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有!
幸好没有!
她如释重负!
他泪如雨下。
多少年了,两人几曾如此的开诚布公?
她仔细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
把心里最深挚的秘密,最不可告人的隐私,都如此袒露?
只是,事到临头,最终,还是没有谁能下得去手。
爱么?
没有爱过么?
有一瞬间,他想伸出手,紧紧地拥抱她。可是,他不敢,在父皇的陵墓前,他根本不敢。
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告诉她,一定要讲给她听。可是,他说不出来。完全说不出来。
沉默,四周那么沉默。
只有冷冷的风。
然后,开始飘起小雨,仔细地看,是细细的雨夹雪,不久,这北武当便会风雪大作,千里皑皑,将整个世界覆盖。
他无法克制,他冲上去,距离她,只有半步之遥。
几乎呼吸的热气,都能吹拂在她的脸上。
她那么年轻——她不曾改变;她就是芳菲!
她也看着他!
仿佛他也不曾改变——弘!
弘!
就连他的眼神也是纯洁的,是太子府时候,那么纯洁而清秀的少年,在绝望的中毒人生里,拼命地挣扎。
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那该多好?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那该多好?
但是,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任何的后悔药。
神灵并不许人们后悔——每个人做错了,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时间,金钱,血汗,泪水……都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弘文帝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芳菲……芳菲……对不起!”
她有点恍惚,什么叫对不起呢!
干嘛要这样说呢?
“芳菲……我……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
他想大声地呐喊,对着父皇的陵墓狂喊。但是,他喊不出来。
她的神情那么萧瑟:“皇上,你把宏儿带回平城吧。我也想离开了。也许,我的要求不那么合理,可是,我没有办法,你有皇宫,而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份上,答应我最后这个要求。”
弘文帝的心和身子一起颤抖。
她没有等他的答案,慢慢地,转身就走了。
弘文帝站在原地,风吹来,他的神情彻底憔悴下去。遥遥地,父皇的陵墓就在前面。四周松柏常青,只是灵魂呢?
灵魂是否也像这松柏,有那么长久的生命力?
他终于敢于走近了,对着父皇的陵墓:
为什么当她爱我的时候,你可以那么轻易地就夺走她?
为什么当她爱你的时候,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根本无法再挽回她的心?
纵然是看在宏儿的份上也不可以么?
父皇,纵然是看在宏儿的份上——您难道也不会成全儿子么?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
眼前模模糊糊的,又出现那个银灰色头发的长者,那么孤独地行走于天地之间,仿佛洞悉人生百度,人情冷暖。
地上的冰冷,带来感觉的滚烫——父皇,他这样爱自己!
就如自己此时如此地挚爱宏儿?
许久,弘文帝才起身,双腿都冻得有点麻木了。
东风起,厚厚的大雪,很快就要彻底覆盖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了。
直到他的身影一点也看不见了,一个人才慢慢地从陵墓之后抬起头来。那是一颗巨大的古松,将这片陵墓彻底遮蔽。他抬起头,看一眼苍翠的松针,又看往山下走去的人。
那个身影越走越小,越走越小。
本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如此地恨他——痛恨他!
痛恨儿子,痛恨带给自己的那些不名誉——任何男人,都没法忍受的那些。
但是,此时此刻,怨恨竟然烟消云散。
儿子的声音那么憔悴,那么灰白,令他也觉得一股嗖嗖的寒意和震惊。
慈宁宫上下,一片祥和安宁。
火炉烧得十分旺盛,一进屋子,便如春暖花开一般。
宏儿蹦蹦跳跳地跑进去:“父皇,太后,我回来啦。”
父皇和太后都不在。
他有点奇怪,跑到门口,看到太后进来。
“太后,您去哪里啦?父皇呢?”
芳菲看着儿子,声音十分温和:“父皇就在后面,一会儿就回来了。”
孩子许久不曾见太后提起父皇时,如此和颜悦色了,他心里非常高兴,拉住她的手,悄悄地问:“太后,你不会怪父皇了吧?”
芳菲认真地看着孩子:“宏儿,太后没有怪你父皇。以后也不会。”
“那,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儿么?”
