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却完全不顾众人的脸色,沉声道:“朕精力不济,无法再日理万机,兼顾国家大事。所以,想及早退位让贤!”
众人惊得急忙跪下去。
京兆王也跪下去。
一时,屋子里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能知道弘文帝的真实想法。因为,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实在太突然了,以至于大家根本没法反应过来。
弘文帝也等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朕左思右想,现在小太子年幼,无法掌控国家大事。所以,朕希望让位于皇叔京兆王……”
此话一出,更是石破天惊。
陛下就算要逊位,也是逊位给太子,怎会让给自己的叔叔?
再说,小太子的地位是确立了的,按照常理,就算发生了什么意外,也得是小太子登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京兆王跪在地上,冷汗直冒:“陛下折杀老臣。请陛下收回成命,老臣万万不敢!再说,陛下年富力强,正是人生的顶峰期,岂能轻言退却?”
弘文帝朗声道:“皇叔德才兼备,威望、功勋,都是一流之选,何必过谦?”
京兆王只是不应:“陛下,老臣自来辅佐先帝,辅佐陛下,从来不敢有任何僭越和非份之想。如今,陛下忽然提出这个要求,臣万万不敢接受……还请陛下看在拓跋江山的份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滋生灰心失望之意……”
弘文帝眼睛抬起来,看了看其他众人。
这时,东阳王忍不住了,奏道:“陛下此举似乎有点不妥当。纵然陛下潜心黄老,要修身养性,传位也是给小太子。自来,我北国的皇位都是父传子,从来没有传位于叔叔或者兄弟的道理。陛下若是执意如此,岂不是开了一个很坏的头?日后,北国江山,如何继续?”
任城王也吓住了,急忙道:“小太子聪明伶俐,岂能无辜被废?”
李冲等汉臣,也完全被弘文帝打蒙了。
难道是因为他和冯太后这些年的斗争,滋生了萌退的意图?
而且,这一次冯太后中毒之前,帝后两人的矛盾,几乎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下毒也是弘文帝的太监下的毒。为此,弘文帝自己亲自终日守在慈宁宫,寸步不移,群臣猜忌声四起。
要知道,彼时已经改革了六七年,汉人的儒家学说,已经在北国有了很大的立场。弘文帝冯太后名义上是母子,但是,事实上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且年岁相当——一对年岁相当的男女,而弘文帝又丝毫不避忌男女之嫌,几乎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守在慈宁宫。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如何的戒备森严,也不可能丝毫也不让一些时常在宫里出入的大臣们知道。
陆泰等人心里早就打起了小九九:难道陛下和太后,反而有什么猫腻?
甚至一些汉臣也在担心:是不是大家根本会错了意? 若是弘文帝真的想杀了冯太后,岂会做出这般的姿态?就算是为了照顾,也不用日日驻留慈宁宫吧?
而且,按照其他的相关传闻,弘文帝把北武当侍奉的一切女眷,妃嫔,全部遣送回了平城——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任何妃子侍寝了。
一个君王,没有在大丧其间,却无故多达一个多月,从来不近女色,这难道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而且,他还当朝下令,将睿亲王该封为融亲王。
甚至明里暗里,告诫大家不许和米贵妃互相结党,为此,陆泰本人最是清楚。
如此种种,猜忌之声当然此起彼伏。
可是,这些猜忌,到了今日,忽然变得更是诡异。
一切都在峰回路转,重重迷雾之下,仿佛永远也看不清楚。
如果两个人之间真有什么暧昧,弘文帝岂会如此?
他可是宁愿把皇位给自己的叔叔!
难道弘文帝是为了怕冯太后利用小太子这张王牌,重新掌握权力,所以,宁愿把王位让给皇叔,也不愿意给自己的儿子?
这些年,他自己受够了冯太后的牵制,是不是就再也不想自己的儿子,一辈子被操控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拓跋家族的男子,向来性烈如火,此举难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但是,此时他们也听出了陛下的弦外之音,他说让位给京兆王,但是,并未说废黜太子。而且,小太子这些天,还不时随他上朝,岂有随意废黜的道理?
不废黜小太子,又传位给京兆王,这算什么呢?
日后,北国的祸端,岂能有消停之一日?
弘文帝,岂能糊涂到这样的地步?
