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
前些时日陆续下了两场大雪,其间气温几次反复之后,京城彻底进入寒冷的季节。
且今岁比起往年,似乎更加的寒冷一些,直让老百姓们越加感受着这份冬日的酷烈。
特别是那些早间便要出门的人,甫一出门,即便穿上了冬衣,也能感觉那一阵阵的寒意直往身体里钻。
人们不由在心中感慨,如此天气,出外实在是件难受的事。
可没办法,为了生计,奈何?
大街小巷,集市街道,行人依然络绎不绝,并没有因为天气的变化而有多少改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并不以地域和气候为转移。
京城是大明的都城,天子脚下,但百姓们的生活方式也毫不例外。且京师之地,比起一般地方更显得严酷。
京城居,大不易,可不是简单的六个字。
特别是那些本非京城之人,更是感受良多。
东直门外。
全身只穿了两件麻布衣裳的宁大,如今感受的格外强烈。
城门外排着队等待入城,一阵阵凉风刮过,他不由打了个冷颤,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裳,可身上依然没有多少暖意。
看着前面排成长龙的队伍,他的眼神有焦急。
担心、忧惧,以及对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人和事的迷茫。
勉强的定了定心神,他下意识的又摸了摸腰间,硬邦邦的感觉还在,他心里的似乎也踏实了些。
有了这几两银子,此次入京也算是有了收获吧,不管之后如何,回去以后,家中的事多少有了些保证。
可……
一想到他跑了小二百里地,风餐露宿的来到京中,为了家中的事要寻早已被父母抵债卖了的妹妹来,他心中越加的羞愧。
堂堂七尺男儿,连父母都快养不活了,何其难堪。
他不由攥紧了拳头,似乎这样能驱散一些心中的羞愧一般。
“快点,快点,磨蹭什么?”
守门兵丁的一声呵斥,将思绪乱飞的宁大唤回了神,不知不觉,他已跟着队伍挪动,来到了城门口。
宁大赶忙道:“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话,宁大快行几步,就要穿过城门而去,可刚出两步,就被兵丁粗暴的拽住了胳膊,拽的他一个趔趄。
他有些恼火,更是有些发自心底的害怕,可面对军兵,他丝毫不敢有多余动作,只是颤巍巍道:“军爷,怎的……”
“跑甚呢?路引呢?”
宁大连声道:“有,有!”
说话间,宁大反应过来,暗骂自己一声后,伸手入怀,可一摸进怀里之后,顿时心里一惊。
大冷的天,他一阵阵冷汗直往外冒,脸上神色不停变幻,他犹不死心,仔细又搜摸了一遍,可无论他如何搜摸,除了那块小银锭,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的路引呢,我的路引呢!”
宁大焦急的喃喃自语,有些不知所措。翻找间,腰带被拉松了些,怀中的银子都掉了出来,他也只是愣愣的蹲下捡了起来。
比起之前始终小心翼翼的银子,此刻在他的心中,那张不见了踪迹的路引显得更为重要。
怎么会没有了呢,怎么办,丢在哪儿了?
他怔怔回想,想起昨晚露宿的那个窝棚,他觉得说不准是在那儿。
他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赶忙回身要回去昨晚的地方找找。
“站住!”
可没等他跑出几步,身后的呵斥声传了过来,接着就是被人粗暴的别住了手,按在了地上。
“敢跑?说,哪来的,做了什么事?”
一杆长矛架在了宁大的脖子上,森冷的矛头泛着寒光,直让宁大心里害怕到了极点,一时间忘了回话。
兵丁的喝问没有得到回应,越加觉得有问题,再一看此人手里依然攥着的银锭,守门兵丁一把夺过,接着又是一个兵丁上来,两人粗暴的将宁大往城门边拖去。
城门口突然的动静,吸引了旁人的目光,哄闹声顿起。
嘈杂的嗡鸣,以及指指点点的议论,加上加之于身的粗暴动作,宁大终于反应过来。
“军爷,小的路引丢了,小的这就回去找,军爷……”
宁大挣扎着连连解释。
可兵丁哪会理睬这些,没路引,一副穷苦模样的打扮,身上还揣着五两银子的巨款,怎不可疑。
“老实点,说,哪来的?银子又是哪儿来的?”
“银子?”
宁大楞了楞才发现,路引没了,连银子也被夺走了,他哀嚎道:“我的银子……”
比起之前更加猛烈的挣扎,兵丁们长矛一横,一矛杆便砸了下去,砸的宁大猛然一蹲。
身上的剧痛使得宁大忍不住咧了咧嘴,可他半点痛呼也无,仍然要挣扎着去找兵丁要他的银子。
一番拧劲上来,押着宁大的两兵丁顿时有些控制不住,他们喝骂着也使出了全身力气。
一边挣扎,一边控制,一对二之下,一时间反而宁大似乎隐隐有要超出控制的趋势。
“特么的,还敢反抗!”
兵丁嘴里骂着,赶忙朝另一边呼喊:“特么的,想造反呢,再来两个人帮忙!”
