是大哥你?”
萧远面上的喜色愈发地难以掩饰,“只是大哥,你怎的换了名姓?还有,父亲出事后,我和无机…”
萧远反应过来,拉住萧进要往别处去,虽然他今日才头一回来这麓湖府衙,但大半日的奔忙下来,已经将里面的边边角角都摸得一清二楚,“大哥,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阿远,咱们兄弟好久没见,待空闲下来一定好好一番说道,不过眼下…”萧进看了看满院子满堂满路的人,眉头再次锁紧,“你不该将伤兵送来这麓湖城救治!”
“大哥此话何解?”萧远心里咯噔一下,不送来这里,难道让他们回营区等死吗?
虽然随军也有军医,但在营区里,物资远远不够,连粮草都还是去抢盗的顾覃的,这么多伤员,不可能救得过来。
更不可能回京,京城那边有程振,战况只会更加焦灼,大皇子他们肯定自顾不暇,哪还有多余的精力管他们死活。
只有这麓湖城,就近在咫尺,不来这里,还能去哪儿?
萧进看出萧远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拍拍他的肩,指了指府衙外面,“你们此次与叛军对战,伤亡惨重,需要补充兵力,所以来麓湖城,这无可厚非。
战事固然难免,守尉也已经下了令征兵卫城,但对于城中的百姓来说,他们谁都不愿意打仗,谁都不愿家破人亡,应征的想法决心本就不够明显坚定,再看你们这么多伤员,伤得这般重这般凄惨,必然更加畏惧,再想征得足够的兵马,会比原先困难不知多少倍!”
萧远先前只顾入城,没有想到这一点,听萧进一分析,不由有些慌神,“那…那现在,可还有办法补救?”
“办法不是没有,”萧进面上的喜色敛去,变得沉重,萧远看在眼里,宛如看到了萧立,心想他二人不愧为血亲的兄妹,神态举止,几乎一模一样,连头脑都是一样的聪明过人,不像他,做事莽撞,不经考虑,空有一腔热血…
萧进凑到萧远耳边同他细说自己的想法计划,他不是临时起意,在听得卫军要进城休整的时候,便想到了如何应对。
“百姓们生性淳良思虑简单,没有那么多家国大义,跟他们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能是白费口舌,那一套说辞,对莽鲁迂腐的人或许有用,可若想要让普通人不畏生不畏死,心甘情愿上阵杀敌,只有…”
萧进话未说完,另一道声音响起,“欲使无惧,可司其愤。”
二人皆侧目去望,只见赵拓一手撑伞,一手摇扇从夜雨里走进回廊里来。
萧远一看是他,立马将萧进挡在身后,似乎这赵拓是豺狼是虎豹,会将萧进抓烂撕开然后吞进肚里一般,“大哥,你先走,我一会儿再去找你!”
这赵拓好似不散阴魂,一直在他和萧立宋凛身边打转,萧远自第一眼见到他就心生厌恶,甚至在还没见到,只听了个名姓的时候,就散尽了好感。
可天意弄人,他越想避开这人,却始终都避不开,这次回来麓湖城,也是做好了一番纠缠的准备,但出乎萧远意料的是,在这府衙与萧进的重逢。
萧进与萧立形神相似,若被赵拓看去,引起他的注意后派人一番打探,那萧立的真实身份便要暴露…
太皇太后齐郁有意立三皇子宋凛为帝一事,大皇子宋澄不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即是说,大皇子即便现在还没和三皇子撕破脸皮,心里也不会再拿他当自家兄弟,那他们萧家与右相张国远是否存在亲缘关系都不再重要。
可若被人知道,左翼军师萧立实为女子…
萧远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先不管会不会动摇影响军心,乃至攸关家国存亡,单说赵拓与那陈笙之间的关系,他就头疼。
赵拓的发妻陈姝,乃陈笙的胞妹。
陈笙乃翰林待诏萧炎枭嫡女萧沥沥的夫家,虽然陈笙已经死了,萧沥沥也在与陈笙成亲的当日自焚身亡,但名义上赵拓和萧沥沥,也即萧立还是嫂嫂与妹婿的关系,那他们与这姓赵的,不是要更加紧密地缠在一起了?
萧远摇摇头,那可绝对不行!
