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张鹤龄说了进宫求个见证,可不是假的,一路打马疾驰,很快便进了宫。
刘岳带着左掖营前来插手东城,虽是他态度强硬给挡了下来,他更是未曾在此事上吃亏,反而在东城的商户百姓面前又涨了一回声势。
可此事可不能掉以轻心,至于那所谓的勋贵或是朝臣间的潜规则,张鹤龄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明争暗斗着,不论输赢,各凭手段,尽量不见君王的所谓潜规则,他压根不理。
他的原则只有一条,要不要进宫论事,只看是否对自己所行之事有利。
再者,他张家本身几乎毫无底蕴,他能出头做事甚至让人忌惮,靠的就是宫里的靠山,又怎会将自己最大的底蕴放弃。
此番,刘岳所行之事,无论背后有没有牵扯,他皆不会愿意看到类似的事再发生。
必须由上而下将此忧虑彻底斩断了,否则,今日来个刘岳,明日说不得便来个张岳、黄岳,总是如此搅扰,图教人烦扰。
打马来到紫禁城前,在宫门外递了腰牌,马匹留在了宫门前,守宫侍卫们只是查验了一番腰牌,都未曾通报也未曾派人引领,直接便放了行。
甚至还有侍卫主动上前给张鹤龄牵了马,贴心的栓好。
此情此景,若是被外臣们看到,少不得又是一番说对。
如同回自家一般的架势,让人可是又恨又嫉。要知道,他们这些外臣,除了在宫城内文渊阁办公的内阁几人,余者若是要进宫,可不是简单的事。
且如今,即便连内阁几位阁老若要进內宫,也需要手续了,遑论他人。查问,禀报,如同看着一般的护送,必不可少。
不过,这些程序,也看对谁,分人行事,看菜下碟,对如今值守宫中的这些人而言,分的着实清楚。
张鹤龄一路进了紫禁城,过外宫,进內宫,脚步轻快且不失仪礼,畅通无阻的来到了乾清宫前。
方至乾清宫,便见一位内侍已是站在乾清宫外,眼瞅着张鹤龄走到近前,似乎一直正等着呢。
内侍见着张鹤龄过来,毫无矜持的便小步迎了上去,笑着抱拳道:“奴婢见过寿宁伯,还是陛下英明啊,这都快是未卜先知了,说国舅爷可能要进宫,果然,国舅爷您就来了!”
语气很和气,自称也不矜持,俨然一副低身段的交好模样。
三十多岁的模样,张鹤龄也认识,原本乾清宫的一位执事太监,算是陈准原本的副手。
陈准被委任司礼监秉笔之后,这位陈姓内侍接了陈准的班,任了乾清宫掌事之职,算是正式踏入太监的门槛。
宫内的内侍宦官很有意思,同姓之人格外的多,可不是因为凑巧,他们这些姓大多的皆不是本姓。
有时候你只一看姓,便能大致了解他们在宫中的根脚了。
对,根脚,也可称为派系,说起来似乎不像褒义,但确实真真实在的事。
偌大的紫禁城,內外宫宦官过千,为了求进,拜了干爹改姓,人一多,很自然的就有了脉络根脚,也自然的形成了派系。
“陈公公客气了,张某何敢劳陈公公相迎。”张鹤龄笑着点头打了招呼,和声道:“怎么?陛下料到我要来?”
“哈哈,可不是嘛!”
陈准脸上带着笑,道:“半刻之前,陛下正在宫内和诸位大臣们议事,锦衣卫来人向陛下禀报,说的什么咱家不知。不过听着耳语禀报之后,陛下便差了奴婢在门前候着,陛下英明,已料到国舅爷要来了!”
张鹤龄笑了笑,心中不免有些微动。
应是锦衣卫将东城的事禀报了,也是,两边一两千人,且是京中,更是军队,锦衣卫和东厂怎敢不禀报。只在半刻前禀报,时间已是拉的够长的了。
且自家这位皇帝姐夫,猜到他会进宫,可真算了解他的。
张鹤龄不再多想,道:“劳烦陈公公禀报陛下,张鹤龄求见!”
