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陛下召见(1 / 1)

东城兵马司大堂。

今日陪着上官,已是第三次进来。而一次又一次,是越发的气弱,心情亦越发的沉重。

依然是那份淡然平常的模样,好似前番所有说的话、发生的事与他毫不相干一般。也越发的让他们这些下属看不懂。

“说说吧,今日的时辰耽搁不少,眼看快到晌午了。”短暂的安静之后,主位之上,张鹤龄的声音响起。

刘范此时已全然没有了先前模样,仅存的一丝矜持亦是消散殆尽。只见他恭恭敬敬的小步走到张鹤龄的案桌之前,从案桌上拿起了那些账册,接着退开一步,翻开账册,报了起来。

“伯爷,这些册子条目细致,下官就照着册目向伯爷您一一秉报……我东城兵马司在册正丁300人,实员146人,水龙队在册82,实员24人,巡捕队……稽查队……”

随着刘范一个个的报来,一众官吏们皆是偷摸摸的小心观察着张鹤龄的脸色。只是,他们怎么看也看不出张鹤龄具体心情。不由让他们更加忐忑了。

且,刘范似乎是彻底豁出去了,那些上下以及和其他衙署的勾连,包括和市上的一些商户铺位之间的事,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原本私下里,有些事他们可是商量好的,能瞒则瞒,可如今……

他们现下就觉着自个儿是待宰的羔羊,待判的囚徒,等着上坐的伯爵老爷宣判。他们就怕张鹤龄突然喊一声“来人”。

张鹤龄可没有下属们那般百转千结,更加没有想过要因着这些事来搞个清廉公正。实际便是,他没多少感觉。

兵马司的问题,根本不出他所预料,否则他亦不会刚上任就逼使他们一一言明。

首先,是一个态度问题,他确实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玩官场那一套勾心斗角,对这些小官不值当。若是真敢糊弄他,他也不介意弄下几个。虽他在兵部没多大影响,但他有陛下做后台,大不了求一回。几个从六正七的官,有陛下点头,他去兵部喊一声,兵部不会因这些小官来纠缠。

其次,他也确实是想了解的更清楚些,省的正式履任之后麻烦,他遵从大胆任事,谨慎行事。但前提是,他必须对自己的盘子了如指掌。

至于所听到的,吃空饷、吃拿卡要在现如今再是正常不过了。

五城兵马司初设时,人员按正规一卫而配置,五城分摊而下,每一城大致在1100多人,几朝下来在册人员不断削减。但即便如此,现下在册兵丁,包括正丁、水龙、稽查、巡捕以及杂办,也约有600余人,可实际上,真正的数目只有将将一半。

还是一个吃饷的问题,兵马司兵丁,每人每月实俸一石至一石二不等,一石米平年时价约为5钱银子,也即是说,每月里,兵马司一众官吏可从空下的300员名额之中,截留下300余石禄米合银150余两。

看着银子很少,可若是按照俸禄来算,一名一品大员,他每月的正俸也才只有不到60两。当然,官员们大多不靠正俸过活,特别是实职官员,即便不贪,那些福利银、敬银也是正俸的几倍几十倍。

但事实情况,这空饷的银子已是不少,情况亦是极为严重,这才仅仅600人而已。张鹤龄可以联想,京营、边军、卫所,甚至包括锦衣卫,此种情况不会轻过此处。

当然,那些问题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

兵马司人少兵少,倒还算好,毕竟有不限数目的帮闲、辅丁可以凑数,之前的欢迎仪式,不就是那么凑出来的嘛。否则,按实数来算,连欢迎的阵容都凑不齐。

帮闲、辅丁没有正经俸禄,兵马司挣了银子,便给他们发一些补贴,剩下的,便是他们可以借借兵马司的名头,这大概也是最大的好处了。

要知道进兵马司衙门做帮闲、辅丁,他们干着皂吏的活,可以享受朝廷给与的免役福利,而户籍上却不会有丝毫影响。因而,兵马司招帮闲,向来容易。帮闲的阵容是正丁的几倍甚至十几倍,也足够给兵马司提供吃兵员空饷而不出问题的底气。

