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白露,在苏浅雪身侧散开,她嫣然一笑,轻唤道:表姊…萧三夫人冷冷道:谁是你的表姊?
苏浅雪轻轻一叹,垂下头去,道:十多年了,表姊你还在误会我么?萧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
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这一抛抛得极重,只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开了方巨木的穴道。
方巨木满面惊骇,道:夫人…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开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来了,是不是?方巨木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自盼此刻必无生路,面色苍白如死,那知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来,就被人点了穴道,连我的脸都被你去尽了。方巨木一听话中已有了生机,心头一动,垂首道:小人知错,但那位苏夫人,武功实在太高!萧三夫人低叱道:丢人的奴才,还不快滚,念在你还算知错,要不骗了我你还想有命么?她语声微顿,冷冷道:有些人骗了我,还不知道,还要再骗我…她霍然转身,目注苏浅雪:你说是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道:自从那天表姊你不由分说,就含恨而走,我始终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姊你在华山上突然失踪,我着急的要死,后来才知道表姊你已到了…萧三夫人面色微变,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着我?…太湖畔、阴山麓、两河道上,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苏浅雪眼微合,轻轻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都突地连声冷笑起来:你几次出手救我,为的只不过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别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她言语和笑声是那样尖刻而想毒,展梦白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坟头所说的话来: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拚命保护…当时他只觉这理论太过偏激,但也不无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有感而发,但他却难以相信如此纯美的苏浅雪真的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只见苏浅雪幽幽一叹,两粒泪珠,夺眶而出,萧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缓缓道:我自幼将你看成我的妹妹,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我…一言未竟,她又已剧烈喘息起来。
苏浅雪以手蒙面,哀呼一声,道:表姊,你真的不相信我?萧三夫人冷笑道: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只知道将近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今日我看着你,我就绝不能留着你再在世上害人,只有我知道你那甜甜的笑脸比毒蛇还毒。苏浅雪身躯一震,颤声道:表姊,你…你要杀…我?…萧三夫人道:不错!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苏浅云的面颊,这如花娇靥,若是被她这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惹上一点,不但立时便要血洗满面,而且容貌也要从此被毁。
展梦白眼一垂,不敢再看,倘虽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欲知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幕人间惨剧。
苏浅雪娇躯一转,避开此招,口中轻轻道:表姊,你的气喘越来越剧,怎么能和人交手?萧三夫人一言不发,连攻三招,她招招式式,发出时看来俱都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彷佛明烛前,华堂上的轻歌漫舞,但出手后便可看出,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蕴的内力是那么深厚,攻击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后劲,随时都能变化,随时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处!
苏浅雪身形一倒,笑道:表姊,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大有进境了!突然脚步一滑,向测滑出七尺,萧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只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浓雾中有如落叶般飘来飘去,但苏浅雪却始终没有还手攻出一招。
展梦白虽然自幼习武,虽然终日与武林豪士相处,但几曾见到这般灵妙的身法,眼一张,便不觉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闭起眼睛。
突见萧三夫人身形一顿,道:你怎地不还手?苏浅雪道:我怎么能还手?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纵不回手,我也要杀了你!苏浅雪长声一叹,道:你要杀我,我也不愿回手!萧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铁石还硬,面上丝毫不动声色,苏浅雪道:只望你能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会再来找你!萧三夫人冷冷一笑,苏浅雪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我若不想见你,方才我会来么?萧三夫人默然半响,缓缓道:十九年都过了,还在乎一天么?苏浅雪凄然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间小小的客栈,倒还乾净,最多明天早上,我就来了!她以目光向展梦白招呼一下,纯白的人影,便消失在乳白色的雾中。
萧三夫人回身转向展梦白,道:我们还是下山去。展梦白见了苏浅雪凄凉的笑容,听了苏浅雪柔弱的言语,只觉这萧三夫人心肠太过冷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还是孤身去闯一闯,无论…话声未了,突见萧三夫人面色苍白,道:你…你要走…身躯一摇,蹼地跌到地上,却伸手一把抓住展梦白的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有如五道钢箍,展梦白腕间一阵剧痛,痛澈心俯。
他反腕一夺,大声道:不错,我要走了,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还有一分人心,不愿和没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胸膛却挺得更直,萧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松,目中竟流下了泪珠。
展梦白只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禁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素,缚住了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萧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却只觉萧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喘息越来越急,到了山下,萧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展梦白大是慌乱,好在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萧三夫人的身子,大步冲了进去,倘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住入店里。
但是他面色铁青,嘴唇紧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阴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拦,口中也说不出已客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入一间向阴的房间里,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阴黯,又潮湿,茶水又是苦的,展梦白却也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里可寻得着医生么?外面还未答话,只听萧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展梦白乾咳两声,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萧三夫人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只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她喘息雨声,阖起眼睛,缓缓道:你只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似已渐渐睡着。
展梦白不知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愣了半响,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已被阴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幌,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房子,也是阴黯沉沉,他往来蹀踱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乱吃了些东西,枯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萧索,踱回院中,已近黄昏,萧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那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房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
展梦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惨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惨碧,年纪都还甚轻,抬目望了展梦白一眼,身形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神色间满是惊惶,展梦白征了一怔,只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种…你跑到那里去?展梦白回身望去,朦胧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发髻零乱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畔,目光闪闪,有如负伤的老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床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侧然,只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的人都没有,首说不定要狗!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那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被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夺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牲,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洞,泥土四散飞激,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牲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退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侧隐之心…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侧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般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入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未,只见萧三夫人眼半张,目光无袖,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
