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后殿之内,此时格外的安静。
君臣、文武,皆在思忖着张鹤龄方才的一番话。
战争是什么?
出兵打仗,胜败从来都是人们关心的事,但似乎很多时候,人们都只关心着胜败的本身。
老百姓会因为国家又打了个胜仗,心生雀跃,自豪感勃发。
士兵军官,会因为胜仗,士气高昂,甚至憧憬着加官进爵。
而官员们,想法便更多了。
可即便是想的再多,大致上,绝大多数人,也不会想一个问题,打是为何打,打的过是否一定要打,而打不过,是否便一定不打?
胜了获得什么?是不是胜了就一定获得,反之,败了是不是一定便是失败?
当然,对于在殿中的几位文武高层而言,他们的眼光和格局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他们对战争,自然有利弊得失的考虑,于他们如今的地位,有私心的,更多的还是公心。
就算方才马文升含糊表态,心中藏了私心,但归根结底,他也是考虑到了战争的不确定性,和无益性。
能到他们的层次,考虑问题,怎可能没有大局观。
不过,他们心里也承认,张鹤龄考虑、分析的角度,似乎很有全局性,战略性。
从战争利益的本身去分析,寻根究理,以致,从根源上缓和战争,甚至遏制战争。
不管说的对不对,至少方向很有可取之处,这份眼光和对事务的判断能力,也确认难得。
更让他们意外的是,说出此话的,是这位被世人认为嚣张跋扈且粗鄙无术的外戚。
众人皆是有些复杂,眼神带着深意的看向了张鹤龄。
朱佑樘也在看着,只是,他的眼神中,更多的是认可和欣慰。
张鹤龄能办事,办实事,脑子也不迟钝,东城搞的那些名目便可见一斑了,且已有了实质性的成果。两月来,单他的内库,已是入了近20万两银子。
而如今这一席话,让朱佑樘又是发现,大局观。
张鹤龄同样也有大局观啊,他现在都有些为张鹤龄的前几年而惋惜。
若是早如今时,他定会早早的便给张鹤龄委官,也能早早的让张鹤龄展现自己,或许今日,张鹤龄已是能为他,为朝廷发挥更大的作用了。
至于说外戚身份,或者说,大明对外戚的慎重?
朱佑樘根本不在意,开国之时不算,便说先英宗睿皇帝,他那位两度登基的皇爷爷都能放心用个孙继宗,他为何便不能用个张鹤龄?
外戚乱政?
大明从体制上便没有外戚乱政的土壤,再者,他认为,他这一朝更不会。
要知道,他才不到30岁,他的后宫就只有皇后一位,皇子就只有太子一人,只要非是主少臣疑,谁也做不起妖来。
念及此,他越想越觉得,心中的有些想法,完全有可操作性。
不过,目前且不急,事非一蹴而就的。
念罢,朱佑樘按捺住心中的想法,神色淡淡的问道:“寿宁伯,先不言你说的对错与否,若是按你心中所想,当前该如何处置呢?”
张鹤龄回道:“陛下,臣以外,可命三边总制王越紧守边防,并派精锐一支护送忠顺王陕巴返回哈密。同时,严控边陲互市,今后,凡交通西北的明商、胡商,必须在朝廷的监控下往来。
指定商货路线,逐步断绝商贾对吐鲁番的支持,并酌情扶植哈密周边各部,长此以往,吐鲁番必会陷入到内忧外患之中。总之,我大明只需以武力威慑,辅以货殖贸易控制,便可兵不血刃的掌控住整个哈密的命脉!”
朱佑樘缓缓点头,问向众臣道:“诸位爱卿,寿宁伯所言,你们怎么看?”
在场大臣一时哑然。
这怎么看?反驳似乎不好,可若是赞同,也似乎不好。
本来文武之间,进兵或是稳守的两种论调,此时被张鹤龄说的已无争议的必要。
张鹤龄的言词,是建立在吐鲁番不会和朝廷硬钢的前提下,且是控制本土商人及胡商的基础上。
在殿中的众臣,武臣认同张鹤龄对吐鲁番的判断,吐鲁番不可能敢轻易和大明的军队硬钢,至于打进关防,那更不可能了。
而文臣呢,这几位可都是大明绝对的精英,他们自然也看到此法的成败得失。
从整体来分析,其实有理,且也有可操作性。
可关键是张鹤龄说的,既分析了形势,也提出了理据,皆是头头是道,让他们怎说?莫不是要他们去附和?