而且,以他身为男人的直觉来看,这赵拓,应该对萧立生有别样的情愫。
那种情愫,喜欢了萧立将尽二十载的萧远并不陌生…
想到这里,萧远忽然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他似乎,似乎对萧立抱持的那股不伦的男女之情,不知不觉已经消失殆尽,即便知道赵拓心系萧立,他气归气,却不会再惆怅心痛到难以自拔…生气也是因为不喜赵拓这衣冠楚楚又心机深沉的登徒子…
萧远不禁自语:“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放下的呢?”
是因为在芜云城看到了萧立和宋凛相处的点点滴滴?
还是因为在云湍河时,看到了宋凛为救萧立奋不顾身的模样?
是因为在回萧山镇祭拜萧炎枭的时候,看到了他二人一前一后慢步岁月静好如诗如画的景象?
还是因为,看到了自己与宋凛之间如云如泥难以相提并论的身份与实力之间的悬殊差距?
轻哂一笑,不论原因如何,放下就好,萧远不再多想,充满防备地盯着赵拓:“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赵拓收拢伞在廊檐处抖了抖并将其靠在了柱子旁,后摇着扇子又向萧远走近几分,“这府衙又不是你萧统领的,颀长来不来,何时来,怕是没必要同你禀报罢!
而且,颀长奉师父之命到这麓湖城请兵,要征兵,就得由官府檄文张榜,不来府衙,又去哪里?”
萧远轻哼一声,“你还知道自己是来请兵的?这都多少日过去了,也不见你送回一点消息,我看你是只顾着吃喝玩乐了罢!”
“萧统领,你对颀长意见很大嘛!颀长可曾招惹过你?”赵拓脸上笑意不减,却绕过萧远朝已经走远的萧进看去,这人…
“不过,即便我二人当真有过深仇大恨,此时也该放一放不是?萧统领,不会还要颀长来教你如何分清轻重缓急?”
“你!”萧远握紧空桑,看到赵拓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听到他自以为是的声音,若不是萧立叮嘱过此人其实可以共谋,他真要拔剑向他砍去。
赵拓自动忽略萧远的横眉怒目,言明来意:“颀长听说,董副将中了顾覃的圈套,现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所以过来看看。
另外,方才你与那…师爷的对话,颀长可是听到了,咱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你带伤兵进城已经影响到了颀长的计划,增加了此次任务的难度,颀长希望,萧统领接下来就不要再擅作主张,给别人再添麻烦了!”
说完赵拓不再和萧远打嘴仗,摇着扇子沿廊道往里去寻董合。
赵拓深夜来此,当然不是为了来看董合,他与董合还没那么深厚的交情,警告萧远不要坏事也不过顺便为之,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借知府伍仁之手,阻止那些个世家大族趁乱谋私。
如果他所想无误,郭茂麟今日在守尉府让宣德亲笔题写并盖了官印的文书,必有古怪。
无商不奸,连最普通最普通的小贩都知道亏本的买卖不能做,那郭茂麟世代经商,做为麓湖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家大贾,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会那么好心,白白捐粮捐钱不说,还上赶着把人也捐出来?
但那宣氏父子,都只看到眼前可图的利益,虽然宣德为官多年,从不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但不贪不代表就舍得将自己的家产拿出来给别人分享。
征兵买马,耗资巨大,他没那么多银两,要么就向朝廷申请增加赋税,从百姓们身上搜刮,要么就得从国库里申调,可如今程振举兵反叛,又皇帝崩逝,还未推举出新帝,国朝日渐动荡,不论是哪种方法,都需费时良久。
他们已经是临渴而掘井情况紧急了,哪还有那几多等待的时间,况且,等了还不定有用。
申请不申请是一回事,有没有人审批是一回事,通不通过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比起被动地等待博弈,切切实实摆在眼前的百利无害的好处,只需要写几个字盖个大印,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他们父子不可能不心动。
心动是必然,赵拓阻止不了,只能想办法尽量做些弥补。
虽然到现在,他仍旧不知道那郭茂麟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他既然让宣德准许出了钱粮的商户参与戍城卫国的相关事宜,那肯定就与此次备战抗敌有关。
而眼下要备战抗敌,首要的就是征兵买马…
郭茂麟想联合城中各大商户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手脚动作,他不得而知,但他可以从源头防患未然——知府伍仁便是解决问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