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大市街。
宋记米铺门前。
米铺的伙计方报出了米价,便迎来了店铺前所有百姓的惊异。便连原本前几日已在东城米铺中买过粮米的本地人家,此时也是瞪大着眼,嘴巴张的大大的。
伙计似乎挺满意这样的目光,嘴角轻撇,笑着道:“怎么,还嫌贵了,一升10文,一石米还不到一两银子……”
“啊,不是不是,是太……那个……”
问话的那人有些嗫喏,都不知要该怎么说话了。
他虽然未曾在此间买过,但如今京城的粮米那是什么状况?一升十文,便是前几日也难找几家这般价格的。
按往年的经验,他本以为要买到米会比较难,最起码价格亦不会太过便宜,像如今情况,一天一涨更属正常了。
谁成想,这里既有卖,且价格分毫未增,怎不叫人惊异。
不过,他可不敢说是便宜啊,他怕说了后,人家涨价怎么办,甚至觉得亏了不卖怎么办,他颇为忐忑的看着伙计。
伙计笑了笑,又放开嗓子喊道:“10文钱一升,概不还价,想赊账,那更是想也别想。且以五口之家为准,每日每户限两升,人多增,人少减,我宋家在京城所有的米铺商号,皆以此为准。
不过,你们也别想着糊弄咱,想蒙混……看到那边没有……”
伙计朝着街面远处的地方指了指,道:“那是寿宁伯特意派来的人,谁若是糊弄,可别说寿宁伯和咱宋家对不住了!
还有,正好趁这个当口给各位道一声,若是谁发现有人蒙骗,欢迎检举,去东城兵马司或是我宋家米铺皆可。伯爷会派人察查,一经查实,伯爷和我宋家,有重赏!”
“嗡~”
百姓们更加骚动了,一个个的眼神,变的比方才更加的热切。
甚至不少人眼神逡巡,直往四周边打量。
不过,暂时倒是失望了,因为宋家今日第一天如此卖米,消息尚未扩散而去。此间到来的,倒是没有特别有心的人。
伙计看着外间的百姓,脑子里回顾了一番,看是否还有遗漏,稍顷,他暗自点了点头。
“来吧,别磨磨蹭蹭的,还要买吗!?”
“买,买……”
那百姓赶忙点头,连声道。
拿出钱,拿出户籍官凭,伙计核对了官凭,在一旁的账簿上记下了户名。接着收钱,量米,很快便完成了这一笔交易。
两升米,二斤多不到三斤的样子,小小的布袋装着,提在手中,并没有多少分量,且对他一家五口而言,也不会吃的太饱,但如此年景,有如此情况,已是极好了。
故此,提着这轻薄的布袋,这百姓却感觉极重,重得让他心中更是极为踏实。
他看向伙计,犹豫道:“明日还能买吗?”
“自是可以,方才我说的话,你都没听明白吗?”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只是我感觉,挺……”
“挺不真实?”伙计瞥了一眼,道:“也不看这是甚么地方,是我大明朝的京城,是天子脚下,此处,是皇帝他老人家授命咱们寿宁伯管着的东城,且给将我心放肚子里吧!
好了,赶紧的,让一让,别挡着后面的人!”
“对,前面的买完了赶紧让一让啊,咱们还等着呢,我一家老小都等着米下锅呢!”
那百姓有些不好意思的退了下去,门前的买卖重新开始,一个人一个人的上前,交易的极为顺利。
他走出了门店之前,回头又看了那店门前的幌子,想了想今日之事,狠狠的点了点头。
似乎要将某些事,牢牢的记在心中一般。
他回过头,目光在向那一处看去,那是街口一队兵马司兵丁所在,他快步跑了过去。
兵马司的这一队兵丁,是得了命令特意驻留此处维护秩序的,可店铺门前,忙而不乱,他们倒也无事。
不过,他们依然警醒的注视着周围,防止有突发事件发生,而突然见一名买好粮食的百姓跑到他们跟前,他们顿时心神一正。
莫不是方才伙计说的?
他们心中暗自猜测,不过,让他们失望了。
“感谢寿宁伯……感谢……各位官爷,小的……”
百姓有些结巴的说了一句话,接着便深深的鞠了一躬。
良久方直起身子,也不管面面相觑的兵马司兵丁,转身便匆匆离去。
“伯爷,您看到了吧,方才您看到的平常,便是由此间这般看似平常却并不平常的事点点促成。故此,这份平常,实属难得了!”
