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升,景泰二年进士出身,初授御史,后历任多省按察,自迁任辽东巡抚起,马文升正式于大明军事体制中烙上了他的印记。
兵部侍郎、南京兵部尚书,直至弘治二年任兵部尚书,马文升逐渐成为了真正意义上大明的兵家第一人。
提督十二团营,整饬边防,出任兵部尚书之后,马文升一步步将他在大明军制中的影响力,越推越高。
当然,掌兵者若要服人自离不开战绩,兵部尚书的战绩莫过于战略谋划及调兵谴将,而马文升,最大的战绩,莫过于西北之地了。
其实马文升初掌兵权时,所极力强调的是,要慎用武力,凡事主张通过缓抚、施压、威慑等,来解决争端,促使和宁。
不过,当使用武力可成为最直接、最有效也最受益的方式时,他的魄力、决断毋庸置疑。
西北之地、哈密、吐鲁番。
自宪宗时,便已争端不断,土鲁番部愈见强大之后,据有哈密。
大明朝廷对其已无法干预,成化朝最后几年间,其实已是默认了吐鲁番据有哈密的事实,甚至已将朝廷设立哈密卫迁往了他处。
可人的野心和欲望是无穷大的,当今皇帝继位初年,土鲁番部再起纷争,诱杀了朝廷所封的忠顺王罕慎。
后几年,挑衅大明屡有不断,弘治六年时,吐鲁番首领阿黑麻自称可汗,扫荡哈密,擒获继任忠顺王陕巴,其后兴兵袭掠周边各部。一时间西北边防烽烟四起。
军报送往朝廷后,顿时满朝轩然。
而此时,主持兵政的马文升一反之前绥靖的主张,力主兴复哈密。
筹谋、安排、调兵遣将,其后之事,似乎一切皆在马文升的掌控之中,也如他力主进兵时的预见一般无二。
朝廷击退土鲁番,吐鲁番之哈密守将弃城而去,大明军队进入哈密腹地。这也是自大明丧失哈密之地后,首次深入其地。
得而复失,迁延十余载的哈密局势,由马文升主持此一战,相当于收复疆土无疑,其功自不用言。也是凭此一役,马文升彻底巩固了其在军事上的地位。
皇帝、兵部、五军都督府,包括内阁,朝廷中对兵事拥有话语权的便是此几方。
将皇帝置于大臣相平的位置上,似乎有些不对,然事实上便是如此,甚至,自此一役,马文升在军事上的话语权似乎更重一些。
故此,每有事,皇帝问询马文升的态度,也似乎变成顺理成章的事了。
皇帝朱佑樘此时的正色相询,便是如此。
可马文升此时,却有些为难了。
方才一开始商议,他被徐永宁质问时,便是模棱两可,然后周经来了,说到户部钱粮不足,正好可以引开了。
但皇帝如今抛开这些,只是郑重询问他的态度,他不得不回话了。
马文升斟酌了一下,道:“回禀陛下,朝廷对哈密毕竟掌控不足,盖如此事,往常也时有发生,每有失时,臣皆会细心打探清楚。归根结底,还是哈密忠顺王不足以服众失尽人心。
弘治八年时,我大明出兵打的那一仗,后我大明将士撤出后,种种事实,无一不在表明如此。
臣认为,我大明现今即便粮草充足,也不适应再行出兵之事。臣建议,可使边军在甘肃、固原等关隘要处加强守备,另,可统合地方卫所,拨付些粮草、军备协助边军,给与吐鲁番威慑。
其实,陕巴与阿黑麻,对我大明而言,二者无异,忠顺王与忠义王,谁主哈密,亦与我大明无异。再者,如今西北似也有鞑靼、瓦剌等诸多部族侵入的迹象。故此,更该以守为主,不可轻动,只为哈密,未免因小失大了……”
作为兵部尚书,马文升对西北之地的熟悉自然不在话下,吐鲁番很烦,一年一小打,几年一大打,朝廷出兵,他们便退,且老老实实的认错,而朝廷一退,又故态复萌。
近几年,草原上又时有掺和,情况便更坏了,马文升意识到,现在即便出兵哈密,很可能后果也是难测了。更关键的是,他认为,胜败与否对大明似乎皆是无利,对他这位已过古稀的兵部尚书更无益。
当然,历任至今,他的态度和主张几番变化,才是他真正犹豫的地方。
不过,若是问起,他也可以说一声,时移世易,为官者不能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当要洞察世事,因势利导不是?
但他的考虑,他的想法,以及未曾出口的说辞,显然无法得到殿中一些人的认同。
最开始说哈密对大明有如鸡肋,可防可抚,但无须大动干戈。然后来,又突然说要趁西北内乱出兵收复我皇明故地。
哈密是攻下来了,你马文升居功至伟,兵部尚书挂上了文武双从一品衔,在朝廷和兵事上的威势一时无两。
可现在哈密又丢了,你却说不宜动作,感情哈密在你之处,已是过去了?