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是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展梦白自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吟半响,走到那断腿老人的门口,心里虽然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丈可是唤我?断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同展梦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怒气彷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展梦白走进屋里,只见桌上零乱地放着几个药罐,床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裹,也不知包着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
展梦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展梦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展梦白默然不语,只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在展梦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只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颠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展梦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背在身上,若是有仇敌拦路,我双腿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夫不但…展梦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日…展梦白双眉一扬,亦自怨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方有病人,我怎能抛下她将你送到杭州?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门中一步!断腿老人变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秦瘦翁?展梦白道:你中了情人箭,虽已将中箭的双腿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间不禁露出愤怒之色。
那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展梦白一怔,只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老夫纵横一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展梦白具他将秦瘦翁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是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她的手指沾着我的衣服!他性情直而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刚烈,宁折毋曲,方才具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见了他这般神色,词色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杭州,只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日两日,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他。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只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将后事交托,又怎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长叹一声之后,语声便越来越轻,已变成了自言自语,面上神色,也更是凄凉。
展梦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虽不能为老丈尽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寻的人,在下说不定也认得的。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只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只有见此人一面,才能放心得下。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人便是那仁义四侠之首,展化雨。展梦白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么?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根苗,为武林除去此害,我要将一绝艺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性的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好人如此之少!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是热泪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缓缓道:只怕老丈你再也…再也见不着他了。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展梦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了。断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苍天呀苍天!…你…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心脉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死一般的苍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梦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
那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脉左近,连击七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展梦白自他绅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喘息几声,神情稍定,道:展梦白…快跪下来!展梦白征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着急。
展梦白道:在下一生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缓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展梦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
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住心脉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拼尽余力将毒性震散,但也不过只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罗金仙地无法可救!展梦白面色黯然道:前辈既与先父神交,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理应为前辈料理后事,叩送前辈归天…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那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展梦白不禁又自一怔。
只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间。展梦白倒退一步,道:前辈初次见着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得起如此重任…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展梦白胸膛一挺,道:前辈虽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别人门下。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无篆总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布包裹中,抽出一只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撤开,枝是玄铁研制,形状彷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帜,却使得展梦白全身一震,骇然道:白布魔旗…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布旗秦无篆,我布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市旗门也不至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彩。
展梦白喃喃道:啸而飞风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这老人的往日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情状,心头不禁一阵侧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情人箭的?秦无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射之急,毒性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死神帖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射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找阅历轻功,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他长叹一声,接道:而我之经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只可惜我已活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何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必须切切记在心里。展梦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切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秦无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门下,我自应…展梦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门下I秦无篆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展梦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开情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辈直言,望前辈见谅!秦无篆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裹与布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代的布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展梦白心中大是难受,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肃索,悲楚,沉重!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秦无篆厉叱一声:什么人?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两条人影。
