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里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压抑,刘瑾在一旁也不敢言语,乖乖地看着几人商议。终于性子最急的谢迁忍不住开了口。
“陛下,这些土司欺行霸市,胁迫百姓,实在是可恨啊!依臣看,不如下旨给黔国公沐昆,让其将这些大奸大恶之徒通通镇压!”谢迁红着脸一脸怒色。
“谢公莫不是被气昏了脑袋,现在最可怕的是这云南大小官员口径一致,都说是土司太得人心,百姓才揭竿而起,这才是最可怕的啊。”刘健看着多年的好友说了胡话,连忙喝止。
谢迁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和冲动,朝着几人告罪一声,自顾自的喝起了茶。
“依老夫看,目前最重要的还是黔国公的态度,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黔国公一脉在云南多年,若是有他出面,阻力必定大大降低。”
“李公说的对,这黔国公所要的抚恤金,是必须要给的,依朕看,就一人十两银子好了,给黔国公凑个整,由户部拨款,给他五万两。”朱厚照显得很冷静。
几位大学士看着这位曾经的学生,这位向来急躁好动的少年天子,突然觉得他长大了不少,欣慰之余就是感到自己又苍老了一些。
另一头的云南布政司衙中,熊海波已经知道了自己辖区内发生的事情,大小官员一致都“聋了瞎了”,甚至布政司厅内的部分官员也开始不听使唤,暗中作梗,无奈之下熊海波只得将近几日的真实事迹原原本本的写成了奏疏,交给亲信由驿站快马送至通政司再转交给陛下。
人算不如天算,负责为熊海波送信的亲信王思凯跟随了熊海波多年,深得熊海波信任。然而,王思凯的发妻是丽江纳西木氏长夫人的外甥女,所以熊海波的奏疏并没有如愿以偿的送往驿站,反而被快马加鞭送至了丽江木府。
丽江木府殿堂巍峨、布局严谨,仅中轴线就有369米长,中轴线上分别有议事厅、万卷楼、护法殿等大殿,两侧房屋罗列,楼台亭阁,数不胜数;花园回廊,风格别致。其总体建筑风格为“仿紫禁城而建”。木定坐着议事厅内气定神闲地看完这封应该送给天子的奏疏,对这不受控制的云南布政使熊海波的不满越来越深。
可以说当地百分之九十五的官员都在他们几家的掌控之下,毕竟这群“好官”要么就是没有靠山的愣头青被外放至此,要么就是得罪了人被踢到此处。这些人除非有了天大的机缘,否则都注定要在此了却残生了,所以自然不敢忤逆他们这群地头蛇的意思。
只有以熊海波为首的少部分官员是来此处“镀金”或者实现所谓的崇高理想的。这批人任期满了以后就能安安稳稳回京,所以不太搭理他们。一想到自己堂堂木氏大土司见到了那熊海波还要给他卑躬屈膝的行礼,木定心中的怨气就越来越浓厚了。
“房先生,就看您的了。”木定难得的对一个中年人和颜悦色的说道。
这个中年男子名叫房应天,是木定的门客或者说是军师。此人有三大特点,一是能掐会算,能推演天机,二是能够模仿他人字迹,做到以假乱真。三就是长相十分奇特,甚至可以说是奇丑无比。脸庞削瘦,身上也是瘦骨嶙峋,面色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快要及腰的长发,身上的衣服也是补丁无数,毫无木家军师的模样,倒像是一个乞丐。
木家之所以能够居于土司首位,这位军师可是居功至伟。所以木定包括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要称他一声“房先生”。
这丑陋的男子接过木定递过来的奏疏,头也不抬就朝着桌上走去,上面早已经有人准备好了一摸一样的奏本和笔墨。
房应天并没有坐下,而是弓着腰,提笔的居然是左手,将笔放入墨中浸润,心中掐算着要浸润多久写出来的字迹才能和时间相符,好一副专业的模样!
大概过了四十多秒,房应天左手拿着笔,右手抓着自己的长发,挥毫泼墨,就开始在新的奏本上笔走龙蛇。更令人惊讶的是,虽然是仿写,但他并不是像常人一般看一眼写一个字,而是看完一遍以后就不再多看。
木定对此曾一直好奇,房应天是这么解释的:笔墨为精,人为杰,字为灵。精杰生灵自有其道,缘道而为,则灵同,又何故费眼伤颈哉!