“怎么回事?”
这时,城门官听到了动静,终于从避风的门洞里走了出来,脸色有些不好看,沉声问道。
宁大被控制住了,双拳还难敌四手呢,何况他一个普通百姓,即便再有力气,即便这些守门的兵丁素质再差,也抵不住四个人上来。
更何况,民对官兵,本身就要顾虑和气弱几分。不过,被押住以后,他原本的害怕反而没了,此时丢了路引,又被夺走银子的忧惧,比起害怕要更强烈许多。
听到有人问话,他努力的拧着脖子看了过去,一看之下,像是官的模样,他赶忙连声喊道:“军爷,军爷,小的银子……”
守门官不理睬呼喊的宁大,只等着兵丁回话。
最先动作的兵丁,小跑着来到守门官身前,有些不太情愿的把夺来的银子递向了守门官,道:“禀百总,此人进城门时,被查及没有路引后仓皇逃窜,控制后从其身上搜出五两银子……”
守门官接过银子,眼睛也亮了亮。
还别说,五两银子真不算小数目,且,从银子的成色看,更是上等的好银子。
他不由诧异的看了看被控制的那人。
还真是意外了,无论怎么看,那人也不会是像有五两银子的人,说不得真有可能是不轨之人。而且,方才说话的口音中他已是听出了,不是京城人。
他心里顿时有些高兴,原本被打扰了的不爽也散了去。
“派两个人押去顺天府吧,让顺天府查一查,回头等个结果便是!”
守门官吩咐着,很自然的将那锭雪白的银子揣进了自己怀里,转身便要回到城门洞内。
今日真不错!
守门官暗自一语,若不是此处人多,他都想哼个小调。
守门官心情很好,可兵丁心中却是极为不爽了。
银子到了这位百总的怀里,是没指望再漏出来了,他心里暗骂一句,不过,他可不敢冲上司摆脸色,老实的应了吩咐。
回身间,看着被押着的宁大,便越发看不顺眼。
骂骂咧咧的,就准备押人找顺天府的差役接收。
宁大现在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从没一刻有如今如此无助过,心底里更加为自己感到悲哀。
路引不见了,银子被夺了,还要被押到大牢去。
他无力,绝望间,终于忍着内心的羞愧,将一直不愿喊出的话喊了出来。
“我有路引,我妹妹是寿宁伯府上的人,银子是我妹妹给我的……”
一声凄厉的嘶吼。
不过兵丁却不在意,嘴角撇了撇,骂道:“来到京中是个人就敢胡咧着攀亲戚,你要攀也攀个让人觉得靠谱的啊,寿宁伯?那是皇亲国戚呢,你也敢乱攀?”
“我妹妹真的是……”
此时,宁大还在喊着,正走向城门洞里的守门官脚步不由的顿了顿,只是一想之下,不由笑了笑。
兵丁说的话没错,寿宁伯那是皇亲国戚呢,且寿宁伯的为人,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皆是京中风头人物。若是哪家有女人在寿宁伯府上,即便是个丫鬟,家里人也不会这般窘迫。
缓缓的摇了摇头,他也不再关心这边。
“且慢!”
只是,还没等走回去,突然一道传出。
循声看去,是东城兵马司协助守城门的兵丁队长,守门官不由心里凛了凛。
只见那名兵丁队长喊话拦住了押住宁大的守门兵丁,几步间走到了近前。
守门官一见之下,也只能转身走了回去。
他么的,他心里暗骂一声。
若是以前,一个小小的兵马司小队长,连个正经官身都没的杂兵头目,他正眼都不带瞟的。
往常时候,他呼喝这些人,也跟使唤奴仆一般。
可如今不一样了啊,尽管兵马司的兵丁依然老老实实,协助守城之时怎么安排怎么做,也从不和他们争执。
十分的规矩,甚至比他手下的兵还要尽心尽力。
且他做个什么事,人家也不插言、不插手,即便他搜刮些银钱,人家也从未跟他争过,甚至他有时主动给,人家也是分文不拿,倒也让人心中安慰不少。
不过,他可从不敢忽视对方。
“吴队长,怎个回事?”
走到近前,看兵马司的这位队长像是在询问,他关心问道。
吴队长抱了抱拳,道:“胡百总,卑职先前听了此人喊话,容卑职问一问。”
守门官缓缓点了点头,也看向了宁大。
吴队长再次抱拳,这才朝宁大继续问道:“这位兄弟,你方才所言,是说的寿宁伯?”
话喊出之后,宁大似乎也放下了所有矜持,道:“回这位官爷,小的说的确是寿宁伯,小的妹妹就在寿宁伯府,今日正是应命前往寿宁伯府。刚身上的银子,也是我妹妹给的,小的实不是坏人,我也不是要逃跑,只是路引不见了,我想回去找找!”
“路引先不急说!”
吴队长摆摆手,很是和气的问道:“你说你妹妹在伯府,你妹妹是?”
