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依然完全无法理解。
太奇怪了,好好的将军魂为什么忽然要杀我?而且给出的理由,还是我十四年前就不应该再活着。
当年,老爸老妈把我背到将军坟时,他是因为见我三魂七魄已经缺了魂,却仍然还在活着,认为我是会害人的行尸走肉才动了杀念。这个误会当时就因为老头子的到场而解除,就算那时候他不相信,只是迫于老头子的威压,才不得不罢手,当我再次主动去到将军坟的时候,也已经完全足够证明。
所以,他怎么会又把这个理由搬了出来,还一反常态玩起了阴谋?
关键是,他知道老头子就在家里,这么大鸣大放地来杀我,老头子可能答应?
“我想不通我究竟是什么地方又得罪了你,所以要杀我可以,但是你能给个准确的理由吗?”见将军魂全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我只好又问。
眼如寒箭地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后,将军魂终于肯回答,冷冷说道:“正如他所说,你们师徒在此地修炼奴役游魂,将众多游魂炼为傀儡的邪法,在本将目所能及的范围内,绝不容许如此穷凶极恶的事情发生,所以本将自然有理由杀你。”
“你相信他说的这些鬼话?”余光扫了扫微微颔首,恭敬谦卑,但偶尔看向我时,两只三角眼里总是露出浓浓戏谑得意的侯老鬼后,我问道:“还是这就是你自己的判断?”
“是否为事实,本将自有决断,无需你操心。你只用知道,今夜本将是为诛杀你而来,别说你那行将就木的师者,即便大罗金仙下凡相助,今夜你也注定要罪伏此地便是。”将军魂冷冷说道。
“所以我已经彻底没有辩解的机会,你已经坚信自己完全正确了对吧?”想了想,我又看着他认真道:“即便你知道这地方变成凶邪之地的原因。”
“没错,本将来之前便已经做出决断,此行只会将你就地诛杀,不会再听信你任何花言巧语,不过…………”眼底寒箭仿佛随时会弹射出来一般,审视着我沉默了好长片刻后,将军魂才接着说道:“…………依本将来看,已经无需本将再出手了。”
我微微一怔,然后,开始明白了过来。
原来如此。
没有再说什么,向满身杀意的将军魂轻轻点了点头后,便转过身往草屋里走了进去。
原本恭敬谦卑中,暗藏着得意的侯老鬼见到这幕,顿时不由怔住,眼神阴鸷地看着我背影,等我完全进了草屋后,又不解地看向矗立上空的将军魂。
“将军大人……”
“噤声,休得再说话。”踌躇犹豫了好一会,刚刚小心翼翼地张开嘴想说话,便被将军魂面无表情地制止,两只眼睛凝视着草屋,仿佛能看到里面的我,并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对其他一切完全视若无睹。
侯三平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收住声音,惴惴不安地又往草屋看了一眼后,便完全沉默了下来,别说再开口说话,就连看都不看再看将军魂一眼。
与此同时,分散在山湾里的众鬼,也更加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了,皆小心翼翼地跪伏着,完全不敢抬起头。
自从游魂野鬼开始被吸引过来起,山湾第一次陷入绝对的宁静。
而此时的我,在将祖师爷铜像从神龛里取出,放到小供桌上轻轻抚摸了一圈,又找出已经许久没有用过的贡香,取出三炷在油灯上点燃插进小香炉后,也已经面朝铜像盘坐了下来,迅速开始进入了某种已经久违的状态,或者说久违的场景。
与此同时,老头子也走出了家门,来到我以前经常与萧清荷碰面的那棵槐树下,凝视着我所在的方向。他已经褪下了一年四季极少会变的中山装,换上了一件类似道袍,颜色深黑,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的对襟宽袍,戴着一顶该有三十公分高,棱角分明,同样没有任何装饰,宛如一个箱子的四方帽。
这身装扮和我时不时会穿的那件宽袍基本一致,只是颜色要更深,也更加纯粹许多,不像我的那件,多少还有一些其它颜色做为装饰,较之老头子这件起来,少了许多庄重感。整整十四年来,这身装束我只见老头子穿过一次,就是让我换上那件宽袍,第一次拜祖师爷,正式成为画灵传人的时候。