夜色之中,只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那方才越桥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无篆面色一变,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灵!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我!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千余年前此人突地消声匿迹,不想此刻竟在这里重现,展梦白心头一凛,只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想拜在布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求他。秦无篆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双腿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药汤无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秦无篆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术不正,资质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传他武功,那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着老夫熟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死老夫已觉遗憾万分。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声,道:你此刻不妨再来击我一掌!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劝你此刻还是将布旗秘岌一起献出,老夫还可念在这一份交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则你此刻毒已攻心,只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处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飞激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的跌在地上。
秦无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灭绝此门,也不传给你这孽子。怒极之下,语声已不禁颤抖。
方辛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飘然凉了进来,冷冷道:你拿不拿来?每说一字,脚步移动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展梦白再地无法忍耐,横身一步,挡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只要稍一妄动真气,便是死路一条…突地劈手一掌,直击展梦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问可知,掌力定必绝毒!
展梦白胸膛一侧,脚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击出,方辛冷冷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才!手掌一沉,急切展梦白手掌,招式变化,快如闪电,展梦白大喝一声,全然不顾自己手腕,左拳斜击而出,击向方辛右面太阳穴上。
绝户方辛蓦地一惊,连退三步,他实未想到这少年一招未过,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无关,为他卖命作什?哼哼,这样不要命的蠢才,老夫还未见过!展梦白大声道:今日就要你见见!
方辛冷笑道:好!
进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听秦无篆厉叱一声:住手!方逸亦自亲身跃入,道:爹爹,我来对付这不要命的蠢才!方辛道:且听那姓秦的还要说些什么?
秦无篆道:你父子两人,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否早已计画好了,要来骗我的布旗秘岌的?方辛微微变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秦无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已不将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此刻竟还敢站在这里,难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发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语声沉凝清朗,内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梦白见到秦无篆在此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里不禁悲愤感慨交集,只听秦无篆放声狂笑道:如此鼠胆的畜牲,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象,展梦白双眉暗皱,方辛果然也已狂笑道:老匹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方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再来试上一试!展梦白厉声道:只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双臂一振,卓然而立!
绝户方辛笑声越狂,满面煞气,道:好好,你若定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如愿!狂笑声中,脚步移动,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只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使要将热血在此处!
那知秦无篆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一点,身躯竟然笔直站起在床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双腿虽已齐根断去,但神情问的威风煞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方辛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了一阵寒意,强自拧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能将我怎样?方逸道:正是,看你又当…
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方老二,你又要杀谁了?绝户方辛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一个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棂边,方辛、方逸、展梦白一齐脱口道:萧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展梦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功,不难将方氏父子击退,忧郁的却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苍白,更是憔悴,病势彷佛又加重了几分。
萧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道人赶的无处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诺言忘记了么?绝户方辛的拧笑与煞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只望三夫人回谷复…萧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你!方辛恭恭敬散地一躬到地,惶声道:多谢三夫人!萧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开房门,方辛垂首而退,萧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二,你儿子直皱眉头,是不是还不服气?方辛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方逸,面上劈拍击了两掌,道:畜牲,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色,萧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只是轻叹一声,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儿子。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脚,将方逸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牲!父子两人一起如飞逃走,直到奔出数十丈开外,方辛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记得今日,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他父子两人身影一失,秦无篆便已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心,霎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泌出鲜血,展梦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道:秦老前辈…秦无篆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测的包裹,道:这些全…全都交托给你,你…你要为我布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关连,将来武功不难大成,要…要好好照顾我那布旗门的…的传人,若是…
若是个毁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
传…我…衣…
展梦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只听他话犹未了,突地狂叫一声:我秦布旗死的好不瞑目!身躯突又立起,双拳紧握,须发皆张,双眼俱都凸出眶外,满面俱是血迹,展梦白骇然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寻一正直的少年,接传布旗门,终生照顾于他。秦无篆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再次仰面倒下,这称雄天下的武林大豪,便从此再也不能站起,他纵横一世,只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辉煌的事迹,给后辈豪杰追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去!