宁大低了低头,瓮声道:“小的家里穷,前年因……我妹妹卖身去了伯府,听说如今在伯府给寿宁伯当贴身丫鬟……”
两人一问一答,宁大感觉对方很和气,他渐渐的说话也顺畅了许多。
守门官越听越感觉这个粗汉说的像那么回事,心中也越加郑重。下意识摸了摸怀里,他感觉,还没焐热的银子搞不好要飞了。
不过,他可不会轻言放弃,他插话道:“吴队长,无论如何,此人没有路引,被查到之后试图逃跑是没错的,且本官以为,要慎重些。这年头,冒充哪家亲戚的人确实太多了,
依本官所见,还是送到顺天府,也好查证查证,别回头闹了笑话!”
“唔~”
吴队长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守门百总说的倒也不错,不过,他可不会听对方所言,送去顺天府查证。
念罢,吴队长抱拳道:“胡百总,去顺天府可否暂缓,卑职想派人去咱们伯爷府上通报一声。若是,也省的误会,若不是,卑职要严加惩治……”
“这……”
胡把总不愿意,但他也不好否决不给面子。一番挣扎之后,他只能勉强点头。
“卑职多谢胡百总!”
吴队长客气的谢了一声,心中突然有些没来由的自豪。
咱兵马司,如今可真不一样了呢!
因为咱们有个能撑住事的伯爷上官,带着咱们在东城正干着一番事业,如今到哪儿都被人客气几分。
故此,兵马司的人对自家伯爷那是格外的敬重,即便是任何一点小事也不敢忽略。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因为此人说了一句寿宁伯而站出来问话。
一问之下,听此人说妹妹是贴身丫鬟,他就更不敢忽视了。
“这位兄弟,你说的我要查实一下……”
宁大赶忙道:“确实是真的,小的不敢说假话,若不是真的,小的哪敢乱攀。”
“莫急,莫急!”
吴队长和气的笑了笑,道:“我这便派人去伯府通报,若是真的,伯府自然会有安排……”
说好了之后,吴队长也不拖沓,吩咐了人快马去寿宁伯询问后,自己就陪在宁大身边等待。
两人又说起了话,大致是吴队长问,宁大老实的回答,胡百总也没有回门洞里躲风,站在了一旁听起了两人说话。
等待是焦急的,约莫过了大半时辰,终于听到了城内一阵马蹄声传来,没一回,一行几人从城门穿了出来。
打头的人打眼逡巡了一番,目光很快定格在城门脚下的宁大几人身上。
“你是……宁大?”
“是我是我,德管事,小的正是宁大!”
宁大感觉自己想哭,连连应是,声音格外的干涩,又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哈哈,这叫啥事!”
……
紫禁城。
乾清宫内。
张鹤龄站在御阶之下,一番铿锵之言后,抬头挺胸,环视着离他不远的几位文武重臣。
最后的质问余音未散,他似乎正在等着几位的回话。
可他身边的几位大臣,武臣处还好,只想了想后,便漠不关心了,但几位内阁大臣,是真真在脑海里思索着方才张鹤龄所说的话。
那一段很直白,但也让有了些感受的所谓经济之谈。
张鹤龄说的话,毫无文采,且其中夹杂着一些他们没听过的名词,不过,意思倒也能让听的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才更让他们有些体会。
“好了,今日暂且如此吧!”
御座上,朱佑樘也是思索了片刻,不过,他一番思索后,猛然想起来,今日的召对议事,似乎又被张鹤龄弄偏了。
张鹤龄道:“陛下,那臣的事呢?”
朱佑樘瞥了张鹤龄一眼,道:“说了暂且如此,你当然该做甚便做甚的,还能有何事?”
张鹤龄道:“那公文呢?臣……”
“行了!”
朱佑樘摆摆手,朝几位内阁大臣道:“三位爱卿,给户部和兵马司分别下文吧,东城的事,给他们一个正式的名目,另则,既是正式公文,索性将所收财赋的具体分配也注一注,省的上下不明!
寿宁伯,你和户部、顺天府的商议,是如何分配的?”
张鹤龄道:“回禀陛下,臣与周尚书、张府尹议定,每岁商铺准入银两全数归入户部,而每月的税赋及管理规费,东城兵马司、东城锦衣卫千户所、顺天府各一成,户部取四成,余者,上缴内承运库……”
朱佑樘缓缓点头,道:“分配的倒也不差……”
闻言,谢迁一看朱佑樘已是颇满意的样子,他一瞬间抛开思索,连忙奏道:“陛下,此公文不可,所谓分配更是乱为……”
“无需再言!”
朱佑樘摆了摆手,面色认真,对谢迁有些不满。
此分配为何是乱为,张鹤龄所言的分配,完全符合大明的财赋,地方留存、转运,被就是这般处置的。
难道兵马司、锦衣卫和顺天府就不算管事衙门了,或者,你谢迁的意思,不该给内库上缴。
无论是出于合规或是有银子上缴内库,朱佑樘都满意张鹤龄的处置。
至于谢迁否决,他不想再听,今日的事他也不想再迁延下去,他是真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