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潇愣在了当场。
如果用后世的一句流行语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那就是“毁三观”,而用来形容宋五嫂的流行语也有一句,叫做“人设崩塌”。
不过,宋五嫂仍旧是慈祥的笑着,一双和善的大眼睛望着自己。莫云潇的脸红了,逃避似的低下了头。
宋五嫂虽是笑着,但不知不觉间眼眶中竟然又溢满了泪水。
“唉,只是可怜了我的荷露妹子。”她哽咽着说:“若不是你家横遭变故,这个牵头的人总得是你。嫂子我是个没见识的,凡事总得仰赖你呢。”
宋五嫂说得恳切,伸过手来轻轻地握住了莫云潇的手。莫云潇感到一股暖意从手心传遍了全身。她精神一振,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惶恐。
她抬眼望着宋五嫂,幽幽的说了一句:“五嫂子,不是我驳你,只是你想牵头做股份有限公司,眼下不是时候。”
宋五嫂眼睛微微一眨,有些茫然地问:“怎么?”
莫云潇轻声一叹,起身踱步来到了悬窗前。她支起窗户,仰望着这墨一般深沉的夜,不无感慨的说:“暴风雨就要来了。”
宋五嫂有些糊涂,同样也走过来望了望天。
一阵清风吹过,吹拂在二人的脸上格外舒服。宋五嫂扶着莫云潇的肩,说:“我瞧明儿会是个晴天。”
莫云潇却笑着摇摇头,说:“这场暴风雨会席卷整个东京乃至大宋,朝堂上注定会有一番龙争虎斗。”
“荷露,你……”宋五嫂顿了顿,带着几分小心的问:“你是说官家?”
“是。”莫云潇望着她,正色道:“官家他要坐稳龙椅,必然要有一番大动作。”
“可是,简王之乱不是已经平了吗?”
莫云潇笑着说:“是平了,不过掩藏在这背后的危机才刚刚爆发。”
她转身回返,来到了茶室中坐定,用镊子夹起一片茶饼放入了汤瓶中,然后一手提壶用开水冲击一边用茶筅急速搅拌,就像搅拌生鸡蛋那样:“五嫂子,你我都是生意人,朝廷里的事我本不该和你说。不过,你既然提到了成立公司的事,那小妹就要和嫂子说说了。”
“你说。”宋五嫂带着焦虑的神情坐到了她的对面
“拥护简王的人里有不少两府重臣。”莫云潇一边点茶一边说:“宰相章惇就是其中之一,这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
“这和咱们的公司有什么关系?”宋五嫂问。
莫云潇抬眼将她一瞧,说:“难道嫂子忘了,章相公有一个胞弟,正是长风楼的掌柜。咱们要成立公司,长风楼要不要钠进来?若不纳,章淳耳聪目明,只怕会静急思动,对你我不利;可若是纳他,他日官家秋后算账,将章相外逐,章淳势必倒台,而我们也不能不跟着吃挂落。”
这番话说完,莫云潇的一碗桂花乌龙已经点好了。她双手捧着茶碗递到宋五嫂面前,说了声:“尝尝妹子的手艺。”
宋五嫂满脸的忧虑神情,只看了一眼这青绿的茶汤,幽香的茶汽直扑鼻端也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不过听说这次平简王之乱也多亏了章相,若不是他……”
“五嫂子,难道你没听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典故?”莫云潇猛然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说:“况且,这章惇也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勾结楚员外和漕帮,做起鬼樊楼那丧尽天良的生意。这样的人窃居高位是朝廷的不幸,也是官家的过失。若能将此人罢黜,岂不是天下同乐吗?”
宋五嫂想了想,又说:“那照你说来,这件事还得拖一拖了?”
“拖?只怕没那么好拖。”莫云潇无奈的摇摇头。她这次是为自己点茶:“如今这朝廷里冰炭同在一炉。自打神宗变法以来,上至两府大员,下至升斗小吏都被卷入了这无穷无尽的纷争之中。章惇是新党,曾布是旧党。官家若真的外逐章惇,势必引起新党的恐慌。他们为求自保必会疯狂攻击旧党,而旧党也必要还招。届时朝政不稳,人心浮动,哪还有咱们生意人的活路?”
