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门内广场之上,几千百姓从绝望到希望,再到感恩涕零,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变故,短短一两时辰的时间,心情可谓一波三折。
可如今的一幕,着实诡异,凭他们的理解和认知,他们很难懂的。
他们只知道,那些给了他们希望的米粮粥饭,似乎要被拿走了。
民怕官,民惧兵,此是长久以来皇权社会行成的潜意识思维。可真正面对生存时,又当如何呢?
完全不用人来组织,甚至有兵丁呵斥他们也顾不上了,一堆堆的百姓,拖家带口的往堆放物资的地方越聚越多。
“蹬噔噔噔!”
随着广场外的齐整脚步声传来,直到那武装齐整的几百士兵的到来,很多百姓心中震颤。
“轰~”
“这是怎回事?”
“老哥,这是怎回事,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而且这些官兵看着……”
“老汉也不懂,不过老汉知道,我们想活下去,便不能让人将这里的粮食拿走……”
“可,老哥,朝廷不是施粥了吗,也好好的啊,这怎么好像不是一家朝廷一般啊……”
“方才那个大官说的话你们难道没听到?”
“老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粥还会不会再施了,我们挡在这里,会不会……”
“唉,永定门那边你们去过吗?老汉就是从永定门那边过来的,总之,各位乡亲,听老汉一句,别怕,别退……”
“可……”
“快看那边,又来了不少官兵……”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百姓们在懵懂和惊惧中,看着广场上越来越让他们看不懂的一幕在发生,不一而足的议论在百姓中此起彼伏。
几百京营士兵来后不久,尚未行动,又是陆续涌来不少官兵,老百姓们不大能分辨清楚到底谁是谁,可两方人却是清楚的很。
“刘经历,是何情况?怎又来了这一出,那一位侍郎是要作甚?”
“对啊,老刘,怎看着似乎和两月前那一次……”
卢琳来了,洪晋来了,锦衣卫的张海和邢朝也带着锦衣卫的人手赶了过来。虽然刘范不曾通知他们,但兵马司如此聚兵,他们又怎可能无动无衷。
询问清楚消息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调集了可以调集的所有人马,赶到了这里。
来到之后,看着那边阵容齐整的几百士兵,他们的表情不一而足。纷纷询问刘范起来。
刘范神色严肃,道:“前因后果,来不及和诸位解释了,或许今日又是一场争锋相对,那边应该是京营左哨营的。卢指挥使,洪指挥使,请二位安排好兵丁,若是一会儿左哨营动了,请务必挡住……”
“刘经历且放心,我和卢兄二人,可不管他左哨营还是左掖营……”
洪晋不在意的撇撇嘴,可他的目光看向那边左哨营所在,却全然不是不在意的模样,似乎这位副指挥使,难得的凝重认真。
刘范点点头,接着向张海和邢朝道:“二位百户,你们锦衣卫能来此,刘某多谢……”
张海道:“刘经历,感谢甚的?我等虽序列不同,但皆是伯爷手下的兵,奉伯爷之命治理东城,何须来感谢?张某和刑百户既然来了,此间便以刘经历为主,你看着吩咐……”
“锦衣卫暂且别动了,你们毕竟是陛下亲军,此间的事你们不好参与,若是一会冲突真的起了,帮忙维护好百姓,莫要让百姓受到波及便是。
诸位,此也是我等需要格外郑重之事,否则,无法向伯爷交待……”
“好,便怎么办,我等去安排了!”
领兵而来的众人纷纷离开,安排他们的兵丁去了。
刘范依然凝重,不过,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如今能这般不顾忌,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今日兵马司的物资出不了岔子,他也稍松了一口气。
就看能到多大程度了,兵马司对奉旨办差的文官大员所带领的京营正军,怎好像他们兵马司成了朝廷的反派呢。
刘范轻呼一口气,转瞬便抛去了心中的杂乱念头,目光灼灼的看着龚成那一边,他已在等待着预想中的事在发生了。
可时间又过去了半刻,那边却是迟迟未动,这让刘范一阵莫名。
刘范不知道,如今的五军都督府和之前已多少有些不同,且他似乎也有些低估了如今兵马司和张鹤龄在中下层官员们心中的影响力了。
那一边。
龚成脸色此时极不好看,他目光阴沉的看着面对他依然恭恭敬敬的左哨营将官,冷哼道:“钟指挥使,本官是此次赈灾的总领大臣,朝廷和陛下,已是给兵部包括你们五军都督府下过旨意,着你们全力配合本官行事。
可尔等先是只派了区区五百人,如今更是畏缩不前,你是要违抗本官的命令,违抗朝廷的旨意吗?”
