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1 / 1)

不好,很不好!

一通明里暗里的指责,便如这般轻飘飘的带过去了?

我等摆资历,摆功劳,虽说不奢望陛下您将张鹤龄一杆子打死,最起码也该有些实质性的表示吧。

可您倒好,只是说让他下来后赔礼道歉,甚至话里的意思,道歉只是因为身份,本身无关对错。

这如何能好了?

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今日打一开始便站出来,先讨论的是朝廷的核心规则问题,又怎能如此简单轻易的被你们君臣一言一对便盖棺论定了?

对,法制为法制,人情归人情,王法有时也大不过人情,以陛下的宽仁性子,即便是再苛刻于法,亦会有感念人情的考虑。似乎有没有那些默认的规则,对朝堂的影响并不大。

可话不是这般说的,若能有这些默认的规矩存在,又何必要将最终的人情决定交在别人的手中。

即便那个别人是皇帝,也不行!

谢迁的脸色很不好,他整了整衣襟,便是拱手欲言。

“陛下!”

可未曾等他开口,刘健已是先他一步,抢先说道:“老臣谢陛下信重,老臣又何敢受陛下的东道。寿宁伯方才所言,老臣不再计较,道歉便不需要了。老臣只希望寿宁伯,能用心尽力的为朝廷为陛下办好差事,也不枉陛下对臣等的关爱一场!”

刘健当先放下,且拦了拦谢迁,将谢迁想要说的话,生生的压了回去。

谢迁的脸沉了下来,可陛下已是开口,刘健亦是认了,若他再追下去,岂非给人传递了不好的信号。

此番若再强行较真,岂不也正应了张鹤龄的话,摆资格,倚老卖老,居功自傲了!?

“臣附议!”

“臣附议!”

谢迁有些心有不愿,但还是恭声应了下来,同时,李东阳也跟着附和。

“刘爱卿、李爱卿、谢爱卿,三位爱卿真乃有古之贤者之风,朕倍感欣慰。我大明立国百余年,出过甚多贤臣良将,朕以为三位爱卿必属其一。”

朱佑樘微微颔首,赞了一句,面上神色也颇感欣慰。

方才下面的小动作,他自然也是看到了。首辅刘健,确实老成持重,分寸拿捏的着实不差,这也是他一直看重刘健的地方。

既如此……

朱佑樘扫了扫御阶之下的三位阁臣,朗声道:“传旨……”

“奴婢在!”

“奴婢在……”

当朱佑樘喊出传旨之时,身边的随侍太监赶忙站了出来,准备替皇帝在奉天门前应旨传报。

只是,两名随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几乎同时站了出来。

陈准和李荣躬下身子,两人几乎同时用眼角瞥了下对方,眼神颇有意味。最终,李荣退了半步,站回了原位。

两人的小动作,朱佑樘并不关心,他斟酌了一下,宣道:“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公忠体国,为朕辅弼,屡立殊功,有功岂能不赏?

故,封刘健为右柱国,加封少师,仍兼太子太师,赐罗地织金妆花蟒袍一件,金镶玉带一条……”

“陛下有旨,加封华盖殿大学士刘健……”

“陛下有旨……”

“嗡~”

陈准的声音清晰高亢,跟着朱佑樘的旨意之后,朗声传报。

三遍传报,声音从金门之上,传遍了整个奉天门前。

“嗡~”

一众文武官员们,顿时一阵骚动。

从一品加官,且已是三孤最高一级,做到这般程度,再往上便上柱国、特进大夫、三公之位,可在大明,那等官爵通常只会是官员致仕后的荣养了。

当然,大多人并不怀疑刘健将来能混得那些个荣誉和官爵封赏,即便将来封个三公之位,他们也丝毫不觉奇怪。

但如今刘健尚且在朝,陛下已封到了此等几乎封无可封的地位,怎不叫人震动。

何况,还赐下蟒袍玉带,刘健这一身官爵荣誉,可谓做到了真正的位极人臣。

“老臣谢陛下隆恩……”

刘健也是震动,即便以他老成淡然的心态,此时也颇有些心神摇曳。他无暇按捺心绪,赶忙拜下,跟着跪了下来。

朱佑樘望向一副感激涕零模样的刘健,淡淡的笑了笑,功名利禄在前,又有几人能淡然自处。

加封刘健,赐服,本是他早已有的打算,不过,他考虑的时间,大致要稍晚些时候。

但今日,赶上了,或是为了宽缓一时矛盾,或是为了安抚,便顺势拿出来吧。事实上的结果,以及刘健的态度,让他颇为满意。

不过,还差了一点!

