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想离开北武当。另外去一个我喜欢的地方生活。至于宏儿……你就带他回平城吧。”
弘文帝如被人狠狠地擂了一棒。
却没有觉得愤怒,也没觉得怨恨,只是没来由的恐惧和悲哀。因为,他忽然想起那个银灰色头发的老人——男人!
甚至,他都没来及看清楚面孔的男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个人,明明是没有危害,没有妨碍的,但是,为何会想起他呢?
是他无害么?
是他那样强大的气场?
是芳菲这样平淡的声音?
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软弱和妥协?
“陛下,我太累了!”
他心里一震。
她从未露出这样的疲倦和脆弱。
他搂着她的肩头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气。才发现,那肩头的瘦削,整个人的憔悴。这些年,岁月不曾饶恕的苍凉——为什么自己还一直以为她才18岁呢?
为什么一直以为是那个18岁,精力无穷,光着脚丫子,在翠绿的草地上跑过的少女呢?
“芳菲!”
他的声音轻轻唤在她的耳边。那么温存,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悔恨与关切,爱惜。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脆弱。
她的头贴在他的肩上,一点也没有躲避。许多年了,第一次如此地靠近他,仿佛依靠着一堵坚实的墙——本来,她曾经以为,今生今世,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怀了。
那么长久的冷战,对抗,争执,政见上的分歧……尤其是政见上的不同,将二人原则性地隔开。
他的鲜卑贵族意识,她的改革大国意识……这些都不是根本的,根本的是对权力的认识和争夺!为了更好地服务于自己的政治理想,每个人心里都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这已经不是男女纠葛了,是政治家之间的互相协作又互相斗争。
如果不协作,北国的变法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是,又不可能永远协作,斗争不可避免。所以,才有两人的决裂,李奕的惨死,到两只波斯猫的惨死——那一场可怕的剧毒。
芳菲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自己和他,竟然还从未这样的开诚布公。
“陛下,这些年,每一天我都很累……有时,已经不是因为先帝了,而是来自你的压力,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在戒备你了……”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拥抱着她,心如刀割。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自从宏儿生病,她拒绝回平城后,他就绝望了。
妃子们一个个地怀孕生子。每一次,他都会大张旗鼓地来北武当报喜。心里总是藏着一个奇怪的想法:她会妒忌吧?会很妒忌吧?会抓狂会吵闹会哭喊吧?
多么希望,她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醋妒的妇人,一个泼妇一般大吵大闹。
那样,才意味着她的在乎。
可是,她没有。
她从来不曾。
每一次,她都做到了“祖母”的本份,该赏赐就赏赐,该怎样就怎样,无动于衷,落落大方。
只是,平静无波之下,心,走得越来越远。
到后来,已经完全无法挽回了。
冯太后,已经绝无可能变成冯皇后了。
就算鲜卑人再开放,再怎么“父死嫁子”也不成了;纵然是改嫁大单于儿子的王昭君也不成了。
冯太后,不是王昭君。
弘文帝,也不是大单于的儿子。
日益走向强大的北国,已经全盘汉化,尤其是这几年以来,太学的兴起,均田制的推行,大半国民彻底改为汉语,甚至王子皇孙,接受的全是彻底的汉化教育。
冯太后,永远不能变成冯皇后了。
最好的时期,在大家慢性的拉锯战里,已经彻底错失了。
弘文帝紧紧抱着她的肩头,眉梢眼角之间,发现自己老了——苍老得比她还厉害十倍。
少时的情侣,老来的伴侣。
只是,这伴侣也要离开了。
“宏儿现在已经大了,懂事了。他跟你回平城也不会哭闹了。你带他走吧……”
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宏儿跟着他,一国的太子,有父亲眷顾他,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思索了很久。只能选择这唯一的路。
一个皇太后,不可能轻易剥夺太子的权利,因为,这关乎着太多人的利益了。到了今日,宏儿,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他是太多人的希望。
是整个汉臣集团的希望,是李冲,通灵道长等人的希望;甚至,也是弘文帝的希望。
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把这些关系一切斩断。
自己只能斩断自己。
弘文帝的声音非常艰难,有些飘忽:“芳菲,你想去哪里?”
“我其实也没确定的计划。就想带几个人,随便走走看看。这些年,我就呆在北武当,觉得太局促了,眼界也放不开。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南朝是怎样,甚至柔然是怎样……”
她忽然想起安特烈,昔日的朋友,少女时代唯一的朋友。
他呢?他在哪里?
