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位宋主事的突然热情,张鹤龄并不觉得太奇怪。
如今的他,虽依然是不太受待见的外戚小官。但那些能不待见他的,显然不会是这般小官小吏。
即便是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只要非是攒名望的那些清流官,或是只为弹劾参人为本能的那些御史言官,余者,也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拿捏。
如今他衙门里的属官去哪个部堂衙门办事,那些负责接洽的部堂官员从未曾有过拖沓刁难。
盖因为主官是他这位寿宁伯,盖因为,朝廷之人皆是知道,寿宁伯这位曾几何时嚣张跋扈的外戚,自当官以后,开始讲法礼道理了,但几番事故,事实证明了,他也可以很不讲道理,甚至特别爱较真呢。
此刻这位宋主事,大致心中也将张鹤龄这种性子过了一遍,尽管张鹤龄只是蹲在东城,制度上管不到旁人,此事也非是张鹤龄能够上边的事儿,但他可丝毫不敢拿捏,态度依然是极好。
可张鹤龄却没心思去理会这位宋主事的好态度,他皱眉道:“本伯今日偶然来此,可不是来此避风、取暖、喝茶的。
宋主事,朝廷派你过来,也不是让你来此蹲城门角避风、喝茶的。你倒是有火炉、热茶了,可你看这些受难的百姓们,他们可否需要?
诸多的客观因素,不能成为你解释的理由,窝棚要尽快搭起,即便物资粮米未能齐全,但在此前也要清理出一片干燥的地面来让百姓们落脚,给他们弄点热水暖暖身子,这该当不难吧?
你看如今这情状,若是继续如此,今日这一夜过后,会不会死人?你难道真以为死了人后也可以用那些理由来解释?
京城乃京师之地,天子脚下,无论何种缘由,死了人便是天大的事情。这般灾情之下,本伯相信,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倘若真发生不测之事,你的上官们有没有事本伯不知,但你定然跑不了一份责任……”
宋主事连忙点头,心中越想越惊。不得不说,这位寿宁伯说话够直率,也很有条理。
这连番的指责,反倒让他有些感激。
寿宁伯说的极对,死人当然是大事,要是有个巡查或是言官御史盯住了,少不了会有人要为此担上责任。
倒是他之前想左了,总认为天大的事有高个的顶着。可高个儿的会顶到何种程度无法预测,但他们这些打杂的人,定然跑不了。
即便说责任不会在他,可寿宁伯说的对啊,他是监督此处的官员,这份首责跑不了。最关键的一点,他的官小啊,何人会给他面子留余地?
倘若真就如此,介时,丢官罢职或许都是轻的了。
这一番思绪翻滚,宋主事身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连忙应道:“下官多谢寿宁伯指点,下官这就安排,会多烧些热水,也清理几处避风之处给百姓们先待着。
可是……”
宋主事言及此,有些愁眉苦脸。
张鹤龄蹙眉问道:“可是什么?”
“伯爷,下官承蒙您教诲,事儿也想通透了。可是,即便下官按您这般吩咐落实下来,也难保不会出问题啊。”
宋主事忧虑道:“光是给处地儿待着,给点热水,也解决不了百姓们的问题啊。没吃的,也没个正经的容身之所,即便不冻死,也难保……
终究是物资未曾下来,连碗稀粥都给不了。不知伯爷您去其他两处瞧过没有,下官敢保证,那两处大致也和下官这里一般。
头晌,下官回过衙门,衙门也是乱哄哄的。敢叫伯爷知晓,下官不是没有向上禀报过,可依然如此,下官难啊。
伯爷,下官恳请伯爷,若是真出了事,还请伯爷,能为下官说一句公道话……”
张鹤龄心中发沉,看来,这些官并不如他想的那般懵懂。也是,都是当老了官的人,又是在天子脚下,有几个蠢货?
都知道再如此,可能会出事,但想的却不是根本解决,反倒是未雨绸缪着,避免自身担上责任。
张鹤龄沉声道:“公道,本伯能给什么公道?若是真出了事,大错铸成,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宋主事苦着脸,道:“伯爷,下官官小职卑,实在没办法啊……”
张鹤龄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也觉得,和这位宋主事较理有些过于较真的。人家或许说的不差,也确实难。
但既然已担了差事,不是该努力的落到实处吗。其间,无非便是,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再力图解决问题嘛?
官小职卑解决不了?那便找能解决问题的人啊。
如今的问题难道不简单?让该拨该出人的出人,该下物资的拨下物资便是。
下官怎的了,要知道,京城是天子脚下,若真的秉持公心,不顾及的下定决心,事实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
张鹤龄不想与此人再多口舌,他拂袖转身,缓缓向外走去,行进间转头四顾,看着四处凄惨的受灾百姓,他的眉头蹙的更深了。
“上马,回衙门!”
