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御座之上。
朱佑樘的声音很淡,但淡淡中却也坚定,道:“无论是试点或是税赋的转承起运,只是东城一地,亦非大事,影响不到整个朝廷。且寿宁伯所言,制度上并无问题。至于好坏与否,无需多加揣测,且看日后吧。若然,何言试点?
故此,既是试点,朝廷也该给个试点的样子。名目和分配定额,朕意已决,三位爱卿,便按此行文办理吧!”
“陛下……”
谢迁还待再言,刘健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缓缓摇头,接着朝御座上抱拳应道:“臣等遵旨!”
刘健发话了,谢迁也不好再做争执,只能无奈的接受。心中暗忖,今日这一场,似乎又只有一个赢家。
朱佑樘满意的点点头,稍活动了一下腰身缓解了下身体的疲乏,接着道:“今日奏对暂且到此吧,军制之事望各位爱卿回去之后多加斟酌。此前宁晋伯的事,发人深省啊。朕觉得,必须要变一变了,否则……”
朱佑樘缓缓摇头,道:“明日召对之时,朕再与诸位爱卿商议。朕乏了,诸位爱卿先下去吧。”
众臣皆是应是。
皇帝看起来真是有疲乏之相,且今日议事,被张鹤龄到来一番搅扰后,众人此时也没有太多心气。
张鹤龄和文武大臣们,向皇帝再行一礼后,纷纷退出了乾清宫。
这小子!
你对的起那些大臣们对你佞幸的评介吗?
朱佑樘伸了伸手,张鹤龄最后说的那番论调,俨然直白粗浅,但颇有让人思索之处,且似乎也意犹未尽,朱佑樘是有些兴趣的。
原本准备留下张鹤龄问上几句,可看着张鹤龄麻利的已是出了殿门,他心中有些没好气的好笑。
古往今来,哪个佞幸不是从言到行,时刻对君王巴结、谄媚,逮着机会就往皇帝身边凑,吹风敲边鼓,甚至鼓动言语为自家谋好处,这才是幸臣该有的样子嘛。
可这小子倒好,以前混账的时候见着他躲,如今开始做正事了,也担了个幸臣的名声。偏偏谄媚奉承几乎没有,且几乎就没有从他这里讨要过好处。
便连皇后那里,如今也少有为自家弟弟说话争取个甚的利益时候了。皇后是什么性子的人,他如何能不知,皇后能有如今的变化,若说没有张鹤龄的原因,他打死也不信。
也罢,这样也挺好。
一想到若是留张鹤龄说话,其意犹未尽的话,没准又要说些甚的挑动他的神经,他反倒觉得不留对也不错。
不过,改日有暇,还是听上几句,说不得多少能给他触发些灵感。
念罢,朱佑樘暂时放下了心思,这一停下,顿时便感觉腹中隐隐有些不适。
朱佑樘摸了摸肚腹,眉头不由蹙了蹙。
老毛病了,一饿便是有些疼痛。
“甚么时辰了!”
闻听陛下询问,乾清宫陈太监赶忙回禀:“皇爷,已近未时!”
“都这个时辰了啊!”
“早知道便将长孺留下用个午膳,有他在,也能少些唠叨!”
陈太监眼观鼻鼻观心,陛下的低身自语,他当然知道是何意思,皇后头前也派人来催了几回了。
陛下和皇后的感情可真好啊,如此的帝后相处模样,真可谓难得。皇帝能时刻考虑着皇后的态度,可不是难得嘛。
不过,他尽管听到了陛下的喃喃自语,也清楚皇帝的意思,但他可丝毫不敢搭话,不是每个太监都敢在陛下的事情上说话的。
“让人传膳吧!吩咐下去,摆驾坤宁宫!”
“奴婢遵旨!”
陈太监应命,赶忙吩咐一名小宦官前去御膳房传话,接着他走下御阶,冲殿外高声宣道:“皇爷有旨,摆驾坤宁宫!”
“陛下有旨,摆驾……”
“陛下有旨……”
……
“张家小子,今日又是闹的哪出啊?老夫等正和陛下商议着,你突然来了这一出,好吧,又被你搅和了……”
乾清宫外,张鹤龄并一行文武大臣,徐徐向着宫外而去。
总共七八个人,此时三两一伙的,倒是泾渭分明。
内阁的三人一伙,英国公和丰城侯一伙,而张鹤龄这边,丝毫没有和勋贵文臣搭话的兴趣,只是脚步挺快的赶着出宫。
结果他没想找人说话,徐永宁却是直接拦住了他,张鹤龄也不得不放慢了些脚步。
徐永宁上来便是有些埋怨。
张鹤龄笑笑道:“老国公,晚辈能闹个甚的?还不是因为那位宁晋伯,晚辈没办法啊,您说说,偌大一支京营正军,晚辈这小门小户,当个小官小职,哪能应付?只能进宫来找陛下做主了!”
