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根本不是翻译!(1 / 1)

英伦文豪 员在 5426 字 1个月前

彼其娘之……

林纾看着陆时,总感觉对方在话里话外点自己。

他清清嗓子,

“陆先生,我还是……”

陆时摇头,

“不,你不要‘还是’了。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说完,他对辜鸿铭颔首示意,

“辜老先生,后面的事,你来处理。”

话音刚落,

咣——

头等舱厚重的铁门在两个老头的面前关上了。

林纾自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以后,在清朝文坛的地位火箭般蹿升,何时吃过闭门羹?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

“这小子……竖子欺人太甚!”

辜鸿铭撇撇嘴,

“没用的,这个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骂得再怎么大声,里面也听不见。”

林纾没搭腔,

其实他也不想让陆时听见,

否则,陆时再出来怼他几句,自己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

他忍不住斥骂道:“不迎进门、没有茶水也就算了,一共才说不到二十句话就赶人,这是待客之道?”

辜鸿铭挑眉,

“你是客?”

林纾:“……”

无法反驳。

辜鸿铭继续讽刺:“不速之客不算客。”

林纾脸色铁青,

“你……”

辜鸿铭呛道:“行了行了,咱们先去餐厅用饭,再说之后的事。”

他拉着林纾下楼去餐厅。

两人找个位置坐定,盛上菜。

林纾盯着盘子里怎么也吃不惯的炸鱼,郁闷地说道:“我随你来欧洲找陆时,所为不过请教两件事,其一、翻译;其二,古文和白话文写作之优劣。”

辜鸿铭冷哼,

“你刚才是请教的态度?”

“啊这……”

林纾一时间语塞,改口道:“不是请教,是讨论。”

辜鸿铭翻了个白眼儿,

但考虑到陆时和林纾已经谈崩了,纠结态度实在没什么必要,便继续道:“刚才,陆小友不是跟你讨论过翻译的事了吗?他觉得,你那根本不是翻译!”

林纾脸黑,

“每個人对翻译的理解不同,我不认可他的观点。”

“啧……”

辜鸿铭咋舌,

心里吐槽对方死鸭子嘴硬,

伱不认可?

你算老几?

当然,这话也就想想,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

辜鸿铭岔开话题,

“至于白话文写作,现在做此尝试的人不在少数,我却没见你对别人如此严苛。”

林纾一瞪眼,

“那能一样吗?”

在20世纪初的大清,文字是可以“造反”的,

否则《时务报》不会被查封、梁启超也不会被通缉进而逃亡日本。

辜鸿铭感慨:

“确实,《蝇王》是历史上第一部语言流畅、用词规范的白话文。”

语言流畅、用词规范,

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现代人在写作文时都能大致做到,甚至还可以附赠“真情实感”这种高端服务。

但在20世纪初,那两个词可不容易实现。

辜鸿铭在办新学时发现了一个现象,

无论是学生、还是平头老百姓,都渴望在口语中抛弃掉“之乎者也”,获得张嘴说话的权利。

问题是:

到底该怎么说?

又该怎么写?

此两问,在陆时的《蝇王》之前,没有任何一部白话文给出过解答。

事实上,就连后来的《狂人日记》都是一堆通假字,

因为鲁迅先生的白话文并不规范。

辜鸿铭低声道:“《蝇王》立意深刻,这是有目共睹的。更难得的,是它能作为标准的白话文范本,成为所有人学习的榜样。它甚至还给出了标点符号的规范。”

这正是林纾此类保守派学者担心的,

他们害怕白话文写作,更怕一套明确的白话文规范。

不读书的泥腿子们都能随心表达的世界……

太可怕了!

所以,写出了《蝇王》的陆时就是在造反,

还特么地造了将近二十万字!

林纾叹了口气,

“唉……”

他在马褂的内衬处摸索,拿出了一小摞用线绳装订的纸张。

辜鸿铭投去视线,发现竟然是《新民丛报》的剪报,

而所剪的版面,正是版。

那叠纸都快被翻烂了。

辜鸿铭懵了,

“你不是看不上白话文吗?怎么还剪下了《蝇王》随身携带?”

林纾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古文和白话文之优劣的讨论,不只是文化思想的斗争,同时也是文学形式的斗争。

那些革命党人,不乏用思想做刀者,

康、梁、章……

俯拾即是。

而像陆时这样的,却凤毛麟角。

林纾嗤笑道:“无数人痛斥《蝇王》怪力乱神、有伤风化。”

辜鸿铭咂咂嘴,

“但更多的人会把它当作有力的武器,把每一章都刻印出来,油印分发。说起来,沙俄好像就出过类似的事,只不过,那篇文章不叫《蝇王》,叫《动物庄园》。”

林纾诧异,

“还有这事?”