朱佑樘念罢,也未让刘健起身,继续宣道:“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少有才名,高才绝识,独步一时。为官以来,忠直公正,不以出身,屡荐贤能,与内阁诸卿精诚协力,为朕分忧,亦为功高卓著……

着,晋李东阳柱国,加封太子太傅,赐蟒袍、玉带,纳其长子为监生……”

“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有旨,加封李东阳……”

传报声再次响起,李东阳捋了捋官袍襟摆,跪下谢恩。

一前一后,两位阁臣皆被陛下加官晋爵,官职爵位已近极品,等于是陛下开金口彻底坐实了文臣之首的身份,而同为内阁三人之一的谢迁,此时心中也有些期待,更有些惴惴然。

好在,他复杂的心思未曾持续太久,陈准的三声传报之后,只听朱佑樘又道:“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谢迁……”

“臣在!”

朱佑樘甫一念道谢迁的名字,谢迁已是应声,躬身拜下。方才的不愿、不快,已被他暂时了甩出身外。

朱佑樘淡淡的笑了笑,宣道:“……谢迁晋柱国,加官太子太保,赐蟒袍、玉带……”

“臣谢迁,领旨谢恩……”

奉天门前,因朱佑樘突然的封赏,一时间气氛变的躁动了许多。

小声的议论,不时传出,汇集成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庄严的朝会,一时间也变的嘈杂了几分。

朱佑樘未曾约束,只是端坐在龙座之上,淡淡的扫视着御门前黑压压的群臣。

他的视力并不好,但他完全可以想象,此时在御门前的众臣,很多的人眼中必然是带着热切和期待的。

不过,大概要让人失望了。

朱佑樘念罢,挥挥手,奉天门顿时安静下来。

“三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三人缓缓起身。

朱佑樘望向三人,沉声道:“功名利禄,皆是三位爱卿应得,正如寿宁伯所言,有功当赏,朕岂能不赏?日后还望三位爱卿善始善终,继续用心辅佐于朕,我等君臣,同心协力,当勠力为大明天下的百姓,谋福祉,开太平……”

“臣等必用心竭力,辅助圣君,为百姓谋福祉,为天下开太平……”

“好!”

朱佑樘微微颔首,道:“三位爱卿,且暂等一旁,朕尚要问问寿宁伯,昨日朕交办的差事办的如何了。

方才谢爱卿说过,寿宁伯此番行事有些不合章法。寿宁伯的为人朕是知道的,行事却有些粗暴,称他狂悖,倒也不冤,且他往日毕竟历事不多,或许有些规矩不甚明了,难免有时做事会少了几分分寸。正好,让寿宁伯说说,也让三位爱卿和诸位大臣,一起品鉴品鉴……”

三人依命暂退了一步,方才授封的情绪涌动,此时也平复了下来。而平复之后,脑海中,思绪便随之翻涌起来。特别是陛下那一句有功当赏,其意自明啊!

这一番思绪之后,他们突然觉得,此时的加官晋爵,恩荣封赏,有些不知是好是坏了。

张鹤龄不在意三人是封官荣耀,还是心思起伏,陛下重新让他开口。他便踏了一步,站到了御阶中央。

朱佑樘望向张鹤龄道:“寿宁伯,赏罚分明,功过分明,对错亦要分明。方才朕的交待,你记住了,下朝之后去向几位爱卿赔礼道歉,日后当多听诸位大臣的教诲,多学多看,朕可不希望你这有功之人,躺在你张家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

好了,说说朕交办你的差事吧,你查了京仓,抓了官员,便给朕和诸位大臣做一个交代!”

谢迁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看着似乎便要开口,只是,突然感觉衣袖被拉动了一下,他偏头看去,只见李东阳冲他微微摇了摇头。他再看向刘健,只见刘健的神色,大概也是让他暂且不动的意思。

谢迁心中着实不畅,怎就不能划下规矩的理了,还要等张鹤龄说完才来评判,那这理,还能争吗?

可二人皆是表示了,他也只能暂时按捺了下来。

他心中也是一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说辞颇为粗鄙,但理却是这个理啊。

今日这一场,是对他们过往的一次彻底论定,但也让他们暂时只能顺着陛下的意思来了。

可若是让他们辞掉此番恩赏,他们亦是不愿的。且不论他们自己本就认为,此等封赏对他们而言,并不为过。

更因为,有了高人一筹的官爵荣誉,他们这本为陛下辅僚的大学士,才能真正做到名正言顺的领袖群伦!

“臣遵旨!”

张鹤龄端正身姿,正色道:“昨日臣奉旨领下陛下交办的差事,因涉及官员较多,且为朝廷重要部堂的官员,臣未敢轻动。

再者,与京中赈灾之事比起,官员的查处无疑重要性当稍往后一些。故此,臣考虑之下,以京仓入手,先行核对京仓储量,按朝廷的拨付,将赈灾之事先落实下去。”

朱佑樘微微颔首,道:“你此番考虑,倒也不差,赈济之事既是粮米未曾到位,先紧着将要紧之事办下实为正理。不过,你这一查京仓,便又突然抓了许多官员,是因京仓有甚问题?”