不得不说,高官的气势,特别是数十载间文官大臣一步步挤压武臣所养成的那股子优越气势,着实有些唬人。
可钟士尧即便是见着龚成的脸色难看,气势威压了,他也依然不敢老实的应命而出。
他抱拳道:“龚侍郎,赈灾事宜我等自然会配合,可……在京中行兵与他部对阵,恕末将不敢应命……”
“本官代表朝廷,你也代表朝廷,如今看着阻碍朝廷赈灾的乱兵乱民,难道不该弹压。或是你左哨营真就腐朽不堪,已是连这些乌合之众、散兵游勇也弹压不得了?若是你再滞步不前,本官必要向朝廷向陛下弹劾尔等,制尔一个治军不力、违命怠军之罪……”
龚成越说越气,他感觉今日,他的威压受到了极大挑战,面对一个庶务小官,一个粗坯武官,竟然连连受挫,这让他一个高品大员如何自处。
“龚侍郎,您也莫要为难末将,是弹压还是对阵火并,并不是谁一言而定的。若是要让末将发令,龚侍郎不如再行文都督府。只要都督府军令下达,末将莫敢不从。”
“好,好,好的很!”
龚成气极,伸着手指连说了几个好字。
“钟士尧,龚侍郎是替朝廷办差,奉着朝廷和陛下的旨意,你竟敢抗命不遵……”
“大胆!还不向龚侍郎请罪……”
“……”
几名跟随龚成而来的官员们也纷纷指责,可钟士尧压着心中的情绪,保持着对龚成的恭敬,依然不动。
眼看着龚成便有要爆发的趋势,他的幕僚黄昱却是突然上前了一步,拱手道:“钟指挥使,在下觉得钟指挥使或许想差了,也曲解了侍郎的意思……”
“不知你是?”
钟士尧看着一名儒衫士子模样的人上前说话,旁边的官未曾阻止,他也未曾怠慢,拱手问道.
“在下忝为侍郎幕宾,一无名小卒尔。”
黄昱不卑不亢的自我介绍。
钟士尧点头,问道:“那不知黄先生所言是何意,本将如何曲解了?”
“钟指挥使,你确实曲解了。侍郎为京城赈灾总领之人,有权处置京城内所有相关于赈灾之上的事。此间的情况你并不清楚,侍郎的意思是,你协助刘员外郎接受此间属于朝廷的赈灾物资,此是龚侍郎的本职,钟指挥使协助也是本职,其根本上,并非是要命令士兵主动与他人冲突……”
“呵呵!”
钟士尧笑了笑,也不多言,他心中却是颇为不屑。
文人,就喜欢搞这些云里雾里的一套,哪怕没有官身的文人也是。可名目、借口说的再好,还不是那回事。
“黄先生,本将确实不知此间具体是何情况,本将也不想清楚,军人以服从命令为本。陛下的命令,朝廷的命令,以及我五军都督府的命令,本将莫敢不从。
龚侍郎言代表朝廷,本将受命,若是协助,那自是没有问题。但本将言明,也只是协助,即便帮着做些迁转搬运的苦力活计,也在所不辞。
可若真是事起冲突,不在朝廷和陛下授命的范围,请恕末将……”
言及此,钟士尧看向龚成,话顿住了,意思不言自明。
维护秩序,做个威慑,都行,甚至让他们这些正军当个搬运苦力也行,但多的事一概不尊。
黄昱道:“钟指挥使,你是代表朝廷的京营正军,执行朝廷的命令,又有哪个敢冲突……”
钟士尧心中不屑,说这话你自己信嘛。
之前他接到命令,只说是带兵执行赈灾维护秩序之事,他接到上司命令也没多想。
可随着领路之人而来,一路到了东城。他心中便明白了,嗬,竟然是要对付寿宁伯的东城兵马司。
当时他便心中打了退堂鼓,若是早知道是东城,他压根就不会出兵。
不过,已是整军出来了,也不能中途回去吧,只能勉强跟着跑了过来。他寄希望于,别真的如他心中猜想。
总之,他是一点也不想和寿宁伯,和东城兵马司有甚交集。
结果来了时候,偏偏不出他所想,这位龚侍郎,指着兵马司的人和那些灾民百姓便敢喊乱兵乱民。
让他去弹压,怎想的?
