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说,并非祖师爷铜像睁眼,因为铜像眼睛本来就是睁着的,只是在长达大半年的阴气侵蚀下,被盖上了一层铜锈,看起来像是闭着而已。
所以所谓睁眼,其实是两只眼睛里的锈迹和霉斑瞬间脱落,在油灯下反射出了一丝微光。
与此同时,那股即将涌进心里的森寒暴怒,也瞬间受到了某种压制,潮水一般飞快退去。
整个山湾阴气笼罩的范围里,顿时像烧开的水一样,开始沸腾了起来,地底下犹如有一头来自地狱的巨兽在挣扎,大量黑色的雾气从地底钻出,瞬间蒸腾而起,将本就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湾里,又染上了厚厚一层浓墨般的黑色。
在这大量涌起的黑雾中,分散草屋周围的众鬼,也霎时间被黑暗吞没了去,完全消失不见,就像从地底升起了一张张黑色帷幕将它们遮住。
充斥着惊恐的刺耳尖叫声,顿时在山湾里响彻了起来,再也顾不上将军魂带来的威压,群鬼纷纷在恐惧中开始逃离,从不断向四周和空中升腾蔓延的黑雾中飘出,无头苍蝇一般,只知道用最快的速度往外边逃去。由于慌不择路,这一幕又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很多刚刚挣脱而出,就立即又被给它们带去巨大恐惧的,不断往四面八方扩散的黑雾吞没,就好像一头看不清形状的黑色巨兽,张着阴森恐怖的大口在后面追逐,要将它们吞噬进去似的。
在黑雾紧随而至,蔓延速度甚至比它们逃窜还快的恐惧刺激下,群鬼顿时又爆发出更加惊恐的尖叫声,如同挂上了档一般,轰大油门用更快的速度往外逃去,于滚滚席卷的黑雾中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漫天黑雾也已经升腾到了将军魂的高度。和无情将群鬼彻底吞没不同,比夜更黑的雾气,即将触碰到巍峨不动的将军魂脚下血云瞬间,就仿佛撞上了一面看不到的墙似的,根本无法再往上推进分毫,微微凝滞了一下后,又在下方源源不断涌来的黑雾推动下,狰狞翻滚着往四周卷去,直到完全绕开了血云漂浮的范围,才得以继续往更高的高度升腾而起。
巍峨不动令滚滚黑雾无法存进,御于血云之外,画面虽然颇具冲击力,但实际上,也只不过持续了五秒钟都不到的短短时间,便被不断升腾的黑雾彻底包围淹没,完全消失不见了。
而此时的草屋,也面临着和将军魂同样的处境。虽然草屋内部丝毫不受影响,但外面却也已经完全被不断从地底冒出的黑雾包围了起来。如果有人拥有夜视能力,从远处往这里看的话,草屋就如同忽然之间,从原地完全消失了一样。
一同消失的,还有草屋周围的一切。
不断升腾的滚滚黑雾,很快便去到了足够高的高空,继而又在飓风的吹拂下,开始向更广的范围蔓延、增厚,逐渐填满了整片夜空,将漫天星宿遮蔽了起来,天地间漆黑一片,无比沉寂,天地万物皆收敛起了声息。
直到第一颗半个拳头大小的冰雹,从暗夜中坠落,“啪”的一声砸落到沥青马路上,一分为二弹跳着滚向两边,天地仿佛窒息的沉闷死寂才被打破。而后,大地犹如奏响了某种乐章一般,第二颗大小相近的冰雹,哗啦一声划过金黄的稻穗,陷进稻田的淤泥里,紧接着又是第三磕,噗通一声砸进了十洞河水面,而后又是第四颗,第五颗……
随着更多的冰雹,开始稀稀拉拉的坠落到大地上,整个天地开始加快节拍,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愈发的变得急促,只用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再也听不出律动,不分彼此了。
整个天地响作一片,夹杂着越来越多的车辆警报声,和窗户玻璃屋顶瓦片被击碎的声音。
大地万物开始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中发出呻.吟。
老头子静静地站在路边老槐下。早前一些的时候,他始终看着不断有黑烟一样的滚滚云雾腾至高空的对面大山,对四周的一切置若罔闻,尽管那时天地万物皆收敛了声息,周围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有。
直到第一颗冰雹,落在身后往我家那边几米外的马路上,他才从仿佛睡着了一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
而后便是更多冰雹,开始砸落到了大地上。
当万物开始在这场冰雹的肆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他知道不能再任由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了。如今大秋收已经即将到来,要是任由这场注定不会小的冰雹,完全不断拍打到大地上,漫山遍野已经成熟的稻谷,不知将会被冰雹吞没多少,不知将有多少忙碌辛劳了整整一年的农户面临颗粒无收。
于是微微叹息一声,将视线从面前刚刚穿过槐树枝叶,带着几片叶子落到地上的,一颗整拳大小的冰雹上移开后,他右手手腕轻轻一抖,一只小指粗细,仅有十来公分长,通体洁白无瑕,就连不知用什么做成的毫尖也雪白一片,一尘不染的笔,便从袖口中亲亲滑落,停在了他掌心里。
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稍微正了正身体后,他轻轻抬起双手,左手中指抵在拇指上轻轻一弹,一滴略显晶莹的血,便精准落在了右手的毫尖上,紧接着袖袍一挥,执笔在面前的空气中虚空画了起来。
颇为玄妙的是,随着他开始挥舞手中如玉一样的笔,开始变得猛烈起来的冰雹,便瞬间出现了减弱的迹象,仅仅过了十秒钟后,就比来时更快的开始急速衰减,冰雹肆虐大地发出来的嘈杂声响急剧减弱。
一分钟后,大地就彻底恢复了宁静,再也没有一颗冰雹垂落到大地上。
如果有人能看得见的话,此时便定然会发现,高空不断汇聚加厚的雨云,此时更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驱使一般,以老头子头顶上空为中心,以比汇聚时更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与此同时,从山湾腾起来的黑云,在去到了高空后,也全部往大山后面扩散而去,再也没有一点朝着这边来,并且开始亮起了闪电,传来闷雷声。
当老头子停笔,将那支我从没见过的,在暗夜中亮着淡淡萤光的笔收回袖袍中时,高空的雨云,已经在惊雷飓风中,扩散到了更广的范围,无法再形成狂风暴雨,对大地上的农作物造成毁灭性威胁。
而做完这些后,老头子也没有再在老槐下继续逗留,转身缓缓往家里走了回去。