我再次来到那个仿佛要将一切吞噬的黑色深渊中,身临其境,向着根本看不到底的黑暗深处坠落。而随着越掉越深,那阵极为强烈的窒息感,和深渊之底,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凝视着我的恶寒,也渐渐涌上了心头,就像全身血液,被不断从脚底下灌进了重铅一样,随着血液循环一点点流遍了全身,又一点点压进了心房,令得人丝毫喘不过气来。
和第一次经历这场景时的恐惧慌乱不同,这一次,我没有一丝急着想逃离这个梦魇,摆脱这股令人极度不舒服的感觉的想法。尽管还是会有同样的感觉,甚至比第一次还要浓烈许多,但这一次,我想看看这个深渊有没有底,底下又究竟隐藏着什么东西。
因为不再想着逃离,所以心中没有恐惧,或者说能接受恐惧,不在乎恐惧。
略微有些不同的是,虽然我这一次也点上了香,但是却没再有三颗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的暗红色光点如影随形,完全遁入无边的黑暗中,仿佛一切皆虚无。
就这样微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坠落着,等待着,期间脑海中浮现出了很多东西,或者人,或者某件事物,某个场景。这些我无比熟悉,深刻进脑海里记忆里的人或者事物,皆以极度令我陌生的形态和方式,出现在了脑海里,确切说是出现在周围的黑暗深处,像第一次,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出现时那样,仿佛要将我拉进黑暗里,又仿佛是要阻止我继续往深处跌落。
但无论出现的再多,再惊心动魄,这些都没有令我睁开过哪怕一次眼睛。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我忽然睁开眼睛。
而与此同时,仿佛无休无止的坠落,也戛然而止,所有不适的感觉,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三颗暗红色光点,出现在前方的暗夜中,静静地悬浮着。光点之后,是一面巨大的,漆黑中隐隐透着如铁锈一般的暗褐色,恰好能和周围的虚无黑暗区分开来的墙。
墙并非规则的直线型状,而是弯弯扭扭地呈现出各种弧形,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巨大人影,表面也并不平整,而是凹凹凸凸的隐现着各种各样的轮廓。
所以这并不是一面墙,而是放大了许多倍的祖师爷铜像。
这时脚下的黑暗深处,也幽幽的刮起了风。这风并不猛烈,也不阴寒,但是却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充满了死寂的味道,仿佛所过之处,将带走一切生命。
被这阵风吹拂着,祖师爷铜像前面的三颗光点,顿时也如同被吹走了表面的灰尘一般,从而变得明亮了些许。
轻轻低下头,往脚下风吹来之处看去,依然黑暗一片,什么都没有,并未出现一双冷冰冰的眼凝视着我的画面。
但是未出现,并不代表着没有。
因为那双眼睛出现在了我的心里。
或者说一直就存在于我的心里。
既然是一直就存在于心里的东西,只是过去未曾发觉而已,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轻轻笑了笑,抬头向远处巨大的祖师爷铜像鞠了鞠躬后,便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周围的黑暗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或者说我的身体像是变成了一个黑洞一样,将周围的黑暗拉扯了过来是,开始向我的身体里坍塌。
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感觉,顿时如潮水一般袭来。
祖师爷铜像面前的三颗光点,也在这瞬间变得更加明亮了起来,眨眼之间,就从三颗本来偏暗淡的红点,变成了三颗极为刺眼的巨大火球,同时也开始释放出高温,向四面八方席卷蔓延开来,仿佛要将周围的黑暗焚尽一般。