回答她的是弘文帝:“柔然国这些年益发壮大了。安特烈率人下了一趟洛阳,但是,他发现不行,便又转移回了大草原,占据了北边千里之外的大草原……他没法进入洛阳……”
她点点头:“他当然不行!我早就知道他没法去洛阳,永远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柔然完全没有汉化一说。除了安特烈,其他人比鲜卑贵族还顽固,他们连汉话都听不懂。而且,没有任何像样的文臣,根本没法足以改变他们的游牧生活……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把洛阳圈成他们的放牧基地,而且,也不适合。”
现在的冯太后,已经有这样的资格说这样的话了。
弘文帝听得很仔细,然后,问她:“你说,我们北国行么?真有一天,能进驻洛阳么?”
她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这是先帝的心愿喃。”
弘文帝也笑了一下:“是啊,父皇生前的确很希望促成我们南下洛阳。”
“洛阳自古就是王者之都。人文,王气,经济,政治,都是一等一的。可是,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行不行,也许,希望就在宏儿身上了……”
若换在以往,她这样说,弘文帝是会生气的。但是,今日,他一点也没生气,而是很认真的思考:“的确,十年八载,我们都没法达到那样的经济水平。也许,李冲等人会交给宏儿更多的治国方法。”
“会的,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的。”
她觉得有点疲倦了,声音也微弱下去。
弘文帝搀扶着她躺下。
此时,她躺在床上,几乎就躺在他的臂弯里。
丝毫没有避讳,也没有愤怒,更没有埋怨。
只是看他一眼,连眼神都是软弱的:“陛下,我想离开这里了……等我好了,我就走……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政敌离开了,皇权真正得以至尊。
难道不是一劳永逸么?
弘文帝没有回答。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不争吵呢?
她醒来后,本该是愤怒和自己争吵的,不是么?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反而是这样的示弱,这样的——反攻?
有一种软弱背后的反攻,更加强大。弘文帝甚至觉得自己瞬间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
就如一个彻底被缴械,剥夺了武器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了大刀,狠狠地砍在你的身上。
却没有血,只感到无形的痛。
他的声音非常温存:“芳菲,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想,等你好了,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她果真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挣扎,依旧柔顺地躺在他的臂弯里。
这么长的日子,弘文帝整日整夜地滞留慈宁宫。外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知道么?可是,就如一个得过且过的人,连抗争都懒得了。随他吧,一切都随他吧。
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他在黑夜里轻轻地拥抱她。听着她微微的呼吸之声,方觉得甜蜜,难言的甜蜜和幸福。这些日子,仿佛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人最怕的不是永远失去,而是失去之后,又再次拥有。
然后,谁还能舍弃呢?
如果要舍弃,岂不是把心彻底割开?
不!
绝不!!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一大早,就艳阳高照。
被淅淅沥沥的冬雨侵袭了许久的人们,终于见到一丝明媚的阳光。弘文帝醒得很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怀里的女人还在沉睡着。
这些日子,她都是这样,仿佛一睡过去,便再也醒不来似的。
一般人是不会如此沉睡的,只能说明她精疲力竭,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但是,此时弘文帝忽然童心大发,伸手咯吱在她的腋下:“芳菲……芳菲……”
她睁开眼睛,疲倦地看他一眼。
“芳菲,今日好点没有?”
她点点头,想坐起身子。
他却笑着搀扶她,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靠坐在床头上。
“芳菲,你今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的目光看向窗户。
窗户是半开的,能看到外面苍黄的冬日萧条,艳阳也无法遮掩。
然后,是门咚咚咚地被敲响,宏儿的声音:“太后,父皇……父皇,太后……”
弘文帝笑着坐起来,穿好了外衣,下床开了门。
孩子蹦蹦跳跳地进来:“父皇,太后好了么?”
弘文帝牵着儿子的手,父子俩来到床头,芳菲也披了外衣坐着,看到儿子,眼神就变了,不由自主的柔和,伸出手,拉他的手。
孩子见她彻底清醒,精神也好了几分,很是开心:“太后,你都好了?”
她点点头,柔声道:“宏儿这几日做功课没有?”
“父皇教我呢。今日也是父皇教课。对了,太后,父皇说,今日我也一起去上朝耶……”
“宏儿,你忘了?今日是休假呢。不上朝。”
北国的法例,每上朝10天,休息3天。过年、祖先祭祀等大日子,也会放假7日或者十日不等。今日开始,是休假了,要休息三天。
“哈,父皇,我差点忘了。天晴了,我们正好去打猎。”
“等太后好了一起去。”
芳菲柔声道:“你们去吧。我不去。”
孩子急忙道:“我也不去了。要太后一起才好玩。父皇,我们等太后好起来再说。”
弘文帝如何不知道?自从太后摔下山崖后,孩子便盼着自己带他和太后一起打一次猎。孩子的心目中,正是没有父皇,才会遇到危险。
只要父皇在,一切的一切,便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宏儿,再过半月左右,太后就会痊愈。到时我们再去打猎好不好?”