辜鸿铭点点头,

“我也是听说的,但感觉像是真事儿。《动物庄园》在俄国被禁,许多有识之士便自发地印刷分发。而且,人家还在书的背后印上各种口号、诗词,号召百姓奋起呢~”

林纾“啊?”了一声,

“这……这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辜鸿铭哂笑,

“那照你这么说,他们造反还成功了。《动物庄园》的禁令后来被解除了。”

林纾:“……”

彻底懵逼。

心中愈加害怕白话文写作了。

就在这时,一名船员抱着木盆过来,

盆中放满法棍。

他叽里呱啦地用英文和辜鸿铭说了一堆,随后长吁短叹地离开,继续到下一桌推销法棍。

林纾问:“怎么了?”

辜鸿铭说:“船员问我们要不要棍子面包。我没要,咱们牙口不行,那玩意儿太硬了,就算泡着汤也没法吃。”

林纾多少有些惊讶,

一路坐船来欧洲,还从未遇到这种事。

辜鸿铭看出他的不解,继续道:“船员还跟我抱怨那些法兰西人,说他们早餐时点名要棍子面包,到了晚上却死活也不吃,实在是浪费。”

两人将视线投向法国人,

只见他们正愁眉苦脸地喝汤,时不时干呕一下。

奇怪的是,看那样子又不像晕船,只是最纯粹的恶心。

林纾抻着头观察,

“咱们是不是在陆时舱门外的走廊见过那伙人?唔……我有些分不清鬼佬的长相。”

在白人眼中,黄种人的长相不好分辨,

反之亦然。

辜鸿铭点点头,

“对,我看着像。”

他不由得竖起耳朵倾听,

不出所料地,那些法国人正在议论陆时的书,

“这《克苏鲁的呼唤》真是神了!”

“是啊,我好久没看过这么特立独行的作品了。即使在强调创新性的法国文坛,此文也是独树一帜的。”

“主要是写得恐怖。”

……

林纾好奇,

“他们在说什么?”

辜鸿铭刚准备回答,

没想到,凡尔纳也注意到了他们,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询问道:“中国人?”

辜鸿铭点点头,

“对。”

凡尔纳大笑,

“果然!我看你们刚才拜访陆教授就猜到了。”

他回头招呼其余人,

“都过来!这边儿有陆教授的朋友!”

于是,

哗啦啦——

剩下的法国人都围了过来。

庞加莱甚至还给林、辜二人倒了葡萄酒,示意他们尝尝看。

林纾有些怯场,小声问:“怎么回事?”

辜鸿铭回答:“有个词叫爱屋及乌。”

林纾:“……”

刚才和陆时闹得那般不愉快,现在却借了人家的名气获得法国人的热切对待,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矛盾的心情。

辜鸿铭则没有想那么多,

他问道:“刚才听闻,陆教授又有新作了?”

“有的有的!”

凡尔纳对同伴们颔首示意,

其余人便各自从口袋里拿出了小纸片,每个纸片都有一部分《克苏鲁的呼唤》的内容,

这是刚才分工抄录的,

他们不好开口要走陆时的原稿,只能用笨办法。

林纾瞪大双眼,

“这就是陆时的?”

他十分兴奋,

“快!快快快!鸿铭,赶紧读给我……我的意思是,直接将其翻译给我。”

辜鸿铭刚开始觉得这个要求不难,便应承下来,

没想到,才翻译几句他就顶不住了。

原因无他,

重复修辞太多!

长难句和复合句太多!

他越翻译越磕巴,

“当我把……不是……当我偶然分离……额……应该是……就像所有窥探真相的可怖过程一样,当我……等等……这样好像也不太对劲……!@#¥%……”

终究绷不住了。

凡尔纳看辜鸿铭的模样,不由得笑,

“很难的啦~其中有些句子,就连我们都要读好几遍才能顺下来。”

辜鸿铭尴尬地摸了摸胡子。

旁边的林纾不满,

“怎么停下了?”

辜鸿铭瞪眼,

“你以为长难句这么容易翻译?首先要对句子进行切分,逐个进行翻译,再观察每个句子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林纾道:“这你用得着跟我说吗?我本人就是翻译!”

辜鸿铭骂人的心思都有了。

法国人不明就里,

庞加莱劝慰道:“辜先生,我的母语是法语,但因为写论文、查阅资料,所以擅长拉丁文,也算精通翻译。在面对这种长句子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动词,然后以动词为中心点进行切割。”

辜鸿铭无奈,

“其实,我也是翻译。但这种长难句,口译比笔译难多了。”

庞加莱认同地点头,

“那确实。不过,既然你们与陆教授是好友,不妨从他那里借来原稿……唔……或者干脆请他翻译。”

辜鸿铭瞄了眼身边的林纾,没接茬。

林纾不解,

“看我作甚?你继续翻译啊。”

辜鸿铭不由得叹气,将庞加莱的话大致转述了。

林纾博然作色,

“让他翻?”

这个建议狠狠地刺伤了他的自尊。

他说:“鸿铭,你我皆是翻译,又何须倚靠一个后辈?”

