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为陵州城那次魔物之乱的惊吓,满城噩梦犹有阴影。无论是豪强士绅,还是升斗小民,趁着这次社火节与元宵节重合在一起,晚上家家户户都挂着各类彩灯。
除此外,还有大量富户踊跃捐赠灯会,从正月初六开始,春幡簇彩,春灯渐盛,有福州运过来的名贵珠灯,还有陵州本地的皮灯、绢灯、纸灯、纱灯。
如往年的灯会一样,灯罩上还绘制着各类神仙故事,有两类故事受到热烈追捧。
一类是天师捉鬼的故事,一类是菩萨低眉,慈悲众生的故事。
这体现出大家希望神仙保佑平安的心思。
婴宁喜欢看灯,于是秦川请王孚买了上好的白纸灯笼送来,他挥起笔墨,不写神仙故事,将天、地、山、川、草、木、虫、鱼等,皆入了灯罩精美的绘画里,还题了许多灯诗上去,考虑到婴宁还没开始识字,还贴心给她念了几遍。
只是她还不懂那些诗句的意思,但觉得好听。
玉湖、冰雁在除夕时过来与婴宁耍闹了一会便走了。年节的时候,她们都很忙,至于土地神,更不用提。
社火的社,便有土地神的意思。
这次社火节,它终于在陵州城打响了名气,往后沉淀下来,为信徒排忧解难,保佑新的一年五谷丰登,香火是断不会少的。
到了夜里,陵州城内外,灯星相望,仿佛陵州城,也成了一片星河。大梁朝已经有了火药,起源于道士炼丹,无意的发现。如今还没有大规模运用在武器上,不过在民间常被走江湖的把戏人运用,烟花之类的事物在东南繁华之地逐渐推广起来。
但还是稀罕物。
这次陵州城的富户下了血本,从周边各地求购了大量烟花,从初六开始绽放在夜空里。
婴宁、清清、黄沙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盛景,尤其是婴宁,看见烟花,比见了灯火还喜笑颜开。
不知不觉间,到了正月十五。
过了元夜,这场热闹的社火、灯会,便会平息下来。
今夜会是最后的狂欢。
上午,秦川就带着婴宁和清清出门。
先是到了北郊土地庙外的广场,乱坟岗被推平后,北郊渐渐热闹起来,许多外地人涌进城,看各类风物,反倒是陵州本地人见惯了那些,纷纷外出,土地庙、姻缘庙因为相邻,反而因此互相受益。
因为先拜了土地,求取来年富足,便可以顺手去旁边姻缘庙求问姻缘。
庙前的广场,还有许多卖艺的,婴宁最喜欢看童子敲太平鼓、跳白索,清清则是看翻筋斗、蹬坛、蹬梯耍子的。
因为北郊向来人烟稀少,广场足够大,且人流量不少,于是各家店铺和小摊贩早早准备了各方货物,通宵达旦营业。
白天还好,到了夜里,人流更多,几乎能比拟内城。
任谁来到这里,都想不起从前此处邻着一个乱坟岗。即使知道也不在意,大抵人多的地方,妖鬼也不敢作祟,何况还有土地神、姻缘神两座神庙在此。
玩到下午,秦川带着婴宁先回庄园一趟,等到巳时以后,才是元宵灯会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今天晚上,那个最近很有名气的活观音会来土地庙前的广场唱戏,广场正中正搭着烟火架,高达一丈,准备夜里大放烟火,用来照亮戏台。
活观音本是苏州人士,不是女儿身,而是男子。他是当代的戏曲大家,融合南北的曲调,创出一种委婉清丽的新唱腔,被称为“水磨调”,这种唱腔就像江南人的水磨竹器、水磨年糕一样细腻软糯,柔情似水。
近年来,活观音名气越来越大,连神都都有他的戏迷。
他来到陵州府登台,自然引起极大的轰动。
许多外地赶来参加社火节、元宵灯会的人,不乏有仰慕活观音来的。
到了晚上,人潮拥挤。
秦川带着婴宁上了旁边土地庙的屋顶。
他研究了青衣男子隐遁虚空的道术,配合敛息术,道术以元神施展出来,与婴宁、清清隐藏在下方灯火外,融入夜色里。
他们来了后不久,活观音着观音帔登台。
唱的戏曲名目是《观音鱼篮记》,内容是:
前朝张真与金牡丹两家父母指腹为婚,十八年后两人长大成人。张真奉父命至金府认亲,金牡丹父亲金宠留张真在府中攻读,待金榜题名时再成婚。东海金线鲤鱼精见张真才貌双全,变作金牡丹模样,夜至书馆与张真私合,又使法让真牡丹患重病,自己同张真私奔。被追回后,金宠家无法分辨两牡丹之真假,只好请一位身怀正气的清官断案擒妖。鲤鱼精抢先掳真牡丹逃走,路上被龙虎山的天师击败,逃亡途中又被观世音收入鱼篮。鲤鱼精被免死后,皈依佛门,最后修成鱼篮观音。
