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鼎臣只看了一眼那棵树,就觉得头皮发麻,通体冰冷,手脚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纵然看过许多流寇尸首,可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可怖了。
那几棵树上像长满果子一样,挂满了狰狞可怖的人头。
山西三司的大小官员都来了,都指挥使杜应堂此时此刻已是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认出了那棵树上的部分人头,其中一颗是都指挥佥事吕中惟的脑袋。
其他那些,有山西都司的小官,也有吕中惟和都指挥同知窦得康、韦时介和其他几位指挥佥事的私兵。
数天前,窦得康和韦时介瞒着他,偷偷派吕中惟带三百私兵前往宁化千户所,当时他是知道的,他只是装聋作哑罢了。
没想到,吕中惟等人的脑袋竟然挂在了太原城西北边的树上。
太原西北方向,是娄烦。
窦得康和韦时介等人来得较晚,一看到树上的人头,韦时介当场就吓得摔落马下,窦得康也惊得头皮发麻,半天没回过神来。
“是他干的,姓秦的干的,一定是他干的。”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窦得康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许鼎臣回头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时,有意无意从杜应堂的脸上扫过。
杜应堂回头问道:“可有证据?”
窦得康道:“杜大人,前几日下官才刚把吕中惟派往宁化千户所,如今他就死了,不是秦川干的还有谁?”
“为何将吕中惟派往宁化所?”
“为了…秦川刚上任,下官派吕中惟去帮他理清军粮和军备之事。”
杜应堂没往下问,因为该问的已经问了。
许鼎臣突然轻咳一声,道:“兹事体大,还是仔细查明真相为好,杜应堂,本官命你与提刑按察使苗万重前往宁化所调查此事,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
杜应堂抱拳领命,然后调转马头回太原城调集兵马。
韦时介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冷汗道:“许大人,这事肯定就是秦川干的,那逆贼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用得来的钱粮私造火炮火枪,大肆招兵买马,这都是谋逆铁证,只有他才会赶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许大人,杜大人,马上调集兵马,杀进娄烦铲除贼窝,将那逆贼绳之於法吧。”
许鼎臣轻咳一声:“此事牵涉过大,若没有确凿证据,不可妄下定论,还是先调查一番吧。”
“许大人…”
行出不远的杜应堂突然回头,阴沉着脸说道:“你们嫌这娄子捅得还不够大吗?”
“杜大人…”
韦时介还想往下说,窦得康硬拉了他一把,他这才乖乖闭上嘴巴。
“咳,还是先把人头都解下来再说吧。”
许鼎臣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调转马头,也朝太原方向而去。
目送他们远去后,窦得康眯着眼,低声说道:“韦大人,去与诸位同僚通个气,联名上书请朝廷发兵,姓秦的活不了几天。”
“好。”
城外发现几棵树上挂满人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太原城,顿时满城哗然,人们纷纷涌出城外,看一看那据说惊悚无比的人头树。
没多久,死者的身份就揭开了,赫然是山西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佥事吕中惟,还有三百个私兵,据说其中有指挥同知窦大仁和韦大人,以及其他几个指挥佥事的私兵,还有他们几家的几个管事。
有人说,他们之前占了宁化所的军田,但娄烦那个姓秦的当上宁化所千户之后,就把军田都收了回去。
这几位大人当然不服,一个小小的五品千户,谁给他的胆子抢二三品大员的田地?