展梦白跪在地上,恭恭敬散地叩了三个头,将白布床单,轻轻覆在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上,于是武林中便从此再地无人能看到他锐利的目光,生前纵是盖世英雄,死后却也无力掀开这薄薄一片床单,展梦白木立床前,满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簌然流下!
萧三夫人目光亦自莹然,轻叹道:啸而挥风白布旗,啸而挥风白布旗…你一世英雄,又落得了什么?还不是七尺棺木,一胚黄土…展梦白垂泪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声名常在人间,秦老前辈,你翩然而来,翩然而去,却也算得不虚此生了!萧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生生死死…唉,只要生前活得好些,活的长生,死后的事,又何必…语声倏顿,身躯一颤,缓缓倒在窗槛上,展梦白回目望去,不禁大惊,轻轻将她扶了进来,斜靠在椅上,触手之处,只觉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脉息更是似有似无,衰弱已极!
展梦白满心慌乱,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微弱地张开眼来,凄然笑道:白布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顾我们两个人的死,你该觉得光荣才是!展梦白泪痕未乾,颤声道:夫人你…你还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你可不能死…萧三夫人轻轻叹道:我也不愿死,我只恨苍天为什么不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可是死已来了…来了…她忽又凄凉地一笑,按着道:但我虽然此刻死了,我也很满足,很感激,因为苍天毕竟叫我见着了你,你…是个好孩子…展梦白热泪又复涌出,萧三夫人道: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照着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的那方白绢上所写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展梦白满心凄凉,垂泪道:我一定…会去做的…萧三夫人道:这样就是好孩子,去找叫你去的地方,找着我叫你找的人,告诉他…告诉他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你只要学着他几分武功,从此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她急剧地喘息着,但仍挣扎着接道:你学成武功,却不要在江湖里闯荡,也不要再想复仇…展梦白蓦地一怔,抬手一抹泪痕,道:夫人的话,我都听着,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纵然身受千刀万割,也要复仇!萧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坚决的神色一沉声道:你再也不用复仇了,因为杀死你爹爹的人,也已将死了!展梦白全身一震,颤声道:谁…谁…
萧三夫人手掌一紧,道:杀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一阵冷风穿窗而过,窗外籁籁地落下雨来…
展梦白心头一寒,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萧三夫人瘦削的双肩,悲嘶道:你杀了我爹爹…你杀了我爹爹…突觉双胁之下一麻,双掌齐松,萧三夫人凄恻的微笑仍在嘴角,无助地滑到地上,展梦白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疯了么?展梦白厉喝一声,旋身一脚,向后踢去,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蹼地跌了下去。
他双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复跃起,左足全力踢出,此刻他双目赤红,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谁,满腔俱是复仇的怒火,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惊人,实已将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这一脚内踢出!
那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声,重复跌倒,再也无法跃起,只听身前轻轻一叹,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语声轻柔,和婉亲切。
展梦白凝目望去,只见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苏浅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和蔼,展梦白骤逢巨变,此刻见了她宛如见到亲人,颤声道:苏夫人,就…就是她杀了我爹爹!苏浅雪俯身拍开了他的穴道,一面轻叹道:她怎会杀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谁么?展梦白心中突地一动,只听苏浅雪道:唉,告诉你,她就是你的母亲!展梦白砰然一震,身躯方自站起,又复跌倒,这轻轻一句话,宛如一柄千斤铁锤击在他心上,刹那间这两天来所经过的事一齐自他心上闪过。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她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言语,刹那间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颤抖着转回目光,萧三夫人已安祥地去了,她临死前终于能见着她亲生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终于陪伴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的也该瞑目了!但是展梦白直到他母亲去了,都还不知道这温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却教展梦白情何以堪?却叫展梦白如何自处!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虽不畏惧死亡,但死亡却已将她的心剌出血来!