此话语气不善。

庞加莱也察觉出了什么,好奇地看看林纾,又看看辜鸿铭,询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辜鸿铭刚张嘴,

结果,林纾便横插了进来,蛮横道:“鸿铭,你告诉他,我也是翻译!还翻译了《巴黎茶花女遗事》,恰好是法国的名作!”

辜鸿铭压低声音,

“你疯了?人家可是真法国人!”

林纾道:“那我翻译的还是假的法国名著?”

辜鸿铭无语,只好如实转达。

庞加莱顿时兴奋了,上前与林纾握手,

“先生真有品味!《茶花女》开创了‘落难女郎’之先河,揭露了七月王朝的糜烂,对贵族的虚伪提出了血泪控诉。在法国文学史上,它是当之无愧的名作。”

林纾:???

听不懂。

他看向辜鸿铭,眼中满是清澈的愚蠢。

辜鸿铭没辙,再次翻译。

这回轮到庞加莱懵了,

“辜先生,你这位朋友不是翻译大家吗?怎么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懂法语的?”

“啊这……”

辜鸿铭无言以对。

林纾看两人的面部表情,也能猜出对话的内容,遂道:“鸿铭,你把我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给他们看。”

辜鸿铭说:“人家又不懂汉语,怎么……等一等!你随身带着那本书?”

林纾果然摸出了《巴黎茶花女遗事》,

“他们是不懂汉语。但你可以翻给他们啊!”

艹!

一万匹彼其娘之在辜鸿铭心中狂奔而过。

小仲马的原著《茶花女》,法语;

经过王寿昌口述,转为白话;

再由林纾改成文言;

最后让辜鸿铭译回法语。

这么倒腾三次,必然面目全非。

但林纾一意孤行,

“鸿铭,你尽管翻。”

辜鸿铭无语,接过了那本《巴黎茶花女遗事》,对庞加莱说道:“先生,这便是我好友的译作。现在我可以翻给你们听听看。”

庞加莱以为自己听错了,

“翻译给我们?《茶花女》是法语啊……”

辜鸿铭说:“主要是,我的好友想请真正的法国学者帮忙斧正。”

庞加莱看看林纾,隐约明白了,

看来,不是所有中国人都像陆时那般谦虚低调。

他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也好。”

说完便对凡尔纳点点头。

凡尔纳意会,对辜鸿铭道:“好吧,我来。只是,我这个人擅长文学批评,说话比较冲,希望你的朋友忍忍。”

辜鸿铭倒也无所谓,端起了,

他用法语念道:

‘我坚信,只有深刻理解和研究人性,才能成功塑造出鲜活的人物形象,这与学习语言的过程类似,若想流畅表达,必先深入学习和掌握语言的精髓。’

凡尔纳一脸震惊,

《茶花女》的开头第一段根本没那么长!

他左右看看,找到普鲁斯特,

“马塞尔,你不是能背诵《茶花女》吗?过来背一下第一段!”

普鲁斯特不明就里,但还是照着做,

‘我认为只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之后,才能创造人物,就像要讲一种语言就得先认真学习这种语言一样。’

在篇幅上,原文明显更短。

在凡尔纳看来,林纾的译文简直就像是为了水字数而加入了自己的见解。

凡尔纳问道:“辜先生,贵国的出版,难道也是字数越多,给的稿费越多吗?”

辜鸿铭一阵苦笑,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林纾的译作是文言文,

而文言文在水字数方面不具有优势。

这时,林纾凑了过来,问道:“鸿铭,怎么停了?”

辜鸿铭说:“他们觉得你的翻译过于冗杂,加入了自己的见解,并不遵循原著。”

林纾冷哼一声,说:“仲马先生早已魂归天外,无人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这个法国人凭什么说我的见解不遵循原著?”

“啊这……”

辜鸿铭语塞。

凡尔纳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好奇道:“辜先生,你的朋友刚才说了什么?”

辜鸿铭左右为难,

最终,他放弃思考,眼一闭、腿一蹬,如实回答。

凡尔纳当场便被气笑了,

“哈哈哈哈!”

他指着林纾道:“他说我不懂?你告诉他,在法国文坛,若论资历,小仲马是我的后辈!当年,我模仿《基督山伯爵》的复仇故事结构创作了《桑道夫伯爵》。结果,小仲马给我写信,说我在从文学风格上比他更像他的父亲。”

辜鸿铭:???

“请问你是?”

凡尔纳冷哼一声道:“我是儒勒·凡尔纳。”

“咕……”

辜鸿铭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附在林纾耳边窃窃私语。

后者顿时呆立当场,

“你说他是……”

辜鸿铭无声点头。

凡尔纳冷笑,继续说道:“辜先生,你告诉他,他那根本不是翻译,应该是编译!”

辜鸿铭如实转告林纾。

林纾愕然,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熟悉呢?”

辜鸿铭叹气道:“可不熟悉吗?陆小友说过,我也刚说过不久。凡尔纳先生说,已经是第三遍了。”

林纾听得两眼一黑,

“艹你……咳咳……彼其娘之!”

他晕了过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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