“嗬!”
徐永宁瞥了一眼张鹤龄,笑道:“你都没吃亏呢,反倒先来告状了,如今倒好,一番折腾将刘家小子给折腾没了。你小子,这回算是彻底把边将系的这帮勋贵得罪完了。以后啊,少不得有麻烦等着你呢!”
张鹤龄眉头一动,不解道:“边将系?”
“对,边将系!”
徐永宁点头解释道:“满朝世袭公候几十家,加上伯爵,那更多了。人一多,自然便有了派系,奇怪嘛?你莫不是以为勋贵武臣都是一家?”
张鹤龄闻言不由点头,有派系他丝毫不奇怪,但他以往可不曾具体了解过勋贵武臣的派系是怎么划分的。他有过想往勋贵圈里钻的事,但几乎只是小字辈的圈里,但即便如此,他也最终没能进的去。内里的情况,他自然不甚明了。
不过,他记得当时为首的是保国公朱家和英国公张家,小辈间是朱麒和张仑。几次聚会,似乎代表说话的也是这两家。倒更像是一个有章法的整体。
原来,勋贵的水深着呢,想来即便当时获得了那几家认可,能否真正进入勋贵的圈子,情况也不一定呢。
再者,他混圈子,可不是为了名头,说到底还是为了张家的利益。
念及此,张鹤龄又问道:“按您老说的,派系挺多?晚辈还以为,都以英国公为首,算是一个整体呢!”
“多倒也不多,大致也只有三派!”
徐永宁也没有藏着掖着,直接道:“开国系、靖难系以及边将功臣系,只听名字,你大概也知道了吧?虽不是每家皆是如此,但大致是按此走的圈子。不过,你要说一个整体,也不算错,毕竟你在圈外,能看的只会是一个整体。面对涉及整个圈子利益纷争的事,勋贵武臣自然一致对外。
小子,大概是头些年你想进来的有过感受,所以才以为是整体吧?其实你若是仔细想便明白了,老夫方才所言,涉及到整个圈子的利益纷争时,便是一个整体。可若非是圈外呢?
比如你张家,还有李家,周家,也包括孙家,你们这些外戚爵位之家,莫看是挂着勋戚的名头,可真真的只能算圈外。
故此,你们这些人家若是要进这个圈子,那便是涉及了所有勋贵之家的利益。
其实早几朝时,并不曾有这种对外整体的情况,三派不说泾渭分明,但平常时候几乎少有紧密的时候。
可自天顺朝,孙家那位,继宗将军,以外戚伯爵之身,得了先英宗睿皇帝的恩宠后掌了京营,好一番动作,可把咱们勋贵圈折腾的不轻。
自那以后,勋贵圈子里,便有了默契。这么说,你小子明白了吧?像你张家这样受极恩荣的外戚之家,最是让人堤防,是绝不可能被勋贵圈接纳的!”
徐永宁说话间,眼睛不时的对着张鹤龄的脸上瞟,原以为这小子会有些沮丧或是气愤的情绪,结果没成想,从头到尾,张鹤龄的脸上都毫不动容,始终平平淡淡的模样。
“罢了,你小子,也不知道你这么大点岁数,哪学来的这般城府!”
徐永宁笑着摇摇头。
张鹤龄也是摇摇头道:“老国公,晚辈哪有甚的城府,只是觉得没多大意思罢了!”
“没多大意思?”
徐永宁眉头一挑,道:“你小子,大概是不知事吧。勋贵圈的利益,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哪家掌哪处,哪家领哪一军,都是默契之下的结果。即便是陛下……”
言及此,徐永宁顿了顿,继续道:“总之,明白了吧?你若是没有圈子的默契,即便陛下让你进了都督府,或是掌了哪一军,也丝毫没有实际用处。
将不会服,兵不会听。若是没有整个都督府撑腰,兵部想怎么拾掇你便可怎么拾掇。将兵不听话,你总不可能全部砍了吧?兵部软刀子削你,你难道每次都找陛下告状?若是如此,那你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
“呵呵!”