张鹤龄向黄典吏要过马缰,直接翻身上马,抖动缰绳而去。
看着张鹤龄的身影远远而去,宋主事既像松了口气,又像是遗憾,重重的呼一口气。
“主事,这位没为难您吧?”
原本远远站开的小吏凑了过来,他是宋主事比较亲信的小吏,方才张鹤龄被报出身份后,他也不敢上前,此时见人走了,自家主事脸上似乎有些阴晴不定,他忙关心问道。
宋主事轻叹道:“本官原本想左了,如今倒希望他会为难,可惜……”
小吏奇道:“主事,不为难不是好事?”
“也许吧!”
宋主事摇摇头,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小吏有些懵,他觉得,宋主事是不是被这一位教训狠了,这脑子想的真够清奇的。不为难反而倒好似挺失望、遗憾的。
他不由道:“主事,咱们好好办着差事,您是工部官员,咱们这些人是工部、户部的吏员,跟他也搭不上茬。再者,这数九寒冬的,咱们在这厢,没功劳还有苦劳呢。
他虽是伯爷,也当着个不大不小的官,可也没有权力为难咱们吧?瞧他那样,一个外戚,多的是人盯着他呢……”
“拿不准的话,便憋在心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宋主事摆了摆手,喝断了小吏的唠叨,接着吩咐道:“去安排些人,在这城门墙根边清理一片宽敞干净的地方,让这些老百姓避一避。再使人烧些热水,让百姓们一人对付一口吧!”
“啊?!”
小吏惊道:“主事,这是那一位的吩咐?”
“是啊,那位的吩咐,咱们能做一点是一点吧!”
小吏瓮声道:“主事,先不论这番安排是否合理,单只您是工部的官,若是让旁人知道,您听个外戚吩咐,那也是……”
“废什么话!没那脑子没事,但别整日介人云亦云,以为自个儿懂了!”
黄主事脸色一沉:“本官平日便是这般教你的?听外戚吩咐?寿宁伯,那是一般的外戚吗?那些高坐庙堂的大员们,或许能一副清高模样的不屑,但我等是何身份,啊?
谁不知他惹不得,早前便京中有名的霸道跋扈之人,被弹劾收拾的次数不少,但最后还不是稳稳当当,更甚于,陛下如今还给他封了个官。
好,前事但且不提,便只说他入职为官以来,东城如今是何模样?和他对过手的人,有几人讨过好去?还有,如今他手下的那些官员小吏是何情状?”
“若是他真将这吩咐放心上了,本官……罢了……”
言及此,宋主事顿了顿,不再多言,摆手又吩咐道:“安排人去吧,那些兵丁抽出一半,让他们按吩咐办,反正他们也闲得很。给本官盯紧点,让他们别磨蹭。”
小吏还未曾琢磨明白自家上官的这一番训斥的深意,但见自家上官又是吩咐了且坚决异常,他只能暂且放下心思,恭声应命安排兵丁去了。
小吏脑子不太灵清,但办事还是靠谱的。
看着已在忙碌安排的小吏和那些兵丁,看着那些接到小吏通知,连连在感恩戴德的百姓们。宋主事心中也不免动容。
呸,这帮混蛋,要求何其简单,又何其卑微啊,可这帮混蛋扒皮扒到丧心病狂了。
他心里不由暗骂!
……
张鹤龄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衙门,到了衙门口,张鹤龄翻身下马,进衙后见前衙的人迎了上来,他递过马绳问道:“刘经历和几位副指挥使都有谁在衙里?”
“刘经历和刘先生皆在,几位副指挥使头前带队出去了。”
张鹤龄点了点头,朝身后的黄典吏吩咐道:“你再跑一趟,持本官的官凭去户部和工部,便说晚些时候,本伯要去拜访!”
“伯爷……是!”
黄典吏犹豫了一下,见张鹤龄吩咐后就径直向衙门里走去,他也只能恭声应了下来。
兵马司正堂。
张鹤龄刚一进得堂内,刘范便迎了上来,道:“伯爷,您回来了,下官有要事禀报。”
张鹤龄摆手道:“先别说你的要事,本伯问你,如今咱衙门截留的银钱库存有多少?”
刘范稍有些惊,但伯爷问话,他丝毫不拖沓,脱口回道:“大致两万余两,伯爷,是哪处要调用了?”
“两万余两!”
张鹤龄心中默默算了一下,又问道:“咱们东城如今米粮铺子经营如何?”
一问一答之间,张鹤龄走到了主位上坐了下来,刘龙此时也从案桌旁起了身,来到张鹤龄身边。
听着张鹤龄进来的几问,刘龙问道:“伯爷,您是准备用截留存银购粮赈灾?”
张鹤龄点了点头道:“拿出一半吧,本来截留的这一部分便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之用,如今还有何情况能比的上灾民重要?