她笑起来:“今晚太后先给你们做一顿饭。”
孩子跳起来:“真的?父皇也一起吃?”
她点了点头。
宫女们早已按照吩咐准备好了材料。在刚刚入暮的夜色里,便听得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炖獐子肉苹果干的声音。然后,是拔丝苹果。
张孃孃侯在一边,低声道:“太后,您也是累了,就歇着吧。”
“不累,就两个小菜,不会累。”
“可是,您身子尚未痊愈。”
她若无其事,就两个小菜,根本不算什么。
不一会儿,外面已经传来弘文帝的脚步声。没有人通报,他屏退了所有的人。只径直进来。等候他的是儿子。
他左右四顾,看不见芳菲,心里微微失望。
孩子本是非常欢喜的,但见他面色那么灰白,吃了一惊:“父皇,您怎么啦?”
“没事,宏儿,我没事。”
“父皇,您累了么?脸色不好耶……来,坐着,宏儿给您倒一杯热茶……”
宫女侍卫很多,但是,怎么比得上儿子亲手端来的热茶?
热茶是滚水泡的,杯子热乎乎的,一揭开盖子,就飘来一股浓郁的花草茶的芳香。孩子入献宝一般:“父皇,这是太后令人采集的呢。您喝喝看,好不好喝?我可是非常喜欢喝的,太后也喜欢……”
弘文帝捧着花草茶,喝了一口,心里一暖,这才道:“宏儿,真好喝。”
“父皇,您看,这一大包呢。是宏儿给您准备的,以后,天天都泡给您喝。”
弘文帝微微一笑,心里非常安慰,伸出手,抱着他。孩子如小时候一般坐在父皇的膝头,抱着他的脖子,软声软语的:“父皇,今晚有好东西吃呢。”
“什么好东西?”
他悄悄地在他耳边说:“太后做了獐子肉炖苹果干;还有拔丝苹果……”
弘文帝心里一震。
拔丝苹果!
就是自己让其他妃嫔怀孕后的第一次——孩子这样问自己:太后做了拔丝苹果,您吃么?
也就是那一次开始,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冯太后——芳菲——从此,再也不可能为自己做任何的饭菜了。
他眼眶濡湿,不能自已。人啊,往往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坚持。很多人都是这样,也许再往前走几步,也许就是再等那么几天,也或许就是需要再忍受一点点的痛苦……但是,很多人都没法忍受,也熬不住,所以,提前放弃了。
自己,也是这样,在最最靠近的地方放了手。
“父皇……父皇?您怎么啦?”
他稳定了自己的心绪,一笑:“没事,宏儿,刚刚有灰尘飞进了眼睛里。”
孩子懂事地抚摸他的脸,悄悄地:“父皇,太后做的拔丝苹果可好吃了。以后,她不生气了,会经常做给您吃的。”
弘文帝紧紧地搂住儿子。他何尝不知道呢?除了孩子,谁会如此真切地希望父母和好?唯有父母和睦,亲切,孩子才能得到最好最大的照顾。
他稍稍振作了一下,依旧抱着孩子:“宏儿,你乖乖的,以后,父皇会一直陪着你们。”
他这话说出来,忽然有了力量。至少,至少自己得为孩子着想。
父子俩正在窃窃私语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孩子叫起来:“父皇,要吃饭了。”
正是传膳的宫女。
今日的饭菜,是放在一张长案几上的。八个小菜,中间是獐子肉炖苹果干,小吃正是热乎乎的拔丝苹果。
自从芳菲生病之后,孩子一个月都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每顿虽然都有弘文帝的仔细吩咐,宫女,太监,御厨们,恨不得把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一股脑儿地堆上桌子。但是,这些东西吃多了,哪里比得上太后的小菜?
现在闻得这股浓郁的甜蜜香味,怎能忍得住?
所有宫女太监都被屏退。
“父皇,您看,都是好菜呀……呀,太后,好香啊……”
他看到芳菲进来,换了一身很家常的衣服,袖口边上还带着一朵很淡雅的绣花。自从太后生病,醒来后,就如变了一个人似的。
孩子心里的直觉,当然是更加喜欢这样的太后。
“太后,您今天真好看……”
孩子说话的时候,一边拉着太后的手,一边拉着父皇,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父皇,您说,太后这衣服是不是很好看?”
