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钦因为是武将出身,所以是最先回到府上的。与其说这是土司府,不如说是一个小堡垒,历经三遍逾四百多年的家族底蕴,早已经让武定凤氏沉淀了下来。外墙没有过多的装饰,清一色的花岗岩高高筑起,十步一个的哨岗,整座土司府的安危都在其庇护之下。若是有人前来攻打,站在这坚如磐石的哨城上,无论哪个方向都可以尽收眼底,更可以及时做出有力的还击。
“那营,你从府上带两千家丁去帮新平的那个勒昂小子撑撑腰,告诉他那皇帝小儿的事情,让他切莫堕了我们土司的威风!天塌下来,有我们三家顶着呢!”那钦豪气冲天的交代着自己的三子那营。
那营虽然不是嫡出,也不是长子,但是一身好武艺深的那钦喜爱,所以此处派他去也有磨练的意味。
而所谓的“勒昂”,说的就是新平的土司了。勒昂是彝族,被赐姓李,汉名叫做李政厅,其家族也世代盘踞于新平,统治可谓是根深蒂固。
家住鹤庆的高鼎也回到了府上,手里端着上好的白釉茶盏,标志性地半眯着眼睛吩咐:“去,告诉我们的所有米行,将米价上涨六成,如果有不听的或者私自降价的,一律拿回来喂狗!”
言语之间一股戾气散开,本来想劝家主几句的亲信也吓得不敢多言,应了一声就赶忙去办了。
高鼎的命令才被通达,一时间云南大部分地区的米价纷纷上涨。本地因为山地贫瘠,本就不易产出,米价因此偏高。现在倒好,直接上涨了六成,从原本的一两银子三石变成了一两银子两石都不到,大概相当于后世两块钱一斤米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群可怜的百姓就这么遭受了无妄之灾。本就半饱的肚子现在完全吃不饱了,但是一家老小不吃东西肯定是不行的,于是各地的士绅和土司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兼并,不只是对土地,更是对这群无辜的,无力抗争的人。
短短几天内,米价上涨六成,多有百姓走投无路卖身为奴,甚至饿死的现状木定自然是知道的。
“陛下,这可都只能怪您自己啊。”好歹也是四品大员,言语之间木定就把锅丢给了在京城里吃土豆的朱厚照。
“吩咐下去,因为局势动荡,加上连年大旱,所以米价才有所上涨,让各州府官员把嘴给老夫闭紧咯,否则陛下怪罪下来,老夫可不知道。”木定气定神闲的吩咐着,外头百姓的死活,又与他木府何干?要怪就怪那天子要砸了大家的饭碗好了。
这李政厅,也就是云南新平的土司,早已经收到了黔国公沐昆派人送来的消息以及“共度难关”的决策。有了黔国公和三位大土司的支持,李政厅可以说是稳坐钓鱼台了,毕竟这云南可真的是天高皇帝远,历朝历代哪个皇帝敢做如此冒“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怕砸了自己的祖宗基业。
云南新平土司府占地4.2亩,由大院、花园、马厩三大建筑群组成,共有房间65间,最为奇特的是这位大土司可一点都不土,因为云南地理环境与多个周边国家接壤,所以这位土司还有几分“潮流”。
这座规模宏大的土司府大门的设计居然是中西结合的样式,为防火灾,居然在院子里还有独立的消防池。灰色的尖顶、蓝色的墙面,高耸峭立的青瓦屋檐,中国风的石柱和飞檐,门口宽大的石阶,门顶上大气的“陇西世族”四个大字,院落里全是上百年的柏树和铁树,无一不在向外人宣告着府邸主人的辉煌。
坐在自家府邸的戏园子里,李政厅乐呵呵地听着戏,朝廷的“改土归流”和即将到来的王延喆丝毫没有打扰到他的雅兴。
“老爷,门口来了两千多人,领头的是那武定凤氏的三公子那营,说是奉家主那钦之命前来为我家助阵。”门房知道这是一件喜事,笑眯眯的冲进来对李政厅说道。
一听是援兵到了,李政厅也没怪罪门房打扰了自己的兴致。:“快请,让人去山下好酒好菜买上来,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我们的援兵。”
说完就和门房一起走出去迎接那营。虽然这那营是武定凤氏的三子,本来配不上李政厅亲自到门口相迎,但是那钦宠爱三子的事情在云南可是人尽皆知,况且人家是来帮忙的,自然要招待到位。
“那公子,久仰久仰,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李政厅笑的很是豪爽。
这那营的性格和那钦如出一辙,见到人家亲自出来迎接,觉得倍有面子,对这个小地方的土司更是多了几分轻视。
米价突然上涨,百姓们本来以为只是一时的动荡,勉强撑了几天以后发现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纷纷跑到各地的土司府上请求。
“你们听着,去那街上将官府围了,并且在路上起义闹事,一人一天工钱就是一碗米。你们也不用怕,都说法不责众,米价之所以上涨都是因为那皇帝德行有失,上天才降下的惩罚!”