即便是对张鹤龄态度较好的周经和李东阳,也不好开这个口,总觉得心中有些坎迈不过去。
“兵部可有意见?”
朱祐樘眼见没人接话,再次看向马文升。
“陛下,臣认为寿宁伯提议,可行。不过,具体要如何操作,需要花一番功夫。关键之处在于对商的掌控之上。臣任兵部日久,对此道并不精通,还要看内阁几位大臣和周尚书了!”
马文升郑重的回了话,接着就将皮球踢给了内阁和户部尚书的身上。
朱祐樘又看了刘健等人。
刘健只能站出来,道:“启禀陛下,臣亦认为可以一试,即便无用,对朝廷也不会有太大损失。出宫之后,臣等会细心琢磨,有了具体章程之后,再呈陛下御览!”
“臣附议!”
“臣附议!”
刘健言罢,谢迁和李东阳跟着附议,周经不发一言,但也是跟着拱手施礼,看动态,便也是表明态度了。
朱佑樘微微颔首,道:“诸位爱卿所言有理,那便如此吧,还请诸位尽快理个章程出来……”
“臣等遵旨!”
众臣应旨,朱佑樘点点头,然后欣慰道:“朕没想到,寿宁伯对军情军事能有如此见地,朕实感欣慰。寿宁伯,日后望你不要懈怠,心中时刻记着大明江山社稷,朕不会辜负任何一个真心办事的人。”
“陛下,臣惶恐,不敢当陛下赞。臣能为有限,只能多看,多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凭忠心为事。
古人有云,位卑不敢忘忧国,臣虽官小职卑,但身为大明臣子,值圣天子当朝,怎敢不尽心竭力。臣只望能凭多思多想多做,尽臣所能,为我大明江山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好,朕记住你的话了!”
朱佑樘肯定了一声,然后笑了笑,骂道:“你也别特意用话来点朕,什么官小职卑,你是埋怨朕只给你这堂堂的大明亲爵,委个小官吗?”
“臣不敢,陛下您误会了!”
“别管误不误会,张长孺,朕今日便给你个准话,也省的你总是借着话来点朕。”
朱佑樘笑了一声后,道:“前番朕罚了你的俸,也降了你的爵,那是你犯错在先。当然,有错便罚,有功亦要赏。朕命你查案的事,你若是办好了,加上你在东城办差的功劳,朕便让你复爵。至于官位……”
朱佑樘言及此处,顿了顿,转眼看向殿中的几位文臣大员,突然问道:“诸位爱卿,寿宁伯此番进言,颇有道理,可为有功。方才朕也说了,让诸位尽快理出章程。既如此,便让寿宁伯协助诸位,参与章程谋划,若是事办好了,诸功合计……”
“陛下,臣觉得不妥!”
皇帝的话尚未说完,刘健已是开口拦阻了。
刘健道:“此番进言,寿宁伯确实当有一功,但进言毕竟不同于实际办差。寿宁伯往日并未有涉及朝事的经历,与其勉强让寿宁伯参与,徒劳分神,莫不如让寿宁伯专心处置陛下交办的差事,若是真办好了,如陛下所言,复寿宁伯侯爵之位,也未为不可!”
“臣附议!”
见刘健和谢迁先后说话,直接否了陛下的临时打算,张鹤龄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他倒不在意,实际上,他原本便不曾想过要参与到此事之中。
此事说起来简单,但涉及到军队和民事,涉及到三边和朝廷,他即便参与进去,也没有太多的发言权。
勉强被陛下塞进去,也只是让人尴尬的份,他可不会找这份不自在。
反正他首议进言,陛下已是认可,便足以。
他可不想混一混这所谓的资历,至于事情本身,他更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比他们强。
他也相信,若是真的用心去做,总归是能见着成效的,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至于日后,那便是日后的事了。
不过,虽然他心里不愿意,但陛下方自开口,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反对,总归是让人有些不痛快。
不仅是张鹤龄,便是朱佑樘此时也有些不痛快。他其实刚刚这一说,算是试探也好,算是商议也罢,总之,半真半假。
没想到,刘健和谢迁,如此直接便给否了,这如何能让他痛快。
朱佑樘的脸色也淡了下来,道:“既如此,便作罢!寿宁伯,你便专心办清查的事吧。对了,诸位爱卿方才的话也提醒了朕,你为官时日不长,还是个不善于交结的人,朝廷的官员也多是不熟,且既无威信,官位也不高。办起事来,或许有些不便。
官嘛,朕暂时不能给你加了,容此事过后再议。朕便赐你一道金牌御令,于清查和赈灾之事中,持此令,见令如见朕……陈准……”
言及此,朱佑樘偏过头,向伺候身旁的陈准示意。
陈准会意,赶忙应命,踩着飞快的小碎步向殿后走去。
“陛下……”
朱佑樘突然的一出,让众位大臣心中咯噔了一下,御赐金牌,如朕亲临吗?不用钦差关防的钦差?