靠人克出来的银子是这些,除此之外,兵马司银子的来路还有,东城范围的朝阳门,东直门,一个走粮米黍谷,一个走砖瓦沙石木,兵马司有兵丁协助守门,自是能抠出银子。

还有司空见惯的商铺摊贩,货栈食楼,赌档妓馆,自亦是少不了,无非便是有些拿不到,有些只能少拿的问题。甚至看着不起眼的水龙队,亦是能弄榨出几分油水。

按照刘范的汇报,全算下来,每月东城兵马司可以额外捞出的银子近两千两。但实际上,张鹤龄只能对他们一声苦笑,你们这干的这叫啥事。

刘范汇报完了,看张鹤龄朝他露出的表情,他也是苦涩的笑笑,道:“伯爷,下官等知道您看不上这点银子,但此是没法子的事。事实情况,咱们东城兵马司过手的银子尚可,可每月拿到的银子实际占不了总数的两成。

顺天府、兵部、都督府、督查院,谁家也缺不了。即便是丁口扣出的银子,户部拨银先扣几分,兵部发饷再扣一两成,每月实际发下的只有400余石,而,咱们要实发,再加上帮闲和辅丁,此一来,实际在丁口这一处,并无盈余可言。”

“本伯并不是说银子少,每月小两千两银子不少了,本伯堂堂大明亲爵,每年的俸禄也不曾有千两,还有宝钞和折色。本伯只是觉着,你们这事干的也太是糙了些。自己干脏活,若是背锅首当其冲,但银子却大半许人,这叫甚事?”

刘范听张鹤龄所言,顿时吓了一跳,急忙道:“伯爷,您不会全扣下吧,这……这可使不得,若是如此,那便要翻天了。且,若是真这么干,咱们真就捞不着呢。那些衙门,有的是法子让咱们不好走,便是那巡城御史……呃~”

说到此处,刘范不由楞了一下,嗬,巡城御史,还关着呢。他赶忙看向张鹤龄,请示道:“伯爷,那个吴御史,您看是不是先放出来,伯爷您身手了得,那一下飞出看着不轻,别关着真出了甚事,那也是麻烦!”

张鹤龄笑着不在意道:“出不了事,本伯有分寸,没伤着要害,最多疼个一会,这会儿该是早缓过来了!”

刘范还是担心,劝道:“伯爷,毕竟是御史,对咱们有监督、巡查之职,闹的太大,咱们以后的差事也不好干啊!”

刘范劝了,其他的官吏也是纷纷劝解。

张鹤龄颔首,道:“也行,既是你们都劝,那便随本伯去瞧瞧他吧。等见着人了,本伯再来分说!至于兵马司里具体安排,本伯回头一并告诉你们!”

“是!”

一行人再次出了正堂,向着军营而去。

似乎是说开了,看张鹤龄确实不像要有动作的样子,一众官吏们心里也放松了许多。

这位爵爷,看起来也是满随和的嘛。除了之前在军营门口打人那一下爆的很,真说起话来,和和气气。只要听令、老实,这位伯爷完全不似外间传的那般嚣张跋扈、残忍暴虐。

他们心里轻松,走起路来也轻快许多,跟着张鹤龄,时不时的还凑趣搭个话,张鹤龄更加随和了,时而带着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整个氛围显得异常和谐。

正当他们穿过演武场,即将走入军营之时,兵马司又进来人了,老远的就高声喊着张鹤龄。

“寿宁伯,寿宁伯,且慢走!”

“嗬?”