“无需无需!”
陈公公笑着摆摆手,道:“皇爷差奴婢候着,自是有了交待,无需禀报,直接入殿便成。里面虽是议的军制大事,但您是亲爵,且掌兵马司和锦衣卫千户所,当也算的军内之人,也无甚不方便。
而且,兵部、五军都督府,还有内阁阁老们,议着议着便有些争执,这事啊,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议出结果的,陛下烦着呢,正好,国舅爷您来了,也给陛下宽缓宽缓。”
短短一句,既是和善,也顺便将殿内的情况给张鹤龄介绍了一遍。
张鹤龄心中了然,这位陈公公,也是释放善意呢。
张鹤龄没有故作清高,他也从来不排斥和宦官接触,含笑点头,接受了对方善意。
他上前两步,靠近了陈公公,行步间手伸到袍袖中摸索了下,接着手拿出后,直接向陈公公伸了过去。
陈公公本是看着张鹤龄,不过,只看着脸和眼睛,倒没有刻意注意张鹤龄手的动作。被张鹤龄突如其来伸手的一举,闹了一脸懵。
还没等他缓神,张鹤龄已是两手抓住了他的手。
“国舅爷……”
陈公公愣愣一声,本准备问问,他是要和张鹤龄亲近没错,但这也太亲近了吧,直接上手?
可没等他问出,就感觉一张挺硬实的纸从接触间顺着他的手腕塞到了他的袍袖里,然后,张鹤龄的手又收了回去。
为了做事方便,内侍的袍服一般袖口并不宽大,因此,纸塞进以后,他感觉尤为明显,本待问的话,顿时住了口。
一瞬间的,陈公公眼睛微亮,他装着不经意的伸了伸手腕,眼睛低瞟了一眼,看到露出一角的那些纹色,他脸上的笑容变的更加灿烂起来。
纸?那应该是京中银铺的兑票吧?他不是没见过呢。
这位伯爷,还真是敞亮人。
他虽不知道具体数目多少,但数字不重要,就冲这位爷这份态度,也足够让他欣然了。
他主动释放善意,可不就是为了和这位主处好关系嘛。
虽说这位国舅爷以前不靠谱,但最近可不是了,且这位伯爷行事越加大气,连那位拿着金瓜要敲他脑袋的何鼎都能混个御马监要职,他便不能了?
要说何鼎的事和张鹤龄全无关系,打死他都不信。
一个得罪了张鹤龄,间接也得罪皇后的人,没有皇后和张伯爷的关系,他能从发配的命运翻身?
“国舅爷,请……”
陈公公笑着伸手,引着张鹤龄向殿内而去。
两人笑着又说了两句后,已是进了内殿。
到此时,两人皆是息了声音,笑意收敛起来。
几步跨到殿中,陈公公小碎步快走几步,上前禀报道:“启禀皇爷,寿宁伯到了!”
一声禀报,殿内也同时没了声音。
其实不用禀报,殿内的人从两人跨进殿门之时已是看到了。
皇帝朱佑樘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寿宁伯,上前来吧,就知道你要过来!”
很平常的话,声音也是淡的很,但在殿中的所有人皆是能感觉到,里面的亲近藏不了。
张鹤龄不敢怠慢,头前陈公公快步上前禀报,他有意放慢了脚步,此时他也是快步上前直到御阶之下,躬身道:“臣张鹤龄参见陛下!”
“平身吧!”
朱佑樘微微颔首,问道:“你管着东城,前番所奏之事应是繁忙时候,怎会突然进宫,是有何事呢?”