苏浅雪眼一垂,泪珠沿腮落下,缓缓道:十八年前,你母亲以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么不清不白之事,也不听我解释,便绝裙而去,留下了还未满一岁的你,她脾气掘强而骄傲,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险,到后来…唉,她为了复仇,就跟了另外一个人。展梦白心头一阵剧痛,只听苏浅雪又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避免嫌疑,始终都没有去看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看到你母亲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着她,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我知道她绝没有杀死你爹爹,因为我们到杭州时,你爹爹已经死了!她叹息一声接道:在你爹爹的坟头,我看到你们母子两人重逢,心里高兴的很,那知她却一直不肯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唉,这一段连绵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她也不愿你知道她…她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儿子把她当作陌生人,也不愿让你伤心…表姊呀表姊,你那掘强的脾气,当真是害了你一生。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浓浓地弥满了悲哀与愁苦,展梦白牙关一咬,抬头道:但是她…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说是她…杀了爹爹?苏浅雪轻轻一抹眼泪,道:这也许是她已觉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生怕你也破伤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何况是对她亲生的儿子。展梦白心头一颤,他母亲临死前的神情和言语便又回到他脑海里…她老人家见到连秦无篆这样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只愿我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够呢…打开那黑玉的盒子,展开那一方陈旧的白绢,上面写的是她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哀,当真是字字血迹,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迹犹新,显见是这两天才添上去的,写的是…
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受没有娘的苦,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不知你长得怎么样了,心里只想再见见你,但是我见着了你却又不敢认你,你是个掘强而正直的孩子,你也许不会了解妈在这十几年里的痛苦,只有等我死了,才让你知道,妈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爹爹,但却是你爹爹先对不起我。你把我骨就葬在莫干山巅,但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葬身之处,葬了我之后,就赶快离开江南,上华山,到华山的山阴后,去找一个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乱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写到后来,字迹本已十分零乱,到了这里,突地中断,这些话显见她便是在方才所写,绝户方辛来了,她势必出头,便无法继续。
这短短一段话,展梦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泪,才将之看完,苏浅雪望着那剑痕斑斑的玉盒,低泣着道: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给她的信物,她虽在恨极了时用剑去砍削,但还是舍不得抛去它…但是这一只折断了的玉钗,却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展梦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丝随风飘入,和她的泪水流做了一处,春雨连绵,何时方歇?
凄风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脚、山巅,又添了两处新坟。
数日来苏浅雪多次要叫展梦白下山,展梦白却执意要在他亡母坟前守孝几日,到后来苏浅雪只得叹道: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说你,但你身负血海深仇,只是守在坟前,又有何用?展梦白闭口不答,苏浅雪道:你执意如此,我本也该陪你,但…展梦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苏浅雪一叹,截口道:近年来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却不能对你详说,只望你有便能到洞庭湖畔的君山之上找我。她留下一块王,仔细叮咛了许久,便自去了,她虽是那般和婉可亲,但却又是那般神秘,总彷佛在心里隐藏着一些事。
展梦白在山巅母亲坟旁,寻了处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栉不洗,也不计算时日,只知风雨停停歇歇,星夜来来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饥了便胡乱吃些山果,喝了便随意喝些山溪,满心悲哀,无可宣时,便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阵,有时在秦无篆墓前祝祷几句,有时在亡母坟头痛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他已将心里的悲哀愤怒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一日又到深夜,他盘膝坐在山窟里,洞口的山,彷佛一面厚厚的子,将他与尘世完全隔绝,洞中阴湿黑暗,虫蚁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