其他几城,本伯暂且处置不了,但我东城不能乱,城门边聚集的那些百姓,在朝廷的安排下来之前,必须要安顿好了,不能出任何差池。”
刘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恭声道:“伯爷,下官正是要向您禀报相关之事。”
“先将本伯吩咐的事安排下去吧!”
刘经历有些犹豫,刘龙插言道:“伯爷,禀报与您的吩咐是一事,先容晚生等禀报吧!”
“嗯?”
张鹤龄蹙眉点了点头。
刘龙偏过头看向刘经历,刘范会意,禀报道:“伯爷,在您来衙之前,下官已和舜卿有过商议。往日伯爷有过吩咐,如这等事,下官等怎敢懈怠。
在您吩咐之前,下官已是派人去城里的铺子递过话。”
张鹤龄点了点头,对刘范和刘龙的态度和处事方式倒也满意。
上官吩咐之前,能根据实时情况,发挥主观能动性,也算颇为难得了。
见着伯爷点头,刘范继续道:“可方才安排的人回来禀报,如今城里粮价高涨且不说,即便是要买,也买不了太多。”
张鹤龄凝眉问道:“一万两银子,买不了多少?”
“伯爷,最多也只能百十石,以他们的意思,还是看着伯爷您的面子……且,价已是到了一两一钱银子一石,按他们的说法,此价格可能还要涨……”
“还涨?哼!”
张鹤龄哼了一声。
平常时候,一石米只有五钱左右,如今都一两出头了,这可涨了一倍有余,但显然,看其意思,还不到头。张鹤龄心中着实恼怒。
可转念间,他也不由暗叹。
他毕竟不是不识烟火的清高官员,也知道此等事,实属平常,真指望商贾们能有多高觉悟,实在为难。
见张鹤龄面色平缓之后,刘范小心的继续道:“伯爷,下官派的人实地查了一番,他们所言的有些情况也确实属实。
连番大雪,运粮的道路封了。最近从通州码头运来京城的米粮少之又少。那些道路的情况伯爷您大概也是知晓,常年来往各类车马,早已不堪。
碰上如今的连番大雪,上冻后湿滑,解冻后泥泞,车辆陷下去,十几个人都推不上来。只短短三四十里路,可若跑一趟,几日都下不来,需要的人手更是多了太多了。
存粮是其一,再者,无论是有心或是无心,京中的百姓已是知道情况了。故此,从几日前开始,京中的百姓皆是抢着买粮。
此番下来,那些粮米店铺涨价便不足为奇了。即便如此,还是供不应求。”
刘范说到此处,顿了顿道:“伯爷,其实也不是没有人家存粮较多的,只是,下官等不好擅做决定,若是您执意强买……”
张鹤龄摆了摆手,缓缓的摇了摇头。
他心中暗自苦笑,有人会大量存粮,他怎可能不知。但若强令,真能强令吗?
收他们的税银和管理银子,又约束他们的经营,已是把弦崩的极为紧张了。
好在两月间,东城的整体秩序不差。他兵马司和锦衣卫协同顺天府,确实起到了帮他们挡风挡雨的作用,倒也说得过去。
但此皆是用心办事办出来的,可不是强令强出来的。
在此灾情之前,若是他真的敢下令强索,说不得便会有有心人冒出来,若真如此,结果实属难料。
张鹤龄沉吟不语,水陆路断了,粮道塞绝,即便是有人在运,也是杯水车薪。京城数十近百万人,每日消耗之巨大是难以想象的。
不过朝廷的大仓应是有粮食存储的,情况应该不至太糟糕。可他今日所见,让他的心属实放不下。
且以官仓平抑之事,非是一时而决的,朝廷的当务之急必然先是赈济灾民。
当然,若是能让那些存粮的人稍放开些,情况便好很多了!
“如今东城哪家存粮较多?”
“伯爷,少量的人家不算,较多的,当属浙商、徽商的几家,下官委托锦衣卫那边帮着查探了下,若是存粮全部算是,不下十万石。”
张鹤龄稍一沉吟,接着站了起来:“刘经历,舜卿,你二人再去安排,拿银子去那些铺子里,你和他们说,让他们尽最大能力,此番算本伯欠他们一个人情……”
刘范有些嗫喏道:“伯爷,您……”
可他的话未曾说完,张鹤龄已是摆手,道:“就这样吧,本伯要去户部一趟,事你们安排吧。能买多少买多少。
购来之后,除清扫和巡街的兵丁,其余人等全部派出,备上车马柴火,去东城门边灾民聚集之处,先行施粥吧。
一万两银子,若是能买来米粮,即便其他几处的百姓闻讯赶来,也能勉强撑些时日。总之,朝廷的安排未曾过来之前,我东城便尽我等最大能力吧!”
张鹤龄一连声的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