远处,张延龄看着店铺街上的一幕幕,听着耳边何俅的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
时间过去了少许。
张鹤龄和皇帝私下说话用去的时间并不长。
没一会,禀报了其后要办的事,便告退出了宫门。
宫门口,何鼎并未曾离开,待在午门右侧门处,等着张鹤龄出来。
张鹤龄出来时,两人于此汇合,未多做寒暄,张鹤龄随口问了问他们查抄官员府邸的情况。
何鼎一一回答,并将去往东厂之后的情况和张鹤龄汇报了一番。
张鹤龄牵过寄存在宫门侍卫处的马匹,向送还马匹的侍卫点头致意,侍卫离开后,他和何鼎二人牵马向着宫城外走去。
出了宫门口范围,两人已是可以跨马,此时张鹤龄顿住了脚步,道:“此番辛苦何公公,方才本伯在陛下跟前已是为何公公请功。待此事结束之后,想来陛下会对何公公有所嘉奖……”
何鼎拱手躬身,郑重道:“奴婢谢陛下恩典,谢伯爷提携……”
张鹤龄摆摆手:“无需和本伯见外,咱们往日便有一面之缘,后来更算是不打不相识……”
何鼎面色有些尴尬,赔罪道:“往日是我懵懂,多蒙伯爷大量……何鼎请伯爷恕罪!”
张鹤龄笑了笑,手虚抬了一下,道:“何公公,我是国舅,皇后是我姐姐,说句僭越的话,皇帝是我的亲姐夫,我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既是承了国戚的富贵,便要有国戚的觉悟,我张家的一切来由皆是出自陛下。故此,我张家,我张鹤龄或许会仗着陛下胡乱作为,但在做事,想事之时,有一条原则从未曾忘了。
那便是皇家,我的皇帝姐夫,和我的皇后姐姐以及太子,既是我张家的依仗,更是我张家必须放于首位的,我张家有责任和义务去维护陛下、皇后和太子。
你可明白本伯的意思?”
何鼎有些莫名,不过,他赶忙的附和道:“伯爷言行合一,让何鼎佩服至极!”
“佩服便不用了,这该是本分!”
张鹤龄笑着摇了摇头,道:“何公公,本伯与你说这些,亦不是让你佩服的。本伯只是想告诉你,我、你,身份如何,本分又该是如何?”
“记得那日谨身殿前,你持金瓜追打本伯和舍弟……”
“伯爷……”
“别急……”
何鼎正待再次赔罪致歉,张鹤龄摆摆手,按住了何鼎的话,继续道:“本伯与你说此事,非是让你赔罪。那一日的情况,若是换成宫中的绝大部分内侍宦官,大致会阻止,但如你那般追打本伯的,想来少之又少。
本伯可以告诉你,本伯只是当时因丢了面子有几分气怒之外,对你本人,并未曾有过记恨。或许你以为本伯说的是假话……”
“何鼎不敢怀疑伯爷,即便是真的记恨奴婢,亦是应当的。可伯爷您,却不计前嫌……”
张鹤龄笑道:“非是不计前嫌,是本伯欣赏与你。这么说吧,若是当日你不阻止本伯,甚至阿谀一二,本伯大致都不会记住你。
若是你好言阻止了,本伯应是会记住你,但也就记住罢了。正因为你敢于阻止,并在舍弟不听劝阻之时,亮起金瓜。才使的本伯对你多了一份欣赏。
故此,在那一日,陛下欲行清查內宫之时,本伯才会在陛下跟前推荐你……”
何鼎的腰更躬了。
“直起身来!”
张鹤龄突然正色一声,见何鼎站直之后,方才沉声道:“先前你在奉天门外便很好,面对满朝文武,迈步坚定,身姿端正。
内阁大学士与你发难,你更是未曾谦卑,这很好!本伯要告诉你,此非是所谓的气节,此是你作为陛下宫中内侍,御马监提督太监本该有的态度。
本伯推荐你,且也不吝在陛下跟前为你说话,便只有这一个期望,便是要你始终存住这份态度。除了陛下、皇后和太子,面对任何人,包括本伯,你皆无需顾忌。
你在宫中,是皇家的内侍,面对别人,你是代表了皇宫的內宫侍者,言行举止,首先要想到,你的一切是哪来的,你是要做甚么的,你该作甚么的。
当存一份态度,守一颗本心,行一份本分……”
“奴婢,谢寿宁伯教诲!”
何鼎面色动容,郑重一礼道:“何鼎谢伯爷教诲,何鼎向伯爷保证,绝不辜负伯爷的期望。陛下……”
“话不用说尽,你记在心里便可!”
张鹤龄摆摆手,满意的点点头。
“好了,闲话说完,与你说下正事!”
“请伯爷吩咐!”
张鹤龄点点头,道:“稍候你径直回返顺天府,到了以后,即刻率军士与锦衣卫,去各家府邸,拿了他们的管家管事,另外,东厂不是给了你些东西嘛,按图索骥,一并清查一番,该抄的抄,人该拿的拿。
拿来以后,仔细拷问一番,记住方才在早朝之上陛下的谕旨,无需迁延,只需让他们交待府中所有资产便可……”
“何鼎记住了,此事我当亲自办理!”
张鹤龄点头继续道:“其二,去函礼部,请礼部剥夺黄昱举人功名……”
“黄昱?”
何鼎怔了怔,马上反应过来,道:“那位龚侍郎的幕僚?”