红块,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见了他,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十数日前杭州城里,那锦衣白马,风流倜傥的名公子,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远比不上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的怒气,不但使得他木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乃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自更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阖眼,立刻便又睁开,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中望过去,突见对面的一方山百上,赫然箕踞着一个和尚,霎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迹,空出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夜色中只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只朱红的葫芦,右手拿着一只白鸡,边饮边嚼,竟是个酒肉和尚,身躯彷佛甚为拥肿,面孔团团有如满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青苔仍湿,他却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着,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双眉一皱,突地长身而起,自语着道:杜老儿难道不敢来么?坐着还不觉得,这一站将起来,只见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骇人听闻,当真是背阔三亭,腰大十围,看来那里像是个念经的和尚,却像是个屠牛的屠夫。
又过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骂那姓杜的老儿,边骂边吐鸡骨,吐出的鸡骨四下飞激,偶而溅到山石上,竟叮地一声,发出有如铁器相击般的声响,展梦白见了方自暗暗心惊,突听一声朗笑,自远而来,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会骂人么?话声还未说完,山石旁已多了条人影,衣竺帽,身量齐长,由山下直奔上来,此刻却仍是气定神闲,转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师选得好清静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处,倒也安适的很!展梦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转首一望,展梦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汉上的渔翁,展梦白来往武士楼,船来船去,也不知见过他多少次,却不知这一个平凡的渔翁,竟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
惊奇之下,方自暗叹一声:惭愧!只听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只当你又溜了不来了!杜渔翁道:在下怎会不来?
胖大和尚道:只是却来的太迟了些。
杜渔翁仰天一笑,道:与大师交手,在下能不先准备准备后事么?胖大和尚一跃而下山石,抛去了剩下的半只白鸡,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年前洒家也已准备好了后事,却想不到你这老儿竟临阵脱逃了。笑声高亢,只听空山迥音不绝。
杜渔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长成,实在不忍心将她抛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师纵然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大师的。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带着这一笔旧账在身,便是躺进棺材也睡不安稳,只是这十年来我满江满湖地找你,你却在舒舒服服地钓鱼,实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头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在地上拣起那半只白鸡,又大吃起来。
杜渔翁微微一笑,道:十余年前故人脾气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日全去了那里!长叹一声,言下颇为稀嘘,展梦白方才听他们的话,自应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见了他们的神情,却又似旧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迹,哈哈笑道:即使你今日也毋庸准备后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仕渔翁道:此话怎讲?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准备好后事,你不声不响地溜了,今日你准备好后事,我却也要临阵脱逃,我和你虽不像和那老杂毛一样是一辈子的生冤家活对头,但二十年前既已较上劲了,就也该你来我往,谁也不欠谁的。一面饮酒,一面又自放声狂笑起来。
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什么事?
胖大和尚道: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让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日,你我再到这里,那时…杜渔翁长叹一声,道:你若无巨变,怎会如此,我与你相识数十年,还不知道你的生性?你又何苦再来瞒我?胖大和尚笑声一顿,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么事,我只不过要去寻那秦无篆老儿,无论是偷、是骗、是抢,也要将他那而破布旗子弄来…杜渔翁道:做什么?