失守影响不到你马文升,可朝廷的威严,以及他们这些武将的面子,又该置于何地?
徐永宁出声质问道:“马尚书,哈密丢失对西北军心影响可大?堂堂哈密卫却被人赶出了哈密,对朝廷的威严影响可大?若大明无有表示,丢城失地皆一概不理,此举让藩篱如何看我大明,是不是让人说我大明,连小小的吐鲁番汗国亦是无奈了吗?”
朱祐樘微微点头,又似乎摇了摇头,他心中也着实有些矛盾。
他内心中并不支持大动干戈,但同样也不觉得,该是毫无动作的弃地紧守。
正如徐永宁所言,堂堂大明版图上的疆土,不说该有多严密的掌控,但不至于连朝廷设立的卫所也没了营盘吧?
殿中文武之间,又是起了争端,连周经这位刚被问及银子的人,他们也顾不上了。
朱祐樘着实无奈,突然,他心中一动,看向了张鹤龄,出声道:“寿宁伯,你对西北之事有何见地?”
皇帝要问军略,问五军都督府,问亲爵武将,问兵部尚书,也问内阁大臣,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问张鹤龄……
先不论其身份如何,皇帝你莫不是以为,一个混账般厮混多年的散爵,刚当官没几日的外戚,能有军略之能吧?
是高看他,还是轻视我等?
无论文武,众人皆是心中有些阴晦,即便是徐永宁,此刻也有些心中腹议。
张鹤龄愣了愣,被皇帝姐夫的突然一问,说楞了。
他一直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站在一旁看着,虽然他心中也有很多想法,但可从未想过要在此事上去插言。
不过,既被问起了,他便不会推辞。在皇帝姐夫跟前加深些印象,也未为不可。
张鹤龄步履沉稳,又从角落里走到了殿内中央。
“启禀陛下,臣于军略之事所知有限,若是按臣的想法,臣认为定国公和马尚书所言皆是有理!”
就在众大臣心中腹议,等着看张鹤龄到底能说出什么名堂的时候,没成想张鹤龄上来便回了个似乎很左右逢源的话,不由让众人觉得有些古怪。
张鹤龄可不管他人如何想,一脸轻松,解释道:“马尚书所言,西北复杂,本地、外来,各路人马夹杂不清,混乱异常。朝廷于此地大动干戈,的确不太适宜。
而定国公所言,军心、士气,以及陛下、我大明朝廷、官员甚至于百姓的威严和威仪,同样也不可轻忽!”
张鹤龄看起来很正式的解释,殿中的文武闻之,有的摇头,有的不屑,有的不以为然。
你还不如说自己不懂呢,何必将马文升和徐永宁的话倒出来炒个冷饭?
众人对张鹤龄不在意,可朱祐樘听进耳中,却好像听出了别样的东西,以他近几月一点点对张鹤龄所加深的了解,他可不认为张鹤龄在说囫囵话。
朱祐樘缓缓点头,问道:“寿宁伯,你且详细道来。君臣私下召对,你亦非军内之人,尽可直言。”
“臣遵旨!”
张鹤龄再次拱手拜下,道,“哈密之事,臣多少有些了解,便说三年前的那一次。吐鲁番贼首阿黑麻出兵哈密,攻城略地,袭扰边关,杀戮劫掠不断。
朝廷下旨,出兵讨伐,马尚书所定之策也极为适宜,哈密复归。臣其实在出兵之时,曾想过要效力军中,只是后来未曾成行,不过,臣当时对此事也多了几分关注。
若臣记着不差的话,朝廷出兵哈密行动颇为迅速,然当朝廷兵马尚未赶至之时,其驻守哈密的人已是全部撤离了。整个收复过程中,朝廷兵马其实未曾与吐鲁番打过真正意义上的仗……”
朱佑樘看向了马文升,马文升心中不快,张鹤龄的说法,等于是无形中削减了他履任以来最大的一桩功绩。
虽然以他如今的地位,已无需这些陈年功绩来标榜,但这些功绩,毕竟是可作将来盖棺定论,做身后名的东西。
不过,陛下看过来了,他也不好太过着色,毕竟张鹤龄所言,是事实。
但他也不能任由张鹤龄尽说这些有的没的,于是,他先是点点头认可张鹤龄的话后,道:“寿宁伯,陛下不因你不知军事而问对,你便好好的按你对当前形势的理解进奏便是。
即便不懂不知,说错了什么,陛下亦不会对你问罪。至于这些往日旧事,不必要的话,便不要说了,陛下和老夫等诸位大臣,可并不闲……”
“马尚书,张某说的可非不必要之事!”张鹤龄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管马文升的脸色。
再次面向皇帝,道:“陛下,臣方才说吐鲁番阿黑麻往日之事,其实便是想说明一个问题。在臣看来,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也是为政治需要所行使的手段,任何没有政治需要的战斗皆是无用功。
恕臣粗鄙,说的更直白一点便是,需要以战争的手段,来达到朝廷在某一方面的需要,或是为了利益,或是为了威信、威仪,等等。”
“倒确实粗鄙,你将对商人对百姓的那一套,也延伸到战争之上了!”