“回陛下,臣原本的打算先办事,后查人,当然,考虑之时,也非无以京仓为查案契机的想法。只是,曾未曾想到,一处海运仓,便有些出乎臣的预料。故此,臣当机立断……”

“有大问题?是亏空?是被挪用了?还是账目不实?”

朱佑樘眉头蹙起,跟着问道。

仓储的问题自古以来大致如此,亏空,挪用,以次充好等等,他身为皇帝,这些腌臜事,自是听过不少。只是,他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的京仓,也有人敢这般大胆。

他不由看向了内阁的三位大臣,接着,又转过视线,望向了户部尚书周经,:“周爱卿,你执掌户部以来,可曾盘查过京仓?”

面对朱佑樘的询问,周经抬头接视之后,心中叫苦,只能出班走到了御阶之前。

他昨日自爆户部,接着皇帝下令让张鹤龄接手查案,随后出宫他便躲了起来。后来,他全然没有去打听过张鹤龄如何办案的。

为避嫌也好,为躲着户部的人也罢,总之,对于此番查案,他表明态度之后,不想再有丝毫介入。

其实这样对他也好,张鹤龄把案子办下来,人查了之后,他能更快的收拾户部,便于他掌控。且等于他拿了好处,还丝毫不沾因故,也利于他伸展。

可没想到,张鹤龄动作比他想象中来的粗暴,来的大。

周经恭声奏道:“陛下,户部管着天下库仓,自有时常盘查的条程。而京中几大仓,更是每月皆有盘查,本月的盘查便在陛下下旨赈灾前几日。

盘查的结果臣亦看过,京中几仓,粮米数目符合朝廷的要求,且账物核对数目无误。其中海运仓账目最为清晰,储量也最为合适,故此,臣批下赈济粮时,便选的海运仓……”

“无误?”

朱佑樘凝眉,望向张鹤龄。

张鹤龄道:“回禀陛下,周尚书所言,倒也不差,账、物皆对,且账目十分清晰,毫无错漏。连损耗的误差皆微乎其微。”

“到底怎么回事?”朱佑樘追问,他越听越觉得古怪,他可不相信张鹤龄敢无的放矢。

“回陛下,海运仓账目记载,共有粮米107万石,臣派人清点了仓廒,数目足够。可当臣看到一本空仓账本时,心有所感,让人清查了一遍,谁想到,竟然空仓不空,其中竟有五万石之多。且数字,颇为巧合呢!”

朱佑樘愣了愣,问道:“多了?账目清晰之下,竟会多出了五万石,还真是奇事。历来只有粮仓数目不足的,今日朕竟然听到我大明的京仓,能多出粮米来。周爱卿,掌管海运仓的是何人?看来朕要好好的嘉奖一番……”

朱佑樘的话说看似平淡,但周经闻听之下,怎会听不出那阴恻恻的味道。他心中苦笑,道:“海运仓管库是户部员外郎韩正言……”

“韩正言?”

朱佑樘脑海回想了一番,对此人无印象,不过也不奇怪,员外郎为从五品,官职不上不下,正常也有上朝的资格。

可若非热衷文名,或是时而活跃于弹劾奏谏的官员,即便时常早朝,他也不可能关注。

且此等品级的官员任命,也无需经于他手,吏部和内阁便办下来了。

想到此处,朱佑樘的眼神不由闪了闪。

“陛下,韩正言乃成化二十三年丁未科三甲同进士出身,历任……”

“嗯?”

朱佑樘又楞了楞,楞过之后,不由笑了笑,道:“寿宁伯,未曾想,官员的履历你倒是背的清楚……”

张鹤龄笑道:“陛下,臣往日哪会有心思去记官员的履历啊,还不是此番抓人之后,要详细调查,这才查了他的案宗。包括抓去顺天府的所有三十一名官员,臣皆是用心的了解了一番……”

“三十一人,可真不少!”

朱佑樘心中也被惊了惊,他身边的人已是向他汇报过张鹤龄抓人的事,他也听了汇报,说是抓了不少,且似乎还派了人手盯着另外的人,看样子,还要有所动作。

他既是交办张鹤龄办差,且还赐了金牌,张鹤龄行事,他自然该是支持。

可未曾想到,只是半日,便抓了三十一个,着实动静不小啊。也难怪,今日张鹤龄禀报的话尚未开口,谢迁便先站了出来。

这已是极不符合朝廷当下的默认规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