胖大和尚道:自然有用,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不能告诉你!展梦白心头一凛,忖道:秦老前辈将后事交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负他所托,但此刻窥伺这白布旗之人却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来历诡秘,我若将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见秦老前辈于地下!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乱,心含数转,将那白布旗帜以及两册绢书,俱都悄悄取了出来,仔细用黄布包好,摸索着寻了处石隙,将之塞了进去,又以乱草泥石块填满,他明知那两册绢书中便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却从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只转仕渔翁冷冷道:洞里的朋友,可以出来了么?展梦白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稍为弄出一些声响,便已被他听到,回目望去,杜渔翁一手摇着竺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却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展梦白拨开山,一跃而出,杜渔翁冷冷道:老夫十余年未出江湖,想不到还有朋友要来照顾老夫,朋友是谁?展梦白暗叹一声,缓缓道:杜老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杜渔翁定睛一望,大惊道:展公子…你怎地这般模样?展梦白惨然一笑,他此刻满面泥土,鹑衣结发,看来比个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令尊骨未寒,你不在坟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却跑到这乱山林野来作贱自己,这是为了什么?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辈的行分,词色庄严,语声沉凝。
展梦白放声一叹,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许久,绝非故意在此偷听两位的谈话,尚望…杜渔翁双眉一轩,怒道:你不在亡父坟前守墓,却到这里为别人守墓,这又算是什么?要知他昔年纵横江湖时,性情最是耿介,这十余年来,他虽然蹈光养晦,但此刻在这夜而空山之中,却不禁又动了十余年前的侠气。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展梦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话来,他怎能将自己这一段家庭的悲剧,说给别人知道,他怎能告诉杜渔翁,在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亲生的母亲。
杜渔翁目光炯炯,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辈武林中人,行事虽可偶而脱略行迹,但孝之一字,却是要万万终生奉行的。展梦白被他骂的哑口无言,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杜渔翁接道:你年纪轻轻,平日行事,也算不错,是以老丈今日才会教训于你,否则…突听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奔了上来,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不住喘息,不住惊呼,杜渔翁面色一变,他隐迹多年,不愿被人见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梦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进去。
他练武功数十年,已入炉火纯青之间,举手投足间,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诀要,此刻虽是随意抓住展梦白的手腕,但却在无意间扣住了他的穴道,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发髻蓬乱,衣衫却甚是华丽鲜艳的女子,倒退着走了上来,神情极为惊慌,一个倾长健壮的黄面汉子,手持一柄匕首,满面凶光,满目杀气,一步一步逼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双侠夫妇。
陈倩如退了几步,后面已是山石,银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杀我?金面天王李冠英手掌紧握匕首道:多年夫妻,我且问你,我已有数月未曾与你同房,你此刻那里来的身孕?陈倩如身子一颤,道:你…你说什么?
李冠英嘿嘿冷笑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秦瘦翁把过脉后,便已对我说了,还不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声,道:李冠英一世英雄,想不到会毁在你这贱人的手上!陈倩如背靠山石,面容失色,展梦白暗叹忖道:这奸夫淫妇果然不敢再伤李冠英的生命,却想不到今日奸情终于败露了。一瞬间他不禁又想起丁自己的母亲。
另听李冠英道:我与你七年夫妻,实也不忍亲手杀你,只要你说出那奸夫的姓名,我就饶你性命!陈倩如道:你…你…
李冠英刀锋一展,厉叱道:你说不说,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陈情如眼波一转,道:你真要…我说么?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李冠英怒喝道:谁?说!
陈倩如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儿子展梦白…一面说话,一面抽抽咽咽哭个不停!
杜渔翁、展梦白、李冠英三人齐都一惊,展梦白暗骂道:贱人,竟然栽赃到我身上!但穴道被点,却动弹不得。
杜渔翁勃然大怒,暗骂道:想不到这姓展的看来忠厚,其实却是个衣冠禽兽!唉,展化雨一世侠名,竟断送在这不肖孽子手上!他一世正直耿介,那里会知道世上那些奸夫淫妇的勾当,竟对阵倩如的话深信不疑了。
李冠英身躯一震,道:展梦白…竟会是他!怒喝一声,嘶声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出来,此刻他在那里?陈倩如掩面道:一开始本来是他强迫我的,但那时你们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说,到后来…到后来…哭得更是悲切,双手一直掩在脸上,却是怕李冠英看到她的脸色。
李冠英恨声道:难怪那日展化雨死时你对他那样关心,只可恨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那里去了?他却是不知道正因展梦白突然离开杭州,走得不知去向,陈倩如才会栽赃到他身上!
展梦白气得心胸欲裂,杜渔翁却越听越怒,突地大喝一声:奸夫在这里!振腕将展梦白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