“对,便是他了,本伯去龚府拿人回来,自然不会放着。这黄昱跟了龚成十几年,是最为重要的心腹幕宾,他知道的东西,定然不少。
龚成那边,无需问话,本伯估计,也问不出东西。便让这位心腹幕僚说道说道吧。
不过,原则还是那一条,无需迁延……”
何鼎会意的点了点头,不过,他有些担心,道:“若是没了功名,如何审皆可为之。可伯爷,去函礼部,且未曾有实质罪状的情况,礼部会同意?莫不如派人先调查一番,等拿了证据……”
张鹤龄摇摇头,笑了笑,道:“去直接找傅翰侍郎,以本伯的名义告之于他,便说本伯对他今日早朝之时的矫正朝堂秩序之奏稍有见解,方才和陛下亦是说过几句。
此后,若是本伯的差事了了,有暇之时,本伯当去拜访傅侍郎。”
何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走吧!”
交待了一番事情之后,张鹤龄蹬住马镫,翻身上马,马鞭指了指道:“本伯回一趟兵马司,并会派人去户部请周尚书帮忙调集些文吏、账房。
配合五城兵马司的人手,介时也请张府尹提供一二人手,你在顺天府坐镇,除了方才所言的抓人审问,当对此番查抄的财货进行全面清点。包括银钱、田产、房产,所有可以查到的东西,皆要登簿造册。
回头本伯会请旨,再做后续处置。你记好了,这些东西,未曾又本伯命令,分毫不得动用。哪一个敢乱伸手,本伯便持御赐金牌,先斩了他……”
张鹤龄的话说的丝毫无有凶戾,反而淡淡的,可何鼎却是闻言心中一紧,他拱手郑重道:“伯爷放心,何鼎必当替伯爷您看好了。”
张鹤龄点点头,此番查抄必然不少,先给他们敲一个警钟,别闹的功劳做下,为点银钱闹的无法圆满。
再者,此番查抄,虽说他在奉天门前用各种理由解释了,一番说辞之后,让人暂时不好多言。但他相信,紧盯着的人必然不少。
故此,这些清抄而来的东西,必须一文一钱皆实数充入国库、内帑,否则,无法对此事交待。
当然,这些钱,他本来也不打算妄动就是了!
除了给出勤的军士、官员、差役一些规则内的赏赐,余者尽皆不会再动一文。
包括他后续要办的事,他也向皇帝禀报了,要用的物资和钱财,皆由他来筹办。
其实说到底,他也是为了给陛下,给朝堂一个交待。
他张鹤龄恪谨忠贞,可计大事,嗯,说的过了些。但最起码,他也是一个忠直廉洁,勇于任事的人。
这份交待,是给朝廷的,认不认可,当再一回说,但至少在陛下那里,要获得认可。
再者,国家、包括陛下的库里,实在不算宽裕啊。
此前吐鲁番起事,若是有钱有粮,哪还会有那么多的争执。
周经昨日算的那一番账,可并非虚假,大明如今的财赋,便是如此真实。
故此,张鹤龄觉得,事已成定局,且陛下金口示下之后,他将案事按着陛下的吩咐结尾了,当为首要之事。而办下所抄来的财富尽皆上缴之后,其实也极为重要,这也是给陛下和朝廷一个交待了。
且这份交待,比那些所谓的规则、规矩,更容易堵住人的嘴。
管你什么六部、内阁,必然会满意于朝廷收下了银子,反正银子不是自家的,将这些来历不清的脏银充入国库,朝廷亦能宽裕些,在事实已定之下,银子便会成最大的安慰。
有银子才好办事嘛,且他们更会眼巴巴的看着……
而他这个既办了事,也几番为朝廷挣来银子的人,也定然会被他们暂时放一旁了,至少在现一阶段是。
如此,也好让他不用分心去和他们纠缠,拿出全部精力,去办好后续的事了。
张鹤龄吩咐了何鼎,二人骑马上路,到了皇城边上,何鼎向北去往顺天府。
而张鹤龄则打马向东赶回东城兵马司。
回到兵马司,一直代张鹤龄坐镇兵马司,同时处理日常公文的刘龙,给回到衙门的张鹤龄禀报了衙门内的日常事务,以及此番在京中各处的安排调度。
听完之后,张鹤龄满意点头。
刘龙操持公务琐事,越来越有模有样,也让他在繁杂的案牍之事中少费了很多精力。
他换了一身便服,又吩咐了一些安排之后,再次出了衙门。
当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在外面。
依然是一匹马,便服简行,他的随从都被他指派去京中各处赈济点联络去了。
此时,他出了衙门,也是要到京中各处看看,倒也不是不放心刘范和刘景寅操持赈济。
已有这样一场案事,相信此时,无人敢掉以轻心。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张鹤龄从东城到南城,再绕回东城,兜了好大一个圈。
看了看各处赈济的现场,一切有条不紊,赈济现场,亦早已没有了昨日的萧索模样。
顺利之下,张鹤龄便未曾与负责的官员们见面,只是看了看,询问了几个普通百姓之后,便悄悄的离去。
今日的天气格外得好,放下诸多心事的张鹤龄心情亦是不错。
看了看天色,已是近午,张鹤龄这才调了调马头,向着东城大市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