“好耶。”
这一日,弘文帝就在慈宁宫教导儿子念书,连奏折也不看了;到下午,结束了一切功课,父子俩一起玩儿。
太阳也下去了,天色暗沉得快。
风一吹来,屋子里冷冰冰的。
火炉再次生起,很快暖和起来。芳菲只起来略微走动了一阵,又躺了回去,不一会儿,又昏昏欲睡了。
半梦半醒里,听得儿子咯咯的笑声。
“父皇,骑马马真好玩儿……”
“哈哈,父皇再给你玩儿一个更好的。”
弘文帝一边说话,一边把孩子放下来。他趴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很乱,一根根竖起:“宏儿,这是疯狗游戏……”
孩子十分好奇:“为什么是疯狗?”
弘文帝摇了摇纷乱的头发,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怒吼一声:“汪汪汪……汪汪汪……”
那叫声随着风声,真的像疯狗的样子。
宏儿大乐:“哈哈,父皇,你的样子好可怕……”他扑上去,抱住父皇的脖子,也学他的样子,却很快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玩儿……”
……
芳菲悄然地看着这一幕,慢慢地侧开头,对着墙壁,眼里流下泪来。
弘文帝,他和儿子的心越来越近了。这些日子,他才真正像一个父亲了,甚至都不像皇帝了。
他在改变自己,尽最大可能的改变自己。
但是,人生并不是改变就行了——许多事情,改变也来不及了。
就如那两只死掉的波斯猫,再怎么变,它们都活不回来了。
休假结束后的第一日上朝。
弘文帝处理了积压的事情回到慈宁宫时,宏儿还没回来。他正和李冲等人在上课。
他进去的时候,发现芳菲不在屋里。
他心里一沉,急忙问:“太后呢?”
宫女们回答:“回陛下,太后出去了。张孃孃等陪着她。”
弘文帝急忙追出去。
远远地,他停下脚步,竟然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是父皇的陵墓——芳菲,她长久地默立在父皇的陵墓之前,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敢过去。
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一道尖锐的利器,自己根本没法靠近。
许久,她才转身,慢慢地走下来。
这一日,她穿的已经不再是太后的袍子,也不是道姑的袍子,而是非常简洁的普通妇人的衫子。这令她多了几分生机。
只有走路的时候,才能看出她尚未彻底复原,因为步履还是很缓慢很沉重的。
弘文帝慢慢地过去,脚步如灌满了铅块一般。距离父皇的陵墓一丈之遥,竟然再也没有勇气靠近,只是怔怔地站着。
心里接受着冰与火的煎熬——刚刚过去的一个月,如一场梦,一场短暂而甜蜜的梦。自己曾经那么坚定地答应宏儿,永远不离开他和太后了——原来,君无戏言也是假的。就算是皇帝,也有办不到的时候。
因为,中间隔着的那两个人:父皇!李奕。
这两个人,就如天河,将自己和芳菲,将自己和初恋,将自己和宏儿的母亲,隔绝成两个完全不能交集的世界,
他等在侧面的山道,她几乎和他擦身而过。
“芳菲!
“你为什么要杀李奕?”
那声音,仿佛是随风吹来的。在他的耳边,飘忽而冷淡。
因为那把檀香扇?因为“太后形不正”?这些曾经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竟然说不出口了。芳菲,他在父皇面前质问自己!她在父皇的陵墓之前,当着父皇的灵魂拷问自己。那些看不见的隐私,别人看不到——父皇在天上,是完全能看到的。
弘文帝口干舌燥,无法言说。
她笑起来,声音那么清脆,就如昔日神殿的少女,纯洁,质朴,“今日,当着先帝的在天之灵,我发誓,我跟李奕一清二白;陛下,你呢?你难道真的从来不曾动过一星半点彻底除掉我的心思?”
除掉冯太后!
有没有这样想过呢?
弘文帝的身子微微发抖。
“其实,李奕刚死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对你恨之入骨,尤其是睿亲王的加封……弘,那时,我竟然想杀你!”
弘!
她叫自己弘!
仿佛是太子府的少女,那么娇嗔的声音。
他全身颤抖!
“那时,我竟然真的想杀你!这一辈子,我从不相信,我竟然会有想杀你的一天!人哪,谁能知道会变成这样呢?!我们之间,竟然也会变成这样。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是会一辈子永远也不改变的呢?难怪先帝临终前,会那样提醒我。以前,我始终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某一天,我连弘都想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