宋五嫂看着眼前的莫云潇,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困惑、茫然、恐惧等多种情绪。这几种情绪彼此交织缠绕,让她心思纷乱,总也理不出个头绪。
“我向来以为荷露是个胆大刚毅的女子,却不曾想她对朝政也有如此精辟的见解。唉,这么多年,我还是看不透她。”
想到这里,宋五嫂黯然神伤。
她也苦笑一声,说:“荷露,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你若是个去参加科考的男子,必登龙榜,做个光耀祖宗的绿衣郎。”
莫云潇一笑,品了一口自己点的茶,说:“我只想把茗楼这份家业撑下去,若是有人企图染指,我定叫他追悔莫及!”
宋五嫂一呆,连连笑着:“是!是……”
这一夜,莫云潇与宋五嫂同榻而眠,不过两人都没有睡着。她们都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赵佶,你这个官家可真不是那么好当的。”莫云潇想到朝廷里的纷扰也禁不住为赵佶暗暗忧心。
忽然,她的手感到一阵温暖,一股力量将她的手攥住。她想要挣脱却没能挣脱得开。
“荷露。”宋五嫂忽然唤了一声,莫云潇一呆,才发觉那攥住自己的是宋五嫂的手。
别看宋五嫂经常烧火做饭,一双手却是细腻得像柔顺的绸缎一样。莫云潇有些恍惚,应了一声“嗯?”
“你没睡着吗?”宋五嫂问道。
莫云潇长出了一口气,说:“你不是也没有睡着吗。”
宋五嫂笑了,闭目养着神说:“是,我睡不着。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心里很烦乱。”
“若要不烦乱,就要摒除杂念。”莫云潇顿了一顿,又说:“其实你们樊楼已经是东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铺子,食客上至王公下到庶民络绎不绝。嫂子你又何必贪多呢?”
宋五嫂把脸转过来,问:“你以为我要并了你家的茗楼?”
莫云潇没有说话,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她不说话也算作是默认了。宋五嫂攥着的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儿,才又说:“荷露,我们两家有通家之好,你原该信我的。”
莫云潇点点头:“是,我原该信阿姊。不过……我也曾想过要并你的樊楼。如今你趁我落魄将我并了,也不是全无可能。”
宋五嫂稍顿一顿,正要说话,却又被莫云潇打断了:“阿姊切莫辩解,我还愿叫你一声阿姊,只因我记得你我两家的情谊。无论你的心思是怎样,我都不想多听,我怕我会厌恶你。”
宋五嫂握着莫云潇的手,轻轻的摩挲了几下,说:“好,我不说,日后你会明白的。”
“阿姊你睡不着是为了这个?”莫云潇又问。
宋五嫂默认了,然后又反问:“你睡不着又为了什么?”
“我?”莫云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在为赵佶担忧,但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心烦意乱。
宋五嫂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稍有些失望,也只好转过头去睡了。而莫云潇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夜对赵佶来说同样漫长,他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赵似和莫云潇的影子交织在脑海出现,让他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微微发亮,一抹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来。“官家,起驾了,枢臣们在文德殿候着了。”
赵佶从软榻上坐起身来,摇了摇有些混沌的脑袋,问:“今儿不是上朝的日子吧?”
“不是上朝的日子,不过昨晚官家邀两府大臣来文德殿商讨简王的处置事宜、”张迪回答。
“哦!”赵佶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恢复了几分清醒。
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抬眼正看见张迪推门进来,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三个宫女。她们手上分别捧着皇帝的燕服、靴子和洗漱的脸盆。
张迪露着一张嘻嘻的笑脸,躬身走来说:“恭喜官家,终于除了简王这个心头祸患。好在也没闹出什么乱子。”
“哼!”赵佶坐在御榻上冷笑一声,说:“乱子还在后面呢。不信你就瞧着。”
张迪一愣,带着愤愤的语气说:“谁敢闹出乱子来?”