张鹤龄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为何不能砍?又为何不能争?可不是谁都要遵着那些潜规则。
当然,所谓利益确实能使人疯狂,他怎能不明白,他也从未想过,一头扎进勋贵武臣的地盘里,至少现在不会。
正是他心里明白呢,整个大明军制,不单单是勋贵这一层这般简单。
若是不加以改变,只凭哪一个人敲开一角,并不能改变根本问题。其实,别看文臣如今似乎压着这些勋贵武臣,俨然一副以文御武的架势,可实际上,也只是宏观上的。
涉及的具体的军队之中,文臣依然是插不进手。不过,张鹤龄知道,这也是暂时的,整个文臣体系,更像是温水煮青蛙,在一步步的侵蚀着。
事非是一蹴而就,朝堂的制度和一些明暗规则更多时候是潜移默化而成。
想想,早年间何曾有人敢说,兵部可以凌驾于都督府之上。
“老国公,晚辈尚有些事要回府处理,便先告辞了!”
“嘿,你小子,别忙跑!老夫的话你就听不明白吗?”
张鹤龄刚走一步,就又被徐永宁拦住了,他有些无奈道:“老国公,晚辈真就只是单纯的为自家差事告状罢了,如今事了了,余者和晚辈何干?
您老的话,晚辈听懂了,我这个外戚进不了你们勋贵的圈子,故此,晚辈不是安稳老实了嘛?故此,明不明白又有何意义。正如您说的,陛下那边也不好办,晚辈可不想因着这事,给陛下徒增烦扰……”
徐永宁没好气的哼哼了一声,道:“难道就不想争取一下?老夫身为定国公,我徐家的牌子可多少还有些用场呢!我徐家是开国功勋,我定国公府更是靖难后封的府,方才老夫不是说了,三派,算起来我定国公府可已是占了两派。
老夫的徐家,可比你想象的要更有影响力呢!”
“老国公,您可别拿晚辈开心了,别说是有那些个麻烦,即便没有,晚辈也没这个心思。我啊,干不了大事儿!”
张鹤龄毫不搭茬,只是摇头道:“晚辈的张家男丁只有两人,一个粗鄙无术,一个纨绔不堪,如今我做个兵马司指挥兼锦衣卫千户都战战兢兢的,何敢想其他?您没看嘛,晚辈除了混混兵马司的事,便连锦衣卫也不敢伸手,实在是晚辈有这个自知之明呢!”
徐永宁翻了翻白眼,话是没错,可你小子若是真如你说的这般不堪,也没有最近这么多事了。
且你小子最大的底气可不是自家,谁叫你有个好姐姐,而这位好姐姐还是陛下的独宠。
“老夫不听你的糊弄话,你说这话,你自个儿信吗?”
徐永宁不满意道:“顺天府、户部,还有禁议,哦,对了,前日早朝顺天府张申所奏的那甚的办民报的事,哪一桩没你掺和,别糊弄老夫,老夫非是不知窗外事的人。
这些事和老夫无关,但就那一日,若不是你非来老夫府上鼓动,老夫一个七十多快进土的老头,还有几天活头的人,会想着折腾?!”
“老国公,您这话晚辈可不敢答应,晚辈可不曾鼓动,只是说说心里话罢了。您要怎么做,可和晚辈无关!”
张鹤龄面不改色否认道。只是一看徐永宁不依不饶的架势,他无奈道:“您说吧,到底要晚辈怎样?不过晚辈先说好了,你们商议的事,晚辈真的无法掺和!”
“不要你直接掺和,不是老夫瞧不起你,你也掺和不了!”
“对啊,晚辈一个小小的外戚伯爵,授了个五六品的小官,军制大事,哪有资格掺和!您就别为难晚辈了。”
徐永宁不听张鹤龄的解释,摆摆手道:“甭废话,老夫先给你说说我的想法,回头若是有可能,帮老夫去陛下那边解释解释,若是陛下能认可,改日的商议也能尽快落定下来……”
就知道是为了这个,是要我帮你敲边鼓吹风呢。
张鹤龄心里暗道。
“呵呵,简单的很吧?”
见着张鹤龄没有表示,徐永宁也不在意,跟着就把他的想法一一说了出来。
张鹤龄没有插言,细细的听着徐永宁的叙说。
不得不说,想法确实有可取之处,甚至对陛下也算好事。
可越是听下去,张鹤龄越是暗自摇头。
“怎样?老夫所言,也算是为朝廷为陛下尽心竭力了吧?”
“老国公,您要听实话,还是听假话?”
张鹤龄斟酌后,问道。
“当然是真话!”
“好,那晚辈就斗胆一言!”
张鹤龄点点头道:“说实话,您说的可谓良策。可良策一定就能成了正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