于是乎,这几位大人派吕中惟作代表,领着各家凑出来的三百私兵和几个管事,直奔宁化所。
结果,才没过几天,他们的人头就挂在太原城外了。
很显然,这事是那姓秦的干的。
这事以极快的速度从太原往山西各地传播,大冷天的人们聚在酒楼茶肆议论纷纷,有些大胆的说书先生开始胡编乱造,添油加醋讲一出“人屠种树,百官乘凉”。
同时,两位山西都指挥同知,三位都指挥佥事,还有布政使司右布政使、左右参政,、按察使司副使、佥事,太原知府、同知、通判等,还有宣大两地的众多将官,开始纷纷上书,弹劾宁化所千户秦川屠杀上官,大肆招兵买马,私铸火炮,形同谋反,请朝廷定秦川的罪,并发兵剿灭逆贼。
消息还没传到京城,京城里却早已暗流涌动,因为钱龙锡和袁崇 焕案而逐渐式微的东林党又活跃起来,纷纷上书弹劾辽饷党和阉党不仅贪污辽饷,还通敌卖国。
辽饷党、阉党,楚党齐党等,开始合纵联营,纷纷上书辩解,并攻讦东林党借机诬告朝廷命官,想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把持朝政。
娄烦秦川遇袭案和那两百建奴首级,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大型的党争闹剧。
张四维死后一蹶不振的晋党,也开始纷纷活跃起来,跟着辽饷党和阉党大肆攻讦东林党。
晋宣大三地的将官也纷纷上书辩解,就连远在延绥的陈奇瑜也上书替三地将官喊冤。
二月十五这天的朝会上,户部尚书毕自严当着朱由检和文武百官的面,怒斥温体仁和张彝宪狼狈为奸,把持辽饷,纵容甚至指使张家口堡晋商通敌卖国。
温体仁当场驳斥对方,争了没几句,太常寺少卿薛国观跳将出来,指着毕自严的鼻子骂他不但克扣宣大军饷,还贪腐代王晋王等藩王的俸禄,如今竟然还敢。
毕自严气得手脚发抖,他原本在户部就处处受张彝宪的钳制,早就压着一肚子火了。
薛国观这一蹬鼻子上眼的怒骂,使得他火气大爆,颤颤巍巍地一拳捶过去,愣是把薛国观的鼻子给捶得鲜血直流。
薛国观当然气不过,冲上去就是一阵扭打。
温体仁假装过来拉架,趁机捶了毕自严一捶。
这下就彻底乱套了,几个东林党人纷纷冲过来,对着温体仁和薛国观一顿暴揍。
负责纠察的几个御史也冲过来,在旁边拿着毛笔在小本本上奋笔疾书。
内阁首辅周延儒不动如山,只冷眼旁观。
文冤阁大学士徐光启则连连叹气不止。
御座上的朱由检气得脸色铁青,站起身破口大骂,负责维持朝会秩序的锦衣卫冲过来一顿拉扯,才将几个打得鼻青脸肿的当朝大员给拉开。
朱由检在丹墀上破口大骂了好一阵,然后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自袁崇焕被凌迟,钱龙锡被先定死罪后发配戍边,黄道周被削籍为民,东林党就再也不复往日辉煌,今日这一战,也明显落了下风。
此事当然还没有结束。
朱由检刚回了乾清宫,张彝宪、王德化就赶紧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冤,说因为他们替朱由检总理户工两部的财政大权,把持京营的时候,因公得罪了不少小人,并招致小人嫉恨,想趁机打压他们。
刚刚收复登莱的高起潜,也匆匆上书,替张彝宪等人开脱。
朱由检干掉魏忠贤之后,一向信任自己提拔的宦官,张彝宪早就被弹劾过好几次了,但依然能总理财政大权,可见朱由检对他的信任。
这次,张彝宪和王德化的痛哭流涕起了作用。
正好内阁首辅周延儒突然上书,亲自揭发他的亲家,因魏忠贤案而被削籍为民的冯铨,说冯铨侄子冯源湝在张家口堡置有多间商铺和货仓,并大肆囤积粮食、铁器等,高价卖给假扮成蒙人的东虏,这次通敌案的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冯铨侄子。
看过周延儒的奏折,朱由检勃然大怒,当场拍案而起,命人彻查冯铨和冯源湝。
到了这地步,此案依然没有消停。
东林党人继续攻讦温体仁、张彝宪、王德化等人,甚至把周延儒也拉了进来,因为这厮的女儿就嫁给冯铨的次子,而且这厮一向护短,自从他当上首辅,他哥和几个亲戚也跟着当上了大官。
以周延儒的性格,揭发自己的亲家显得非比寻常,少不得让人猜忌。
正当无数奏折朝朱由检飞去的时候,一封从山西而来的急报,让朱由检和文武百官都惊呆了。
山西都指挥佥事吕中惟带着三百兵士,去了一趟宁化守御千户所,几天后这些人的人头被挂在了太原城外。
紧接着,山西、宣镇、大同镇三地的奏折如雪花一般飞来,摆满了崇祯的御案。
内容大致相同:宁化所秦川擅杀上官吕中惟和三百兵士,并将人头悬挂于太原城外,并以绑票勒索得来的钱粮大肆招兵买马,编练军队,私铸火炮,与谋反无异,请朝廷出兵剿灭逆贼。
只看了几封奏折,朱由检便把御案掀翻在地,连骂数声逆贼。
很快,朱由检召来周延儒和温体仁,还有兵部尚书张凤翼,拟发兵剿灭秦川。
两位阁老当然没有反对,张凤翼乃山西代州人,与山西官场和晋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也没有反对。
第二日,宦官王德化率数十骑出京师,直奔大同镇。
另有两路信使日夜兼程,分别赶往太原和平阳府,向山西巡抚许鼎臣和宣大总督张宗衡传旨。
朝中文武百官都被突如其来的人头案给整懵了。
但只懵了几天,很快又开始继续相互攻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