此时,整个黑色深渊都在往我身体里坍塌,所以三颗烈阳一般的火球焚烧黑暗,其实也就是在焚烧我!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滚烫起来,每一个细胞都灼热无比,仿佛变成了一粒粒干燥滚烫的火药,只要出现任何一丁点火星,就会整个被引爆引燃。伴随着一阵极大的痛苦,令得我向祖师爷铜像进发的脚步,瞬间迟缓了下来。
尽管知道这个过程绝对不会轻松,也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煎熬真的到来瞬间,也仍然还是觉得难以抵挡。
而在我忍受着烈火煎熬,浑身如同一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桶,艰难地往前走去的同时,三颗烈阳后面的祖师爷铜像,也仿佛缓缓睁开了眼睛……
此时,草屋和整个山湾,经过将军魂闯进来掀起的那阵大风后,也已经重新归于了平静,甚至死寂,空气的凝固程度,仿佛比以前更甚,完全固化了一般。
在这空气基本谈不上有任何流通的环境中,即便是曾经在这里如鱼得水的群鬼,也开始愈发变得不安起来。
直到我开始向虚空深处的祖师爷铜像进发,这种空气与土壤完全凝固的恐怖窒息,才变得松动了些许,旋即又猛地缩紧,而后再松动,再缩紧。仿佛心脏跳动一般,每当我前进一步,就会跳动一下。
整个山湾,开始在绝对的死寂中恢复了脉搏,但不能说已经开始苏醒。就像心脏已经骤停了有一段时间的突发病人,正在接受迟来的抢救,在电流的强烈刺激下产生了震颤反应,但具体是否能真正恢复跳动,仍然还是一个未知数。
而与此同时,马路边老槐树下的老头子,很少有什么变化的脸,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紧张,甚至有些凝重了起来。
尽管异常难熬,每前进一步,都会感受到极大的煎熬和阻力,但我也始终还是没有倒下,如火药桶一般的“身体”,也没有在越来越炽热的炙烤下被引燃爆炸。
和这种煎熬相比起来,更让我难以支撑,甚至有些恐惧的,是每当迈出一步时,心里都会有一个充满魔力的声音,不断劝阻我放弃。那声音并不响亮,就如同蚊子在耳朵附近嗡嗡叫一样,不去注意甚至还听不大清楚,但是却充满了诱惑力,仿佛听从它的引导,不仅会获得解脱,甚至还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而我这样坚持下去,最终只会铸成大错,追悔莫及。以至于在它不断的煽动下,我好几次都险些真的深信不疑,险些真的放弃了。
如果不是已经完全做好了心理准备,目标足够坚定,我早就已经承受不住这种诱惑,遵从那道声音选择了放弃。
总之,尽管过程充满煎熬,但在依照着意志,不知道坚持了多久之后,我终于还是越过那三颗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火球,来到了巨大的祖师爷铜像面前。
而在我停下的瞬间,三颗火球也飞快冷却了下来。依然明亮的刺眼,但是却不再散发那仿佛要将人引爆蒸发的恐怖高温。
或者说坍塌进我心里的黑暗,已经在一路走来的炙烤中被焚烧殆尽,此时的我和三颗火球就是同一种物质,所以不再感到痛苦。
令人难以承受的煎熬终于结束。
于是停下来,抬起头看了一眼根本看不到顶的祖师爷铜像,深吸一口气后,我缓缓抬起右手,准备去抚摸就在前方的基座。
但是在即将触碰到铜像左脚底下的巨大基座瞬间,我却突然被什么摸了一下脑袋似的,猛地想到了什么,连忙收回手。
微皱眉头,略微凝重地重新抬头,盯着巨大的祖师爷铜像看了一会后,再也没有任何犹豫逗留之意,赫然转身离开。
而在我转身的瞬间,整个祖师爷铜像,和面前虚空中的三个火球,也猛地变得极为阴寒了起来,形成一股森寒中带着暴怒的吸力,从后方卷向我。
但是已经晚了。因为我只要想离开,转身既是离开,除非我刚才摸了祖师爷铜像。
下一瞬间,我彻底醒来,重新回到了油灯昏黄的草屋,没有任何犹豫,便起身将手放在了面前供桌上的祖师爷铜像上。
寂静无声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被打破了一般,在我手放到祖师爷铜像头顶瞬间,铜像的眼睛也赫然睁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