现在一个幕僚还跟他玩起了虚头巴脑的一套,说甚的不敢?
至于对方说的那些物资是朝廷的赈灾物资,他甚至不需要去分辨,因为凭他的了解,寿宁伯张鹤龄虽然跋扈霸道的很,但抢朝廷的东西定然不会。
以张鹤龄的身份以及陛下的宠幸,他要是真想要朝廷的东西,哪需要抢的。
既然不是张鹤龄抢朝廷的,那只能是你龚侍郎想抢张鹤龄的了,至于为何有所谓朝廷物资,又为何抢,那便不需要钟士尧来考虑了。
抓住核心便是!核心便是,属于张鹤龄的东西,不能动。左掖营的前车之鉴还不远呢!
钟士尧的态度分明,黄昱蹙了蹙眉头看向了龚成,他深深感觉到了,龚成此刻的骑虎难下。
本来只是担心起了冲突之后的事,未曾想,人刚来,这态度就给了他们一个难堪。
龚成念头翻转,终于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怒火,摆了摆道:“钟指挥使,你之事,本官之后会上报朝廷和兵部。本官如今不和你计较,既然你言协助,那便协助……”
“刘员外,带着钟指挥使去和兵马司交涉,记住本官需要看到你的办事效率,且莫要弱了朝廷和本官的威势,钟指挥使,本官望你莫要多言,替刘员外坐镇威慑,可否?”
“末将领命!”
钟士尧躬身行了个礼,心中舒坦,堂堂的三品大员也有商量的时候啊,先前那言辞激烈的命令呢!
“刘员外,请……”
刘景寅硬着头皮领了命令,接着就和钟士尧的陪同下走向了兵马司人马之处。
行到近前,刘景寅并未曾按龚成所想一般,展现所谓朝廷的威势,他反而很是谦和的抱了抱拳向着比他低了三级的兵马司经历见了个礼。
“刘经历,本官刘景寅,奉命前来与兵马司和刘经历交涉……”
语气也很和善,没有一般高品面对下官时的趾高气昂,之前带着差役上前来“夺”物资之时,似乎也是约束着,态度倒是不差。
刘范念头一转之间,也是拱手回礼:“下官刘范见过刘员外郎……不知刘员外还要做何交涉?”
刘景寅道:“这位是左哨营前卫指挥使钟将军……”
“下官见过钟指挥使!”
“嗯!”
钟士尧只是鼻腔里嗯了一声,也不见礼也不回礼,只是一副一切唯刘景寅为主的模样。或者说,更像一个旁观者的模样。
刘景寅暗自摇头,也把最后一丝希望抛了去,轻叹道:“刘经历,本官奉侍郎之命而来,与刘经历商议。可否请刘经历将这些米粮物资交于本官,本官向刘经历保证,必不浪费一粒米粮,全部用于赈灾之上,绝不会有丝毫偏差。一起皆可见证……”
刘范能看的出刘景寅说的,发自肺腑,但他依然摇了摇头道:“请刘员外见谅,下官也是奉了我家伯爷之命,赈济灾民,恕下官无法自作主张。”
“请刘员外莫要再为难下官,在伯爷不曾下令之前,也请刘员外回禀龚侍郎,莫要为难我等,下官只是小小的兵马司经历,只会奉命办事,我兵马司上下在此处逾两千人,皆只会奉命办事……”
呵呵,这个小官有点意思。
又像求情商量,但也是威胁,更是表明态度,当然,也不顾忌他这个左哨营指挥使当面。
反正这位刘经历的意思便是,不管文的武的,他们皆会接下,且他们身后是寿宁伯呢。
刘景寅也无奈,道:“刘经历,寿宁伯所命却是好事,急民所急。但终归名不正言不顺,越过朝廷赈济,难免让人非议。若是由下官来安排,便不会有丝毫问题了。下官也会保证,不会辜负寿宁伯一片公心,再者,下官会如实上奏朝廷,不会少了寿宁伯一片忠心。
事办了,功有了,且不用出动人手多增麻烦,岂不两全其美?”
刘范突然笑了笑,摇头淡声道:“刘员外,看来您并不懂我家伯爷,我家伯爷做过不少事,有被人说好的,也有被人指责的。伯爷秉持一片真心,从未表功自恃,也从不在乎闲言碎语,一切只以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为准则,请刘员外莫要看轻了我家伯爷……”
“恕本官妄言!”
刘景寅抱拳歉然道。
场面有些冷场,钟士尧看着两个官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始终不发一言,心中反而看的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