朱佑樘笑了笑,先开口说了一句,张鹤龄的话其实给了他一些触发,不过,他知道,殿内的大臣,该是有人会不满意张鹤龄的说辞。故此,他先说了一句,将几位大臣暂且压一下,他还准备听听张鹤龄继续怎么说呢。
张鹤龄道:“陛下,事实上,天下万事,很多都是互通的。商人逐利,会通过各种手段来达到他们追逐利益的目的。百姓亦如是,或是务农,或是做工,种种也皆是手段。
而在此处,吐鲁番行衅出兵,自然也不是他们的目的,也只是手段罢了,出兵哈密,达成他们的寻求利益的目的。”
“我大明国力强盛,兵精将广,吐鲁番与我大明相比,无论何处皆是全然不及。从故往亦不难看出,他们与我大明作对,也忌惮我大明兵锋,在攻下哈密之后,从不曾久留于哈密城内,即便派一二头目镇守,待我大明兵至,亦是毫不恋栈,迅速撤离。
臣敢预测,此次若我大明兴师,他们必然又如此前一般……”
朱祐樘有些思索,顺势问道:“以你之言,那便是稍出兵马,便可退敌,岂非轻易便可收复失地?”
张鹤龄摇摇头,道:“回禀陛下,结果,臣料来如此,但方才臣已是说过,战争的意义所在,以及战争所要达到的目的。
为何阿黑麻明明忌惮我大明,依然屡屡启衅,归根结底,定然也有他们的目的。若是未能于根本上抑制吐鲁番,我大明出再多次兵,结果也只是故往之事的一次次重复罢了。
而我大明胜也好,败也罢,实则无丝毫益处,臣甚至觉得,吐鲁番之所以尚未见到我大明兵锋便已退去,实际上,是他们已经达到了此次出兵的目的,既然目的已是达到,退出便也顺理成章了。
对吐鲁番而言,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但对大明而言,却是因这一次次反复,威仪上有了极大的影响。
若是将来有一日,吐鲁番更强了,目的更大了,再遇到我大明稍有不谐之时,恐将有更大的祸患!”
“寿宁伯,莫要危言耸听!”
张鹤龄的话其实有些让人思索的地方,殿内,朱佑樘和几位大臣,皆是从中听出了意味,不过,张鹤龄最后说到大明不谐,更大祸患时,谢迁站出来反驳了。
“本官承认你有的话,稍有些道理,但危言耸听便不必要了。再者,你说来说去,又是出兵对,又是出兵无利,岂非是自相矛盾。”
张鹤龄也不反驳,淡淡道:“张某之所以说这些话,便是要寻求根本的根节。否则,自然是出兵也对,也不对!”
“陛下,方才臣说过的话,便是解释这些,战争是为政治、利益需要所行使的手段,同样,手段可以有很多,我大明若想长治久安,自然要将所有敌人尽数屏退,而根本的办法便是,掐死他们的利益根本。
草原各部,每每袭扰边关,为大明第一大敌。为何?因为,草原环境恶劣,每至天寒之时,青黄不接,活不下去了,再加上少部人的一些野心,袭扰自然便来了。
而吐鲁番呢,他们自然也有利益诉求。西北、哈密之地,如今吐鲁番最为强盛,但从一开始,其并不是最为强盛的一支,我们便可以从中找一找原由了。
其实,也是他们自身的境况驱使,以及那一次次战争,才有了今日的吐鲁番。
他们与赤斤蒙古卫交兵,与瓦剌交兵,再有乜克力,更别说还有我大明将士所镇守的西北边陲,其实本是众敌环伺的局面。
他们打这个,打那个,赢的有,输的也有,更别说对我大明,那更是没打便跑。然,便是这样,他们反而越来越强了。
陛下,臣曾有过分析,历数吐鲁番过往战争,看出一些端倪。他们每一次战争,都始终有一个核心,那便是商路需要。
吐鲁番自产不足,几乎绝大部分的粮草、马匹和武器,都来自于往来西北的胡商。他们也是通过这一场场的战争,在西北之地,彻底打通一条供给于他们的商路。
故此,臣认为,出兵亦可,防亦可,但我大明若要根本解决吐鲁番及哈密的问题,终归还要落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