弘文帝被孩子拉住。随着儿子掌心传来的温暖,仿佛感觉到她的双手的温暖——他强自压抑了自己激动的情绪,凝视着她:“很好看,非常好看。”
芳菲也笑起来,脸颊竟然有点儿绯红。
弘文帝亲自盛饭。先给芳菲一碗,再给儿子。
他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壶温热的酒,是烫好了的。然后,芳菲温热的声音:“陛下,你不饮一杯么?”
他笑起来:“不。我不喝酒了。”
也许,正是那些醉醺醺的岁月?也许,正是违背父皇的遗命?所以才会和她的心,距离得越来越远?
多少日子,政治失利,对她的怨恨……他干脆破罐破摔,喝得很厉害。喝醉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妃嫔都宠幸。
然后,周而复始,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他看着儿子惊奇的目光,意味深长:“宏儿,父皇以后都不喝酒了。喝酒并不是一件好事。酒精会令人迷乱,疯狂,当年,先帝爷爷是明文禁止皇家子弟饮酒的。”
“父皇,是一点儿也不能喝么?”
“也不是滴酒不沾。在一些大祭和大的节日场合,可以浅尝辄止,但是,绝对不许暴饮暴食。宏儿,你要记住先帝爷爷的这条规矩。”
“宏儿记住啦,宏儿长大后也不喝酒。”他笑眯眯的看芳菲,“太后,您也是从不喝酒的么?”
芳菲也笑了:“不,我们都不饮酒。”
弘文帝的一块肉已经夹到她的碗里,柔声道:“芳菲,你这些日子生病,身子又不好,以后,别亲自下厨了……就算下厨,也得等身子好点再说。”
“多谢陛下。”
这一顿饭,是如此的温馨。
宏儿兴高采烈,目光不时从太后身上到父皇身上。有时,看到他们彼此的目光也看着彼此。孩子终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真正想法,只觉得无比开心,仿佛天大的裂痕,都已经消失了。
美中不足的是,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波斯猫,两只玉雪可爱的猫咪,再也看不到了。但是,他懂事地没有去问,这些日子,竟然一次都没有提起。
小小的心灵也明白,那波斯猫的惨死,绝对不能提,也绝对不能想。那是许多人心里的疼痛。
这一日的早朝之后,弘文帝留下了几名大臣。京兆王,东阳王,任城王,陆泰,李冲,高闾,还有刚回来述职的王肃。
众人都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弘文帝很少在私下召见大臣的时候,留下如此大规模的汉人。彼此之间,几乎是一半对一半了。
大家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安。
而且,群臣也是泾渭分明,汉臣,鲜卑大臣,互相之间,都彼此打量着彼此。甚至李冲等人心里都拿不准。弘文帝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他和冯太后之间的斗争,到底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等陛下开口。或者,能提到大家最为关心的问题:冯太后到底怎样了?这些日子,她都以生病为由,绝不露面。
而且,群臣也根本没法探视。
但是,弘文帝显然无视群臣期待的目光,看向京兆王,意味深长:“京兆王是朕的皇叔,也是先帝的嫡亲兄弟。早年外放时,功勋卓著。又在除掉乙浑的时候,替朕出面主持大局,可谓对北国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些年,皇叔也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其德行,威望,在北国上下,是有目共睹的……”
众人更是惊奇,不明白弘文帝为什么忽然说出如此一番情深意切的话,大大地把京兆王称赞了一顿?
就连京兆王自己都很意外,急忙跪下:“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
弘文帝起身,亲自将他扶起:“皇叔不必过谦。请坐。”
众人更是惊诧莫名,但见弘文帝身边设座,是他亲自搀扶了京兆王,二人几乎是并排而坐。
京兆王哪里敢?急忙推辞:“陛下,臣不敢。”
“你是皇叔,又是国家勋臣,有何不敢的?请坐。”
京兆王推辞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
这时,弘文帝才转向群臣,朗声道:“朕这些日子以来,常感身子不适,精力不济。而且,朕好黄老之道,想潜心研究佛学,道学……”
众臣更是面面相觑。
就连京兆王也惊得又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