张鹤龄转身看去,今日他这上任怎就一波三折呢,如今连宫里人都来了。我只一小小的千户和兵马司指挥使而已。怎就这般不平静呢。

没错,宫里人,还是熟人,乾清宫太监陈准。

他尽管腹议,但陈准来了,应是皇帝姐夫找他,他赶忙转身迎了上去。

“陈公公,怎的每次出宫找张某,都是这般着急忙慌的,慢点,歇会儿喘口气。若是不急,去我兵马司堂内吃杯茶,缓一缓。”

“伯爷,我的国舅爷,可别歇了,赶紧的吧,陛下召您乾清宫见驾!”陈准喘着气,但说话依然一字一字,毫无滞顿,清楚异常,显然是练过来的。

张鹤龄略一思索,打听道:“陈公公,今日又是何事?不会是周家又告我的状了吧!”

陈准莫名的笑笑道:“嗨,国舅爷,今日的麻烦估摸着只比那日多。”

“麻烦,那便是又有人告我的状了,还真是奇了!”

张鹤龄想了想,难道是锦衣卫?牟斌应是不会这般粗糙才是。再一想,大致没头绪,只能先进宫再说。于是,他转头向部下们吩咐道:“去进去看看吴御史吧,让他好好反省反省错误,回头等本伯出宫再来计较。”

“是,伯爷!”

“那个,先等等……国舅爷,容咱家打扰一下!”

张鹤龄的手下应诺领命,正待去往军营之时,陈准却是插上了话。

“陈公公,何事?”

陈准笑的有些古怪,道:“哈哈,寿宁伯,若您说的吴御史,是巡视东城察院的吴尚御史,那您便无需让这些官儿们跑了。”

“何意?”

张鹤龄眉头一凛,还是吴尚的事,有人因吴尚的事参劾他了?这消息也太快了吧,才一个多时辰的样子,这兵马司还真是漏子。

他不由脸色沉了下来,看着一众属下,道:“去查清楚,问他给谁递的消息,本伯需要一个交待……”

陈准半是亲近,半是埋怨道:“国舅爷,咱家看啊,可需不得递消息呢。人家吴御史,此时就在乾清宫里。您大概知是何事了,赶紧的吧。陛下今日又被你这一出烦的头疼呢!”

“嗬!”

张鹤龄这一听,气笑了,只是他的笑,此时格外的阴冷,他眼神锐利的看向一众部下,冷声道:“本伯去宫里见驾,回来之时,本伯要听到全部过程,所有相关的人,先处理,别等本伯回来亲自动手,否则……”

“陈公公,走吧,不能让陛下久等!”

“那是,国舅爷,几位阁老,督查院的戴总宪,兵部的马尚书,还有英国公张都督正巧在御前,这会儿都赶上了。”

“公公是骑马而来的?”

“自是骑马啊,可一番折腾……”

“……”

“怎么办?”

上官留个话进宫去了,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之时,袁成这才问道。

洪晋道:“能怎么办?先了解清楚状况啊!”

袁成闷声道:“我是说事怎么处理,情况还用的着了解?”

“该开的开,该打的打,不论涉及几人,老袁,别是你哪个小舅子干的,你舍不得吧?”

“狗屁的小舅子,我和你们一样,都一直在堂内,我了解个甚的?”

“那就办啊,不是我说,老袁,这军纪是要整一整了。”

“洪蛮子,你是领兵的副指挥使,是领着他们的官,你和我这些?”

“得,少不了就少不了,回头大家伙一起挨罚。呸!好不容易抖搂了个干净才换来了和风细雨,这事闹的,顶个风头搞。兔崽子,即便是伯爷没下令,老子也要削死他们。”

一顿吵嚷,几个人骂骂咧咧,皆是义愤填膺。其实他们都知道,几个小兵,能顶住什么,也是往日里,那些官的威慑太大了!

“好了!”

