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端坐金门之上,眼睛直望着御阶之下最中间的四人。
他的面色似淡然,又似思索,眼神有些飘忽,更有几分让人不好臆测的深邃。
刘健、谢迁、李东阳,几代老臣,亦是他东宫时的讲师、先生。
资历深不深?
自然是深!
能力有没有?
那更不用言。
而功劳大不大?
朱佑樘认为,虽不到擎天保驾的程度,但亦绝不算小。
他努力的回想了一番,登基十一载,他对待三位阁臣,比对待前任首辅还要来的尊重。
故此,高官厚禄,荣赏爵衔,丝毫不曾吝啬,前些日子,他甚至已想过,要给三位阁臣赐下蟒袍。
要知道,文臣着蟒袍,盖大明建国至今,也是寥寥无几。
正如张鹤龄所言,他给了尊重,且比任何人都要大。
而摆资格、摆功绩的事有没有?
怎会没有,不但是内阁的这三位,朝中很多大臣们,也有。
甚至时常用他们的影响力,让他接受,让他妥协。可即便如此,往日有些激烈与不快的地方,他当时气愤至极,回头想想后,也是放下了。
他甚至觉得不足为怪,有功劳有资历,自该给予他们尊重不是?
可如今被张鹤龄这一番说过之后,他有了些别样的思索。
朕已是给你尊重了啊,给你们加官进爵,甚至时常对你们言听计从,便是朕做到了啊。
既是如此,赏完了,不说前事尽去,最起码也不该是可再拿出前事让朕格外再给一份尊重吧?
朱佑樘突然觉得,思绪有些乱。
归根结底,他非是刻薄寡恩之君,念旧也念情!
御阶之下,刘健此刻并不知道,朱佑樘心中多了些思索,他觉得,此时驳斥掉张鹤龄对他的污蔑才是最为关键之事。
阁臣辅政,甚至执政,需要的是甚么?
是君主的信重,是满朝文武大臣对他的拥戴,阁臣的权重便来于此,若是两者皆无,这官也当不下去了。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甚么?
能力、学识,以及人们的尊重、敬重。
而张鹤龄,现在就在用公平、公正的那一套,在消磨他的根基。
当然,他不认为只凭张鹤龄说几句,便能让他如何,但此种影响会在君臣之中埋下种子,此非他愿意看到之事。
“寿宁伯,老夫何曾如你说的这般不堪?”
刘健怒喝一声,转身便面向朱佑樘:“陛下,请为臣做主,还臣一个清白。若今日让寿宁伯如此诋毁,臣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还有何面目为陛下辅政分忧!”
唉,便是如此了。
一桩桩,一件件,很多时候便是以此种情状结束。
朱佑樘心中轻叹,不过,该安抚还是要安抚的,先不论资历如何,过往功绩如何,至少,朱佑樘觉得,朝堂之上,现如今离不开这些老臣。
就是又要委屈张鹤龄了,往日张鹤龄混账的时候,时常要被他抡几下,当然,皆非伤筋动骨,左右丢些面子的事。
可如今眼看着做事、说话已有章法了,且他也认为说并不算错,但还是不得不抡上几下。
谁叫你是皇后的弟弟,是朕的半个亲人呢。不过,朕自也不会亏待于你。
念罢,朱佑樘的脸色变的极快,一瞬间便是怒容满面,若不是特意留意的人,几乎便觉得,这就是朱佑樘最真实的表现了。
“张鹤龄,将你的混账话收回去。几位爱卿皆是老成持重之臣,容不得你肆意妄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鹤龄瞥了眼朱佑樘,一副怒容的脸上,那道眼神似乎别有意味。
张鹤龄恭敬道:“陛下,臣有罪,不过……”
“没有甚的不过,老老实实办你的差事,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你要让朕做个刻薄寡恩之君,让满朝上下的文武大臣皆与朕离心离德……”
“陛下,您言重了,岂可以此而论。陛下您是圣君、仁主,天下公认,岂有刻薄。然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怕陛下您的圣明宽仁被人利用了。臣怕是,有人要仗着陛下您的仁德,肆意混淆概念,致君上为难!