张鹤龄缓缓直起身子,只感觉,殿中有很多尖锐的锋芒刺在他身上,不用看也知道,应是殿中的这些大臣们给他的眼神。
英国公、定国公、保国公、丰城侯,以及内阁的三位大学士和兵部尚书马文升。
进殿时张鹤龄目不斜视,可不管他们这些大臣会如何看他。
此时那些锋锐的目光,他也同样不在意,大概绝大多数人都不待见他吧。或许,这些大臣们也很不想见到他,特别是面对陛下当面。
张鹤龄猜的没错,殿内的这些大臣们,除了定国公徐永宁面色淡淡以外,其他人皆是眉头微蹙的看着张鹤龄。
就连一向不算针对张鹤龄的李东阳也是同样。
盖因为这位张伯爵,每次在御前皆是闹出事来,他是真的不太想看见。
如今的朝堂,事一桩接着一桩,这些重臣们,皆是感觉有些身心俱疲,真不能再多事了。
可无论他们如何去想,该有的不该有的事,依然还是来了。只听张鹤龄郎朗之声,沉重铿锵。
“启禀陛下,臣弹劾宁晋伯刘岳,枉顾圣恩,擅自行兵,滋扰民事,实乃大逆不道。今日申时,左掖营……”
殿内,张鹤龄的声音阵阵回荡,事无巨细叙述了左掖营在东城的整个过程。
众位大臣们眉头拧的更深了。
弹劾一位领兵的伯爵,本不算甚大事,可张鹤龄越是叙说,越是让人不自觉的会把此弹劾往军制之上联想,偏偏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相关的话,好像只在阐述事情经过。
内阁几位已是如此,更遑论直接和军兵相关的兵部和领军公候。
张鹤龄的奏报刚一落音,丰城侯李昱已是开了口:“寿宁伯,收起你的耸听之言,且不论你奏报之事是否属实,单你作为兵马司官员,便不该有这弹劾一事。京城之中,有巡城御史,有兵部,有五军都督府在,何需你小小的六品兵马司衙门来弹劾军队。
仗着陛下的恩宠,你僭越太过了!”
李昱斥责了张鹤龄后,转眼看向御座之上的皇帝,想是要得到陛下的认可。
御座之上,朱佑樘表情淡淡的,神色没有丝毫异状。
不过,朱佑樘的心里确实暗自点头。
可不是赞同李昱的驳斥,而是认可了张鹤龄的奏报。
东城之事他接到了奏报,已是大庭广众发生的事,锦衣卫和东厂的人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
不过,毕竟是临时的口报奏秉,细节未曾详述,如今听张鹤龄奏报,两厢对比之下,让他对整个事件的脉络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张鹤龄应是无刻意夸张之处,当为据实以奏,且就这份不虚言惑君的态度,也值得他认可。
至于说能听出别样的意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最多只能证明,张鹤龄会利用时机罢了。
朱佑樘认可张鹤龄所言,故此,他当然不会顺着李昱所谓不该弹劾的说辞。
甚叫不该?如今朝堂之上,连六部主事都敢弹劾重臣,甚至弹劾宫里了,堂堂大明伯爵,一衙主官,连他们地盘上的事都不能发声?
那简直是笑话了!
虽是不认同李昱的话,但朱佑樘也不会驳斥,他猜到张鹤龄可能会来,但真来了,便让张鹤龄自己去发挥。
朱佑樘如今越来越有垂拱掌治的心态了。
张鹤龄也没让朱佑樘失望,既然来了,特别是他知道有重臣在乾清宫的情况下依然来,自然就有面对他们的心理准备。
闻听李昱之言后,他面色不动,嘴角却是轻撇,道:“丰城侯,此等话日后莫要再言,图惹人笑话。”
李昱看见了,他顿时有些愠色,沉声喝道:“寿宁伯,你是辱本侯吗?”
张鹤龄奇怪的看了李昱一眼,道:“辱你?何来此言?本伯只是劝你一声,莫要在自家不知之事上多言,否则会闹笑话。陛下和各位大臣皆在,张某所言,哪一点是辱你?”
“哼!”
李昱冷哼一声,他也觉得自己是反应激烈了一些。
盖因为刚刚议事多有不顺,且张鹤龄还突然来弹劾宁晋伯,满朝上下,谁不知宁晋伯和他的关系。当着他的面弹劾宁晋伯,是不给他面子呢。
再加上那面无表情却偏偏轻撇的嘴角,格外让他恼火。
一个靠裙带而起的幸进,何敢轻蔑于他?