若是给张鹤龄这么大的牌面,以他的性子,那还不翻天。刘健和谢迁赶忙便要劝阻,便是李东阳,也是不愿的。
这样的赐物行钦差之事,有些坏了朝堂规矩了。
武官亲爵们,心中也是不乐意,陛下对张鹤龄这特别的恩赐,虽然乍一看,对他们没有影响。
但这样的态度,本身便反应很多问题了,谁知道若是陛下开了这个头,以后不会对勋戚之间的固有格局造成冲击?
不怪他们想的多,朱佑樘内心里,还真有不少想法。
见着文武两方大臣,呼啦啦的一个一个跟着进谏,朱佑樘神色更淡了。
殿中突然变的诡异的安静。
朱佑樘也不发话,任他们保持躬身进谏的身姿,他便是那么看着,似乎像是在斟酌一般。
未几,陈准回来了。
甫一进来,殿中只张鹤龄一人昂首挺胸,而余者尽皆俯首的情状,让他有些愣神。
不过,陛下已转头看过来,他赶忙回神,在朱佑樘的示意他,他跑下了御阶,走到了张鹤龄身边,将手中的一块金灿灿的令牌递到了张鹤龄的手中。
张鹤龄可没有推辞,双手恭敬的接了过来,轻轻摩挲了下。
浮凸的表面图案,让他心中欢欣,心也更定了!
“臣谢陛下恩赐,臣必不负陛下所望,用心办差,将此番清查和赈灾之事,处置的妥妥当当,若有懈怠差池……”
“行了,无需给朕说这些口头上的东西,朕只看结果!”
“臣遵旨!”
君臣一问一答,俨然全然不顾殿内众臣的反应,直让一干文武大臣,心中的晦涩更重了。
陛下是越来越……
刘健心中暗叹,他也不知该用何词去说了。
他只觉得,这种超脱掌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诸位爱卿,此事不算大事,无需过于纠结于此。其实本来朕命他办差,便该给他一个名目,可他官小职卑,若是给个钦差身份毕竟有所不合,权衡之下,朕赐他一道金牌也算合适。且此金牌,也只是特事特用,为朕给他的一个身份证明罢了……”
合适吗?哪里合适了?嫌他官小职卑,那便别让他干啊。
再者,您说是特事特用,只是给个身份证明,可官员看到真能当作如此?
此是大明京师啊,御赐金牌,怎可能只当个普通的身份证明,谁又敢?
于京师之地,此金牌可能比钦差的关防还要更有用呢。
米已成炊,交办差事的事,早之前已是定了,如今不可能再推翻,而金牌已是递在人手里了。陛下还找了个解释,这一步步的走成了一个让他们极不痛快的事实。
刘健和谢迁的脸色不好看,此时不能说话,也不想说话了。
见气氛有些尴尬,李东阳思忖了下,看向张鹤龄道:“寿宁伯,陛下委你重任,赐你金牌,望你莫要辜负陛下。你也莫要胡乱施为。李某观寿宁伯你,也是能看到大局的人,望你行事之时,多顾着朝廷大局。李某真心一言,望寿宁伯斟酌……”
“张某记住了,多承李学士良言!”
张鹤龄拱了拱手,认真的给李东阳行了一礼。
刘健和谢迁不发话,李东阳站出来说话了,且似是一番教诲。张鹤龄明白其意,李东阳等于代表了内阁,在陛下跟前给了他一个身份上的认可。
故此,张鹤龄真心的表达了他的感谢。
“好了,朕也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臣等告退!”
朱佑樘发话散会,大臣们此时也没心情再和陛下议事,纷纷行礼,接着缓缓的退出了乾清宫。
临行前,他们若有若无的看向了张鹤龄。
也不知张鹤龄留下来,又有何事,他们心中不免多了些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