躺在功劳簿上要不得,仗着功劳更要不得。或许,本心而言,他们不曾有主观上的意识。但事实上,却无法反驳,甚至更坏之处在于,此等事被默认成了某些规则,那才是最为严重的事。
再者,自古人心易变,谁又敢肯定,到底是真不主观,还是假不主观?故此,臣以为,当未雨绸缪,从一开始便杜绝此事,民间有言,宠子如杀子,代入君臣之间,岂不可言,宠臣亦如杀臣……”
“呵呵~”
张鹤龄的说法挺有趣,也挺有意味,满朝的文武大臣们,都觉得张鹤龄这般说法有些意思。
李东阳突然笑了一声,道:“寿宁伯,你此说法倒也颇有几分值得思考之处。可若是按你所言,陛下也是宠幸于你,莫不也是在杀你?
且李某可否认为,你往日其实无功,却得了陛下的恩宠,且你凭着这份恩宠做了不少可被人指谪之事,比之你方才所言之事,是否更为严重一些?”
张鹤龄摇摇头,笑道:“李学士,陛下对我张家的恩德,大家皆是有目共睹,张某岂不敢承认?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若是按着张某往日的作为,也确有恃宠而骄之嫌。因此,张某不是已付出了代价?陛下给满朝上下的公道可未曾缺了!难道非是公平?”
李东阳笑了笑,正待再言,谢迁却是先一步道:“降爵削禄,便是你所言的公道、公平?你莫非不知,你这爵位,本身便非公平、公道!?
若你真敢言公平、公道,便该主动辞了你的官职爵位,因为,比起奋战沙场,擎天保驾才挣来爵位名禄的人家,你张家,你张鹤龄,无功只有过!”
“哗~”
还真敢说,满朝的大臣们突然觉得,今日吃了好大一个瓜。
当然,谢迁的这番说辞,更是说到很多人的心里去了。
一个外戚,仗着家中女人入了宫,便封爵赐禄,肆无忌惮也只是稍加薄惩,怎不让人嫉妒,又怎不让人嫉恨。
特别是对那些武臣勋贵之家而言,更是!
谢迁心中舒服了一些,用张鹤龄的话头来驳斥张鹤龄,他感觉不错。
你说我等仗着资历功劳摆资格,可你连功劳、资历皆无,根本无资格可言。
“张鹤龄,退下吧,你身上的事太多,本官不欲一一赘述,且回去等着处置吧。你要知道。先前吾等碍于情面不与你计较,可你总是胡搅蛮缠,你岂不知,吾等与你说对,非是你有功劳、资格,只是因为陛下给你的体面。你既说要公道、公正,便等你立下功劳,陛下和朝廷给了你定论之后,再来言对吧。”
谢迁的话落下,李东阳暗自摇头,望向了张鹤龄。
不过,张鹤龄的面色却也正常,依然是淡然的模样,倒让李东阳又多欣赏了几分。
气度涵养,真的不差,只是可惜了,是个外戚。
若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做事,别触碰到朝堂核心之处,倒也好说,可张鹤龄每每行事,都在触碰着某些规则。
今日,更是借着话头,直接在陛下跟前,挑动了他们这些资深大臣的根基。张鹤龄是一步步将自己树立在朝堂的对立面之上了。
张鹤龄淡淡的笑了笑,道:“谢学士,你此言失了偏颇了。你的格局有些不符你当朝辅臣的身份。先莫急着反驳……”
张鹤龄摆摆手,拦了一下,接着道:“何为功?天下万民,士农工商,为官,为农,为工,为商,功劳岂可一概而论。
农人种地,工匠做工,商人交通有无,此便不为功?莫不是只有考上功名,为官理政才是功?
若是闲人如此说说倒也罢了,毕竟眼界与格局不够,可您几位,是大明的宰辅之臣,怎可有此看法?”
“本官的意思何曾如你所言这般?天下四民之道,本官比你懂的多!”
谢迁马上便是反驳,事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官就是身份高,他们这些科举出身便是高人一等,也只有理政治民才是为朝廷社稷之功。
可想归想,认为归认为,话却不能说,至少不是他们这些宰执中枢的人可说。
“天下四民!”
张鹤龄微微摇头,道:“张某曾经读过几本书,记得《汉书》有一言,‘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贫民虽赐田,犹贱卖以贾……驱民而归之家,皆着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
“如何解,列位自比张某这粗鄙之人更加明白。可诸位可曾想过,既有所言,便是因朝廷社会的某些观念制度,造成了此等局面。
农民不耕地了,工匠也不做工了,即便大家手里有田地,也要卖了,甚至去从商?为何?