木定听完以后对这个奇人更加佩服了,这房应天还是一个瑕疵必报之人,心胸极为狭隘,曾经有一木氏旁系顶撞了房应天,木定为了平息房应天的怒火,不顾血脉亲情,直接下令将此人乱棍打。自此以后木府上下对这个乞丐模样的丑八怪更是尊敬无比。
一刻钟左右,房应天就将那只上好的狐毫笔随手一扔,一旁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小厮赶忙端着盆来到了房应天的身旁,跪下去将盆举过自己头顶让房应天洗手,一旁的木定对此也见怪不怪。
这也是房应天定下的一大规矩之一,自己每次模仿完别人的字迹,都必须有人端着水来自己面前跪下,将水举过头顶让他洗手。而且装水的盆只能是金盆,还只能是用三十六两金子打造成的金盆,取的是“金手进盆,盆净金手”的寓意。
洗完手后也不跟木定打个招呼,自顾自的就慢悠悠的离开了议事厅,木定对此也早已经习惯。甚至在他眼中,房先生越是奇特,能力就越是高超。
等看不到房应天的背影了,木定才起身走到桌前看起了房应天留下的成品。
“云贵之境,山路崎岖,民不开化,不易治理。自宋以来,推行土司,太祖承天,厉行旧制,因求稳矣。土司之制,已行五百逾载,该因其正也。土司治民,民所依乐,甚得人心。今上改旧制,臣竭力推行,然觉逆水行舟,只退矣,政令一出,犹入泥潭,不动矣。还望陛下深思政令利弊,切莫酿成大祸。臣云南布政使熊海波敬呈。”
看完以后木定直呼大妙,这才像堂堂探花出身的布政使写的文章嘛,又拿起原本熊海波的那本奏疏仔细对比,发现居然如出一手,毫无仿写痕迹,兴奋之余对自己供养房应天多年的决定更是大喜。
紧张的接过了亲自递来的“云南布政司衙”和“熊海波奏”的两枚印章,木定亲自将其重重地盖在了那本奏疏之上。
这两枚印章也都是木定花了重金买通熊海波身边的人将一枚官印一枚私印绘制下来,又请来了七十多个能工巧匠仿制而成,可以说能做到与原物一摸一样。其实,木定还私下里偷偷刻了皇帝的私印收藏,那几个帮他纂刻的工匠事成以后就被他派人扔下了悬崖祭山神了。
盖完了章再三检查无误后,又命人密封好上了一摸一样的火漆,木定有些激动,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紧张的,一摇一摆地回了护法殿。
木定的亲信将新的奏疏递给了那名负责将信送到木府的男子,又赏了他二百两银子,说是随后送到他的家中。男子才高高兴兴地将奏疏送到了驿站。
“陛下,通政司呈来了一封奏疏。”一名小太监将奏疏递到了朱厚照的手中。
这是一封云南布政使熊海波的奏疏,朱厚照先是查验了密封的火漆,确认完好没被人拆封过以后才亲自打开了奏疏。
看完以后朱厚照脸色变了,毕竟他也没想到这个探花出身,向来为人正直的布政使居然也会同那些官员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要是连这个最有力的盟友都倒戈一击,那么这改土归流的政策势必只能夭折了,而朱厚照和现在的刑部尚书江若琉就将为自己的想法付出代价。百官们自然不会拿朱厚照做什么,但是自己好不容易安插到六部的亲信,很有可能就要就此倒台了。
定了定神,朱厚照将奏疏递给了刘健。几人早就注意到朱厚照面色的变化,更是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熊海波说了些什么,但是朱厚照一直没递过来,几位老臣也只好耐心等待,性子最为急躁的谢迁更是连续让人添了三次茶水。
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同看完了熊海波的奏疏,心中也开始打起了鼓来。这熊海波他们是认识的,此人向来正直,如今怎么会颠倒是非帮那群土司说话了呢。
如果这真是出于熊海波的亲笔,那么代表的不仅仅是改土归流这一大善政的失败,更代表着整个云南地区已经开始脱离了朝廷的管辖,自成一系了,这对中原大一统王朝来说,是致命的打击。毕竟这从布政使到国公,再到大小官员统一口径,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刘健甚至可以想象,如果改土归流的消息传到了贵州,广西之类同样土司遍及的地方,那又该引起多大的轰动。如果有人从中挑唆起事,对大明朝来说更是灭顶之灾。
李东阳不相信那位素来正直享有清誉的云南布政使会如此毫无气节,更不相信这是出于熊海波本人的手笔。拿起那封奏疏一个字一个字的端详了起来。刘健还让人将熊海波之前的奏疏全部取来,一一对照字迹,希望能发现哪怕一丝的希望和证据来证明这不是熊海波的奏疏。
可惜,几经周折,几人并没有发现丝毫的异样。不得不说那丑八怪的技艺的确是高超,居然瞒过了几位大学士的眼睛。
现在,几人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那群盘根错节的土司了,面对的可能是整个云南甚至周围的地区。
“传六部尚书,传英国公,快去!”朱厚照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