李冲急忙道:“东阳王言之有理。太子大位是国家根本。自来,都是父子相传。若是扰乱了这个规矩,必将后患无穷。望陛下三思而行……”
高闾也道:“老臣辅佐三代君王,虽不敢说有什么大功,但是,也见识了不少。传位太子,是我北国根本。从太祖皇帝开始,皆是如此。先帝便是一个典型,先帝年少之时,有权臣作乱,后来,就是前尚书陆丽和众臣一起评判内乱,迎接先帝登基。当时先帝身为太子,虽然年幼,但是很快显露了雄才大略,百战百胜,终于成为一代战神,奠定了我北国今日的广大疆域。现在陛下龙体安康,年富力强,正在人生最好的顶点,本来不该滋生灰心之气。而且,小太子也早已身份确立。如果陛下一意孤行,岂不是会招致无穷的后患?陛下此举,万万不妥……”
就连陆泰都忍不住了:“陛下,臣虽然愚昧,但是也知道,自古以来,都是老子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哪有传位给自己的叔叔的道理?臣实在是不明白!”
……
眼看所有人都反对,京兆王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他自从帮着替弘文帝出面主持大计开始,到后来弘文帝复出,小太子确立,就一直非常谨慎,从不敢以此为把柄,有任何的倨傲。毕竟,伴君如伴虎,自己那次的替身行为,又实在是有僭越之意,所以,早就害怕弘文帝以此为借口,找自己麻烦。
幸好弘文帝宽宏大量,而且,并不是滥杀功臣的主儿,所以,这些年,他得以平安无忧,富贵更胜以往,而且得到弘文帝的高度信任。
就他自己的内心深处,虽然对弘文帝的提议感到惊奇,但是,当然不敢领受,而且,他自己也拿不准弘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京兆王再次伏地跪请:“老臣万万不敢僭越,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如果陛下执意不从,老臣只好立即辞去现有的全部官职,带领全家离开京城,寻一个地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京兆王的态度超级坚决。
此时,怎敢不表明自己本来毫无野心?
在弘文帝的态度明朗之前,如果有丝毫的野心暴露,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日后,皇帝没做成,反而招致无穷的祸患。
京兆王再一次叩头:“老臣年岁已高,精力体力比陛下更加不支。还望陛下多多体谅,让老臣享几年清福。这是老臣的自私之语,还请陛下宽恕……”
……
弘文帝这才一一看过众人。
他的目光还是不紧不慢的。仿佛这一切,都深思熟虑了许久:“既然大家意见如此,朕也无法一意孤行。今日之议,就暂告一段落。”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英明。”
弘文帝和颜悦色的:“各位都是国家基石,忠心耿耿之臣,还望在座诸位,日后,好好辅佐小太子,好好教导小太子。他还小,但是非常聪明,孝顺。”
众人一起跪下:“臣等必将竭尽所能,辅佐太子。”
“你们下去吧。朕再考虑考虑。”
众人陆续离去。
弘文帝才缓缓地从龙椅上站起来。
他如释重负,笑了起来。
笑声那么得意,又那么酸涩。
仅仅只是这一日,他仿佛忽然苍老了十岁。鬓边发髻,都隐隐地呈现出一种灰色。仿佛他整个人都彻底灰掉了。
随侍旁边的老太监魏启元见他神情疲倦,又满面笑容,仿佛非常诡异。他很是不安,低声道:“陛下是否太过操劳?这些日子又要照顾太后,又要兼顾国家大事,龙体怎么受得了?”
弘文帝哈哈一笑:“朕今日非常开心。哈哈,从未有过的开心。”
“陛下……”
魏启元和两名太监去搀扶他,才发现他身子微微踉跄,几乎瘫坐在龙椅上。
“陛下,您怎么了?来人,快传御医。”
御医诊断,弘文帝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伤肝火旺,手臂上也起了一个很大的痈。
御医开了药退下,魏启元悄声道:“陛下,要不要告诉太后?”
“不用了。她自己身体尚未痊愈,再操心朕,如何顾得过来?”
魏启元只好作罢。
这一日,弘文帝在书房里停留了很久。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连灯都没开。在黑夜里呆久了,才想起自己的这一生。
这一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六岁?还是七岁?
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许久,听到叩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三下三下的敲门。
这是宏儿的习惯。只有他才会这么敲门。
弘文帝微微振作了精神,坐起身子:“宏儿,进来吧。”
太监们拿了灯笼。宏儿进来,有点担心:“父皇,您怎么没用晚膳?”
灯光照亮了弘文帝的脸色,孩子惊奇地看他:“父皇,你的脸色好差。您是不是生病啦?”
弘文帝强笑一下,淡淡道:“宏儿,不碍事。父皇只是手臂上生了一个痈……”
“呀,父皇,我看看。”
弘文帝宽大的袖子被孩子拂开,解开布条,看到那个可怕的痈。
“父皇,这是什么呀?”
“是痈。”
他的小手伸出,轻轻地按了一下:“父皇,疼么?”
弘文帝皱起了眉头,“很疼。”
“是不是又疼又痒?”
“宏儿,你怎么知道?”
孩子也不说什么,立即抱住父亲的手臂,低下头去,含住了那个痈就吸起来。
弘文帝大吃一惊:“宏儿,你干嘛?”