张某窃以为,正是少了些公道、公平。诸位可能要说,商人亦是无地位和尊重可言,弃民从商岂不更是舍本逐末?
可诸位又可曾想过,因种种不公道,种种不公平,已是选无可选,不得已而选之。”
张鹤龄又是一番深沉且发人深省的话抛了出来,众臣突然觉着心中有些古怪。
一个粗鄙无术的外戚,其本身便是最大的不公平,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从各方面去求公平。可真有意思。
不过,倒也不是所有人皆觉得古怪。
朱佑樘便觉得张鹤龄的话很触动他的心思。
他是君,非是臣,他的立场更高,非是这些大臣们可比。大臣们会因为自身立场,有意识的对群体做一些划分和针对,可他不会!
故此,正如张鹤龄所言,他对天下万民大致是一视同仁的,当然,待遇和礼遇上会有轻重之别,但本质上,他并不觉得官民人等有多大区别。
往日,他也时常会想,御民之道该如何施为。故此,张鹤龄的话,有些说到了他的心里。此时,他的思索又多了几分。
朱佑樘心中暗思,但他知道,此般话题,他作为皇帝,不能轻易开口,他也只是眼神深邃的看向御阶之下的几人。
御阶下,谢迁和刘健也是暂未出声,反而李东阳颇为郑重的问道:“寿宁伯,若依你看,你觉得该如何舍末归本呢?是否便是你说的公道、公正,可又如何公道公正?”
张鹤龄淡淡的笑了笑,摇摇头道:“张某也只是读过几本书,说到底还是个粗人,说些话倒也无妨,即便说的不对,也便当增一笑耳,但大格局的事,便不是我能考虑的了!
总言之,让农民归田,让工匠做工,让每一个人归根本来的位置,且甚至能让他们甘之如饴,便是朝廷、国家才能稳定发展的根本。
至于如何行之?诸位皆是社稷肱骨,陛下的左膀右臂,自能比我考虑的更多!”
张鹤龄只是引话题,给皇帝埋埋种子,过多的话可不会说,他借事提了公道、公平,对官员一视同仁,功过分明,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怎还会提天下四民之道。
位置不符,身份不符,且时机亦不符。
与其现在说,还不如一件件事做下来,潜移默化的影响来的实在。
“话题扯的有些远,诸位多恕罪,还是说回张某本人吧。方才谢学士说我张家无功,我张鹤龄无功,借方才的话头,张某便要与诸位较较真!”
“我张家当真无功吗?”
张鹤龄环顾四方,笑着摇摇头,道:“各司其职,各有所命,亦各有各家对大明、对朝廷建功的方式。
故此,便说我张家有女,如今贵为皇后?岂是无功?皇后为陛下诞下龙子,如今龙子入主东宫是为太子,乃我大明储君,又怎叫无功?”
“哈哈!”
张鹤龄这一番自说,直让大臣们暗自翻白眼,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不以裙带为耻,也算没谁了。而朱佑樘,听到张鹤龄淡笑间不以为杵的话,突然笑出了声。
“你啊!”
朱佑樘笑着指了指张鹤龄,道:“你说的无错,皇后帅六宫,执五枚,为朕辅助内事,怎会无功?诞下太子,为大明江山社稷传承有序,更是大功。
皇后为你张家女,你张家培养了一位温贤雅致,母仪天下的女子,又岂能无功,给你的封爵禄米便是对你张家功劳的恩赏。
当然,便按你自己所言,恩赏给你张家了,便已是酬功。但若是你犯了过,朕自亦不会轻饶,功过分明吗!”
张鹤龄笑了笑,一揖拜下道:“陛下所言极是,故此,前番降爵罚俸,臣口服心服。”
盖棺论定,且一唱一和,一言一对之下,便似乎划下了一条线。
原本尚有几分轻松看热闹之心的大臣们,此时也郑重了许多。
而李东阳,则考虑的更多,他甚至将近几月间种种事皆串联来起来,不由让他有些心惊。
“寿宁伯,你话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你这粗鄙的性子要不得。就事论事嘛,切莫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胡乱猜疑妄测,身为大臣,可刚强、坚决,但武断、偏激要不得!”
“臣谨听陛下教诲!”
朱佑樘点点头,望向刘健和谢迁道:“刘爱卿,谢爱卿,寿宁伯言语无忌,但本心不坏,朕在此代他向诸位爱卿做个东道。稍后让他给你们赔礼道歉,此事暂且如此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