赵佶冲文德殿的方向一努嘴,说:“就是这帮枢臣。”
“可他们……”张迪还要再说,赵佶已经翻身下床来,在宫女的侍候下边穿衣服边吩咐:“好了张迪,你也莫要在我面前聒噪,先去文德殿传我口谕,就说诸卿操劳了,特赏一碗莲子羹,安排安排御厨做了。”
“诺。”张迪应了一声悻悻而退。
大宋自开国以来就设立政事堂和枢密院二府,分别掌管行政和军事。现今,政事堂的首脑便是章惇,官拜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俗称的“宰相”。副宰相的正式官名为参知政事,此时是由蔡卞担任。
这二人是政事堂首脑,亦是大宋实际上的百官之长,而枢密院的最高长官便是曾布了,枢密副使名叫许将。所谓两府重臣指的就是这一文一武,一正一副四位长官。
此时,他们都在文德殿内的交椅上坐着等候,茶几上各摆着四盏茶碗。章惇显得意气风发,端起手边的热茶碗来轻轻吹了吹,然后对坐在对面的曾布说:“曾相,简王虽是皇亲,但罪在不赦,待会儿官家来了,你我可有口径一致,不可有意偏袒。”
章惇的意思很明确,希望拉着曾布一起给赵佶施压,让他重判赵似。曾布当然明白他这个心思,于是微微一笑,说:“章相不必叮嘱,我大宋自有法度,在下直言相告就是了。”
“是的,呵呵……”章惇干笑两声,转头望向了身旁的蔡卞:“其实给简王定罪自有三法司会审,倒是不劳我们多费唇舌。只是官家仁厚,怕是下不了决断。”
“是。”蔡卞陪着笑脸说道。
曾布也轻呷了一口热茶,问道:“简王的罪责就交给三法司会审好了,在下另有一事还想问问章相的意思。”
“曾相但说无妨。”章惇放下茶碗,专心听着曾布说话。
“简王并非一人造反,其他党羽如何处置,总得有个办法。”曾布说。
章惇的脸上忽然一阵发烫,错了措手,十分勉强的笑着,说:“此事嘛……此事也颇为思量!附逆之人也要分个亲疏远近。本相以为,首恶当诛,将功赎罪者当免,至于其他胁从,官家昨日已有口谕,可以不问。不知曾相可赞同?”
曾布呵呵一笑,说:“章相秉公而言,布自然遵从。”
这时,张迪带着两个宫女信步而来。四人见了张迪急忙起身,章惇躬身行礼,问:“张内官,不知官家何时驾到?”
张迪也还了一礼,说:“简王之事令官家精神大耗,休息片刻便来。官家特意嘱咐小的,说是诸卿操劳,特赏莲子羹一碗聊表寸心。”
四人纷纷鞠躬行礼,口称“不敢”。
张迪轻轻一挥手,他身后的那两个宫女便走了上来。她们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两个景瓷小碗。宫女小心翼翼的把小碗放在了茶几上,小碗热气腾腾,里面盛的便是那加了蜂蜜的莲子羹。
“诸位稍后。”张迪依次向四人行礼。“内官请便。”曾布说了一声,张迪便点点头,带着宫女转身离去了。
“唉!”章惇摇摇头,将官袍抖了一抖重新坐下,目光落在了赵佶赏赐的莲子羹上,说:“看来官家对简王情深义重呀。”
蔡卞附和说:“是呀,官家仁厚,比起神宗来也谦逊温和了许多。这都是我们为人臣者的福气。”
章惇瞪了他一眼,说:“元度此言不妥吧。为人君者,最忌的便是仁懦中庸,若没有些凌厉手段,只怕简王的覆辙还会再来。”
一直没有发言的许将微微探身,笑问:“章相的意思,是要让官家重判简王?”
章惇点了点头,说:“謀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岂能因其是皇室中人就开恩?”
“哦!是了!”许将含笑点头,不无嘲讽的说:“章相倒学得一手落井下石的好手段。”
“你……”章惇怒火腾起,但毕竟是在文德殿也就只好将怒火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