孩子含糊不清地,并不回答,将脓血吐在地上,又开始吸。
“宏儿……宏儿,你干嘛?快停下来……”
孩子连吸了几口,将里面的红血都吐出去,弘文帝那只又疼又痒的手臂果然好了许多,那种火辣辣的刺疼已经消失,很快,便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意。
弘文帝大声道:“快送清水。”
早有太监们送来的清水,孩子漱口,又喝了茶水洗漱,一切都弄得干干静静的。
但是,他也不说话,先拿了旁边干净的布条,小大人一般,给父皇彻彻底底地把伤口擦得干干净净,又拿起旁边的白药,轻轻涂抹在上面。
等一切弄得妥妥帖帖,他才重新拿一条干净的白布给父皇包扎好。
弘文帝惊讶得不能自语,半晌,才问:“宏儿,谁教你的?”
宏儿这时才松一口气,小小的孩子,累得额头上都有微微的一层薄汗了。他笑嘻嘻的,先抚摸父亲的手臂,“父皇,现在还疼不疼?”
手臂传来一股凉意,又舒适又温暖,弘文帝点点头,“一点也不疼了。”
但是,他还是不敢置信,自己这痈,还没出门,也没人告诉冯太后,不可能是她告诉孩子该怎么做的。
而且,孩子才刚刚来呢。
“宏儿,你怎么知道这么做?”
“嘻嘻,父皇,今年我也生过呢,对拉,就是六月的时候,我出去玩儿,回来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也长了大包,还是两个,怎么都好不了,每天又痒又疼。太后说,这是痈,要等彻底溃烂了才能好。御医们开了很多药,但是,都不顶用。我每天难受死了,连写字吃饭都很困难。后来,太后就这样给我弄,父皇,我的比你的严重,太后给我弄了三天……果然,很快就好啦……”
弘文帝微微仰起头,眼眶湿润。
六七月
正是自己和冯太后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儿子生了这病,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也从没去过问,甚至要三五天才召见一次儿子。记忆里,是有几次,每次儿子来了都愁眉苦脸,他当时还以为是冯太后教唆儿子,不让儿子跟自己好好相处。现在,方知道孩子当时是生了病。
而且,孩子根本就不敢告诉自己。
告诉自己了呢?
若是当时自己就知道了呢?
自己也会一如既往的关心他,彻彻底底的爱护他么?
弘文帝几乎要撑着自己的头,觉得自己的头和身子,都那么沉重。
这一辈子,于亲情一道,自己仿佛永远是一个学生——竟然连儿子,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老师!
他是她的儿子!
所以,她无论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那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那么脏污的事情,除了母亲,谁愿意呢?
但是,儿子竟然为自己做。
没有任何人教他,他也知道为自己做——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儿子热爱自己——这一生一世,几曾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被爱?!!
弘文帝生平第一次,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这来自于孩子的爱,激动得无法言语。
他忽然伸出手臂,狠狠地搂住儿子,这样好的一个儿子,自己岂能让他没有妈妈?自己岂能让他的妈妈永远离开他?
绝不!
无论要牺牲什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
自己都绝不会让儿子再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孩子在他怀里咯咯的笑,轻轻地抱住他的脖子:“父皇,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对了,生了这病,要吃一种清蒿,太后认识是什么。我回去问她,让太后今晚给你做这个吃,好不好?”
“好的,宏儿。”
孩子还是有点担心:“父皇,也许明日还会疼呢。”
弘文帝也笑起来:“父皇都好了,彻底痊愈了。宏儿,你放心,父皇一定会陪着你,给你最好的一切。让太后也永远陪着你,绝不离开你。”
他抱着父亲的脖子,悄悄地笑:“父皇,宏儿最近觉得您和太后很要好了呢。”
“会的,就算是为了宏儿,父皇也绝不会再和太后争吵了。你放心,好不好?”
“那,父皇会一直住在慈宁宫么?”
弘文帝笑着,没有回答儿子,也无法回答儿子。只紧紧搂住他,浑身忽然充满了力量:“宏儿,你放心,至少,父皇会让太后永远陪伴你。一辈子,你都有人疼爱。”
孩子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宏儿好开心。”
他又悄悄的:“我今天出来的时候,给太后说了,要吃拔丝苹果的。父皇,您做完了事情,宏儿就等您一起去吃,好不好?”
“好。父皇再把这点事情处理好,立即就和你一起去。宏儿,你在外面玩一会儿,父皇很快就好。”
一直到小太子出门,旁边一直目瞪口呆的魏启元等才悄然道:“小太子真的太懂事,太孝顺了。”
弘文帝非常得意,“哈哈哈,朕这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有这么一个好儿子。”
他笑得那么欢乐,就连头发上隐隐的死灰,都仿佛消失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