刘范一声喝,沉声道:“各位,是该整一整了。不论伯爷是何打算,人的方面必须先整干净了。伯爷进宫见驾,回来之后,我们必须给伯爷一个满意的交待。还有之前伯爷吩咐下来打军棍的那些,一并罚了。诸位,都琢磨琢磨自个儿的一摊,回头一并报上吧。”

“行吧,自个儿一摊子,大家都动起来吧,越快越好。”

“……”

……

皇宫,乾清宫。

朱祐樘现在非常头疼,本是召来张懋和马文升,谈边防军事的事。说到一些需要改增的地方时,马文升和张懋便开始争了起来。

每次提到军事,总是会夹杂不清,兵部和都督府的权责交叉是越来越多了,让他十分头疼。

他正准备再召来内阁几位阁臣,一并商议,总要拿出个有效率的章程出来。

可没成想,不用召了,自个儿就来了,还同督查院的戴珊带着一个御史来请见。

一番奏对之后,朱佑樘脑仁疼,张鹤龄又惹事了。

不是挺好的了吗?那日奏对,可是让他认识了不少,怎就刚给安排了官职,便又是出事了。

还闹的这般大,殴打御史,擅自囚禁,意图隐瞒未知,图谋不轨。

后面的都是废话,才刚上任,能隐瞒什么,图谋不轨什么?可前面的大致是真的,没看这个吴尚,那青色官袍上,一个大脚印还依稀可见嘛,那脸色更是青白青白的,君前泣血参奏,字字心酸啊。

朱佑樘只能先安抚下来,下令让陈准去召张鹤龄过来。

等吧,他商议事情的心情暂时是没有了,还不知等会怎么处置呢,只希望张鹤龄能有个好的解释,否则,他又该要遭皇后埋怨了。

晌午将近,朱佑樘和几位大臣简单谈了些公事,正准备吩咐内侍让御膳房安排些吃食,结果,安排没下去,东厂的范亨又过来了,看那个小脚步,朱佑樘又是心中一凛。

“皇爷……”

范亨快步走到朱佑樘身边,凑过去小声的说了些什么,只见着朱佑樘的脸色不时变幻,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古怪。

几位大臣都很迷惑,这是发生什么事,让陛下如此表情?

范亨应是禀报完了,朱祐樘脸色也恢复了,吩咐道:“既是向你报到朕这里了,那便一并召来吧!”

“奴婢遵旨!”

范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陛下又下了个召人命令,也不知是谁。但现如今的事尚未解决呢,怎又召人过来,不嫌乱吗?陛下打算就这番混淆过去?

于是,首辅刘健走出来问道:“陛下,不知发生何事?有急务之事要召对?”

朱祐樘淡淡道:“非是急务,是锦衣卫的事,正好也与寿宁伯有关,朕便让范亨去把上报消息的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周兴一并叫来。”

又是张鹤龄,锦衣卫的事,哦,是了,现在张鹤龄是锦衣卫千户。

不过,按时候该是刚上任啊,这就让南镇抚司来告状了?南镇抚司是管着锦衣卫的军纪、纠察,那便是张鹤龄犯了事了?

众人皆是心中猜测,此时,戴珊上前奏道:“陛下,臣请陛下削去寿宁伯的官职,再除以重罚。此子,实无任事之能,方自上任就惹出诸多事端。若是长久下来,非惹出祸端不可。”

这时,谢迁亦是跟着奏道:“陛下,左都御史所言及时。且,此番已是犯下事端,性质极为恶劣,对朝廷影响极坏。臣请陛下,重处张鹤龄。再者……”

“陛下,外戚不可从政,外戚不可典军,此本就是取祸之道,请陛下……”

“皇爷,寿宁伯到了!”

朱佑樘正被烦的头疼,谢迁的话更是让他不舒服,他正自不知该如何开口呢,正好,殿外的宦官已是禀报。

朱佑樘赶忙吩咐让人进来。

谢迁也不说话了,重新回到位置上,十几只眼睛全部投向了殿门之前。

只见,张鹤龄一身大红蟒袍,气度沉稳的走了进来。

他无视了各色目光,目不斜视的走到御前,恭敬拜下:“臣,寿宁伯、锦衣卫镇抚使、东城千户所千户,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张鹤龄,参见陛下,臣恭请圣安!”

“恭请圣安?朕能安吗?!寿宁伯,你倒是给朕说说,你让朕如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