“你们带人这群乱民去,喊完口号就撤,切莫别让人抓住了把柄。”
当地百姓本就不怎么开化,他们并不会考虑是这些世代欺压他们的土司造成了他们的不幸,一听有米拿,再想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和那一脸菜色的婆娘,又想到法不责众,一大群人就乱哄哄的在“义士”的带领下朝着就近的官衙和商行围了过去。
更有少部分地方,还强伤了朝廷用来赈灾的府库,一时间云南各地大小官员纷纷怨声载道,面对这群“乱民”也不敢镇压,要抢府库要围官衙都随着他们去好了,毕竟自己是为什么才被外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大家都有数,况且布政司的公文他们也收到了,是谁造成的乱象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是站在世镇云南的黔国公和这群根深蒂固的土司这一边,还是站在那任期满了就风风光光回京的云南布政使熊海波那边,只要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难以抉择。毕竟自己能否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看的是政绩,而政绩可不是由这些大字不识的老百姓来评价,靠的不还是黔国公和这些土司组成的士绅集团么。
其中有几个不愿意同流合污损害朝廷利益的官员还死于了“乱民之下”,并且官场上下都异口同声地说是他们“激起了民变,逼得良善百姓走投无路杀官造反。”这群被杀的官员不仅一分钱抚恤金都拿不到,还要背上骂名,祸及子孙,遗臭万年。
消息传出后,那部分本来秉持着中立和观望态度的官员也不敢在违背“大家”的意愿了,纷纷投入了做一个士绅信任的好官的行列。对自己辖区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对百姓们的饿殍遍野熟视无睹,关起门来口里读着圣贤书中的“民为贵而君为轻…”
黔国公沐昆收到公文后的第三天,终于也整顿好了兵马粮草,带着三千大军朝着新平进发。
得知黔国公到了,当地的士绅官员土司纷纷慷慨解囊,为黔国公报销路费,还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和犒军仪式,可怜了那群饿的虚脱的百姓,读书人见了也只能摇摇头道一声“高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吃饱喝足后,沐昆下令对这些违背朝廷政令的土司和乱民实施武力镇压,经过了两天的“激战”,因为当地百姓对朝廷政令极度不满,加上土司在当地太得人心,黔国公也只好带着六百多残兵败退,回到了昆明上奏朝廷。
作为皇帝的耳目,驻守云南的锦衣卫对这一切自然都了然于心,在经过搜集和统计以后,通过锦衣卫特有的情报传递系统,一封密信亲自被火速送到了豹房,让朱厚照亲自查阅。
黔国公的“战败请罪疏”还没到京城,朱厚照就先收到了自己天子亲军的密信。
信中说黔国公沐昆到了新平以后与当地士绅土司欢聚一堂,第二天小打小闹之后就退回来昆明,据统计死伤不会超过二十人。而云南本地的物价上涨也都是因为云南鹤庆高氏土司家主高鼎下的命令,还提到了高鼎家中“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垄断了云南大部分产业”,并告诉朱厚照云南的大小官员俱已不可信,所谓的“乱民”也都是被人策划指示的,并且云南武定凤氏土司还派了两千精锐去新平支援李家,让朱厚照小心决断。
看完以后朱厚照刚要怒斥这高鼎比自己还有钱,几位内阁大学士就带着一堆云南各地官员的奏疏求见了朱厚照。
这些奏疏不论言辞,结果都指向了同一个:当地土司深的民心,朝廷政令才下发就遭到了巨大的反抗,还有几个官员因为“强行逼迫百姓实施改土归流”,让百姓走投无路杀官造反。希望朝廷认真考虑改土归流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没过多久,黔国公沐昆的“请罪奏疏”也被人送到了朱厚照和几位大学士面前。
沐昆声称自己统兵不力,因当地百姓过于团结,土司深得民心,遭遇了巨大的反抗,称自己带去的五千精兵只活着六百多人逃回昆明,自己也受了伤。请求陛下责罚。
另外几本官员的奏疏则是为黔国公沐昆“讨要”抚恤金的,称万万不能寒了众将士的心。
朱厚照看完后怒极反笑,把锦衣卫的密信递给了几位大学士。这三位老臣也都知道其中的“奥妙”,相比这些异口同声的官员奏疏他们更相信锦衣卫的密信,毕竟锦衣卫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特殊性,决定了他们立场的公正性。
但又因为黔国公一脉世受皇帝宠信,而且还是国公这种庞然大物,再加之沐昆掌握着兵权,几位大学士也不敢轻易提及黔国公的可信与否。
“改土归流”本来是为了解救那些被土司世代奴役欺压的百姓的善政,如今却成了逼的百姓走投无路杀官造反的苛政,对云南当地土司豪绅甚至背后还有一位国公的身影,几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豹房里向来轻松的气氛顿时严肃了起来,甚至连马都不敢随意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