“丰城侯稍安勿躁!”李昱就待要再斥责张鹤龄时,英国公张懋出言安抚,接着道:“寿宁伯初掌官职,不太了解官场之事,凭自己的想法断事,有时难免容易钻个牛角尖……”
“呵呵!”
张鹤龄呵呵笑了一声,道:“英国公,您可不能欺负晚辈啊,此话可不能乱说,当着陛下的面,若是让陛下真信你之言,岂不让张某失了印象。张某自问,可从无肆意解读官场官职之事。”
“老夫说错话了?”
张懋笑呵呵的看向张鹤龄。
张鹤龄未答,反问道:“英国公,您觉得,发生在辖地之事,本伯这个当事之人,是该奏呢,还是不该奏呢?弹劾的事,是该有呢,还是不该有?”
“呵呵,方才丰城侯不是已说了,有那么多的可管可奏之人呢!”
张懋回答的很模糊,既未说该,也未说不该。
真是个老狐狸,一点话头都不轻易留下,使得张鹤龄原本打算的言对没了用场。
不过,也不在意,他本就不是来和张懋、李昱争锋相对的,会言语相对,只是为了个态度罢了。
张鹤龄不再和对方纠缠,转向御座之上,恭声道:“启禀陛下,臣所弹劾之事皆为属实,请陛下明察,还臣等真心任事之人一个公道!”
“你……”
丰城侯突然指着张鹤龄,显然他更怒了。
不是他没涵养,刚刚言语相对,他生气,如今张鹤龄说了几句,张懋出面后,结果这裙带外戚竟然敢无视他们。
张鹤龄压根不再搭理,只是看着皇帝。
朱佑樘缓缓点头,正待出声,可谢迁确是突然说了话,也是同样的斥责:“寿宁伯,即便是弹劾,也要按程序和制度来,若是人人像你这般,有事没事直接进宫面君,那朝廷的体制何在,陛下的威严何在?”
张鹤龄瞥了谢迁一眼,淡声道:“谢学士,莫不是你也如丰城侯一般?”
“你此言何意?”
张鹤龄缓缓摇头,道:“自大明开国成立兵马司始,便已是有过明确规定。兵马司官小权重,涉及到京中民生大事,故此,授兵马司主官上奏之权,凡奏疏无需经通政司,可直达天听,任何人不得阻拦。
谢学士,丰城侯是武将,若说不知尚情有可原,你堂堂阁老,怎也会?若是让人听着……”
“好了!”
张鹤龄的话还未说完,御座之上的朱佑樘已是沉声打断了,不用听下去,朱佑樘已是知道,后面的话绝对没好话。
朱佑樘愿意看到张鹤龄和朝臣们去争,且每每争锋,张鹤龄都能发散思维,引领出一些他愿意看到的事,至少最近几事,给他的执政牵出了不少契机。
朝臣们争锋,对他这位皇帝而言,不算坏事。可对于一直和他一个立场,且和朝臣越加背道而驰的张鹤龄而言,可不算好事。
若按一般皇帝的原则,张鹤龄此类大臣,用时可为他发不便之声,将来某一时,若朝堂声音太过,也可作为筹码安抚朝廷,可谓人尽其用。
虽说他不是刻薄之君,但皇帝的本性是有的,舍弃一两大臣,他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
可张鹤龄毕竟不一样,是皇后极为爱护的弟弟,且也有让他真心看重的地方,至少他不会轻言舍弃。
如这般,每每争起,都是言语酷烈,闹的个气氛火爆激烈的情况,他会尽量转圜一二,否则,对张鹤龄对这些目前还倚重的大臣,可皆不是好事。
尽量别闹到公开的势不两立之势吧。
“该不该奏,无需再论!”
朱佑樘按下了双方言语争执,道:“至于你所奏之事,锦衣卫已有奏报,朕……”
正说着话,突然殿外有侍卫入了殿来,朱佑樘暂停话头,看向侍卫。
侍卫快步上前奏道:“启禀陛下,宫外,宁晋伯请旨觐见。”
“呵,倒也正好!”
朱佑樘淡淡笑了笑,吩咐道:“传宁晋伯入殿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