直到他进了院子,回到屋檐下,异常不大不小的雨,才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最终,这场雨持续了整个下半夜,一直到东方开始破晓才完全停止,十洞河的水也明显上涨了几分,天地间仿佛刚刚经历过一遍冲洗,处处清新一片,夹杂着淡淡的泥腥和稻香。
与此同时,我也从一种前所未有,难以言明的奇异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着已经完全褪去了锈迹和霉斑的祖师爷铜像,和由于燃油即将耗尽,将熄未熄的油灯,及啪嗒、啪嗒滴落到铜像上的雨水,好半晌,才终于真正清醒过来,并且对过去的这一夜有了清晰的认识,连忙爬起身往外面走去,紧接着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连忙停步转身,向正在承受雨滴冲刷的祖师爷铜像鞠了三个躬,才回过身重新往外走。
还没看到外边景象,一阵清晨的微风,便裹挟着久违的清新空气,先灌进了门来,令得我心脾微微一颤,浑身传来一阵微酥微麻的感觉,只觉全身的细胞都瞬间活了过来,说不出的舒服。
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大口大口的吸着气,来到外面,漫天的乌云正在散去,东方也亮起了一道略微晃眼的白光,而此时的将军魂,脚下的血云也已经消失,正矗立在门外不到两米,侯老鬼经常在的那簇茅草丛上,静静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门。
“你终于还是没有辜负你师父的重望,可喜可贺。”一见我出来,他便轻飘飘地说,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却和来的时候,甚至所有时候截然相反,一点也不生硬,甚至还带着一丝欣慰,一丝柔和的感觉。
早在他昨晚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他真正为什么而来,随着这话一说,顿时更加确定无疑了,当下挠挠头笑了起来。
“谢谢,非常谢谢。总之大恩不言谢,将军这份情我记下了,将来有机会一定报答。”由于心情难免的变得激动,说话也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不用谢,本将其实什么也没有做,能继承师门衣钵精髓,靠的完全是你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与我无关。”似乎自己也不大适应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顿了顿后,将军魂又饶有深意地补充道:“当然也是因为你足够运气好,本将才没有来得及做什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一个毛头小子能让将军你惦念,肯为我移驾来到这里,本身就已经是足够大的情,所以哪有做没做什么的说法,光是这点就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总之非常感谢。”这时候我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言语上的争端,自然只好假装听不懂他后半句什么意思,笑着说起了恭维的话。
虽然听起来好像有点假,但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擅长搞交际,不会说这些话,实际上这会说出来,是完全发自内心。但是很显然,这一记发自肺腑的马屁,不幸拍到了马腿上。
“原以为半载清修下来,如今又领悟师门精髓,真正继承了衣钵,就算不会脱胎换骨,成为世外清修之人,心性也多少会发生一些变化,不再那么市侩庸俗,结果没想到,却是本将想多了。”
不咸不淡略带嘲讽的一句话,听得我不由一怔,然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这辈子大概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那种清心寡欲,心里完全只装着道义的世外高人了,毕竟这是骨子里带来的,现在的我也有很多很多牵挂,做那种人实在太勉为其难了一些。
也罢,既然被嫌弃市侩庸俗,那就不要再说那些庸俗的场面话了吧。
于是笑笑后,我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了,转而看向周围。
随着这场持续了半个晚上的雨后,山湾已经恢复了正常,因为这场雨,就是由山湾地底下被逼出来的大量阴气转化而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但也能分明感觉得到,那些看似茂密茁壮,实则死气沉沉,从未真正经历过风吹雨淋日晒的植被,已经开始露出了一些生命的气息。
这将是它们最后的短暂时光,因为随着笼罩了大半年的阴气散去,地底下的阴气也被逼出来,气脉恢复正常,完全在阴气侵蚀中生长起来的它们,将完全适应不了正常的光合作用,要不了几天,绝大部分都会在烈阳暴晒中死去,再重新长出来。
至于那些同样在这环境中待了许久,俨然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归宿的游魂野鬼,随着地气恢复正常,自然也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绝大部分在目睹了昨晚的剧烈变化,从地底腾起的黑雾中逃离出去后,就头也不回的跑远了,因不甘心而留下来的,此时也大都因为天色将明,将军魂也还在这里的原因,跑到大山林躲了起来,真正还敢露出面来的只是极少数。
其中便有侯老鬼,和第一个到来的老段,段益发。
后者是因为想知道,过去这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我不是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的人,也想就某些事和我解释一下而留下来。而前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捅了个大篓子,想逃也没那么容易逃得掉,而不得不留下来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