内容与秦川在现代见过的观音鱼篮记大致相同,不过细节有差别,他原先所读的清官是包拯,鲤鱼精逃亡路上路上是被玉帝派遣上洞八仙击败。
不过小小鲤鱼精,惊动玉帝,还派了八仙去捉拿,颇有些杀蚊子用牛刀的感觉,何况还让鲤鱼精逃掉,最后还是观世音将其收入鱼篮。
实在有些难以解释。
无论是他现代所读,还是现在所见,这个故事都是乏善可陈。
不过活观音不负其盛名,在其精湛的戏腔下,生动展示了一幅江南水乡的生活画卷,悠远、轻柔、妙曼的戏曲声腔,又凝结了东南文化的典雅、柔婉和绵软,字字句句都带着诗意,尤其是鲤鱼精与张生之间细腻的情丝,体现得俗而不媚,雅而不色。
但是婴宁却听得昏昏欲睡,她白期待了,还不如吐火卖艺的好玩。
清清看得入神,她心里想着,若是有观世音点化,让她修个田螺观音那就好了。
她在修行上,还是没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曲终人散,婴宁也玩够了,秦川带她回家。
清清给婴宁洗漱的时候,庄外却来了人。大门也高高挂着灯笼,火光下照出来人,乃是一个儒雅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颇有些武艺在身。
“魏老板?”
中年人便是活观音,俗家姓魏,名良野。
活观音有些惊讶,“秦相公竟认得我?”
他在戏台上穿着观音帔的戏服,身段活脱脱一个女子模样,下了台,卸了戏妆,跟台上完全是两个人。
“魏老板不也认得我吗?请进吧。”
秦川请活观音到了庄园待客的偏厅,各自落座。
他问:“魏老板,咱们素不相识,你深夜前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
魏良野:“敢问柳毅传可是秦相公所作?”
“正是。”
魏良野赞道:“秦相公大才,竟写出这样浪漫离奇的故事。小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秦相公将其编为戏曲,至于酬劳,秦相公说个数便是。”
秦川:“魏老板深夜前来,便是为此?”
魏良野:“本该是白日来拜访的,可惜俗务缠身,只能深夜冒昧造访,若有得罪处,还请秦相公海涵。”
秦川虽然有陵州第一才子之称,但魏良野名震大江南北,乃是公认的戏曲大家,有许多王侯子弟,作为拥趸,即使禹江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也是能说上话的,去了神都,也少不了权贵追捧。
秦川不知的是,魏良野还有书院的背景。
书院有百家诸子的传承,上古诸子百家中,便有一位圣贤,化身优伶,潜入王宫,以谈笑讽谏之举,劝说王道。
魏良野便占了那位在书院的一席传承。
以他的身份地位,对秦川如此客气,除开本人一贯如此的谦和外,实也是为了柳毅传改编戏曲之事。
将柳毅传改编戏曲,确实更容易推广。
秦川还想到一件事,心下有了主意,“将柳毅传改编戏曲不难,其实写这个故事时,在下已经心里有了戏曲的构思。”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魏良野大为欣喜。
秦川话锋一转,“但在下有两个要求。”
“秦相公请说,只要小可能办到,一定去做。”
“在下将出门远游,尚差一匹能走长途的好马,魏老板常年四方行走,想来对这方面极有眼力,我想请魏老板……”
“好说,我们戏班子就有好马,若是秦相公看不上眼,我就从别处调来,便是官马,也能给你想想办法。”他暗自松口气,还以为秦川会提什么无礼的要求,没想到竟是这等小事。
莫非难题在后面。
他屏息凝神,等待秦川提出第二个要求。
“如此甚好,在下第二个要求是,想请魏老板在接下来一年里,一月演出一次上错花轿嫁对郎,不知魏老板可看过这故事?”
魏良野浑没想到,秦川竟要求他一月唱一出指定的戏。他唱的戏曲多以神道教化为主,即使有涉及情爱的,多也是才子佳人,金榜题名的故事,而且很少涉足。
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故事,他看过,里面没有神道教化的那一套,更不是常见的才子佳人故事,但这个故事,着实给人吸引力,读完之后,不止冰雁玉湖两个女主,其他人物,都跃然在脑海里,挥之难忘。
只是这一类的戏曲,他确实没试过。
人对未曾尝试的事物,往往恐惧多于好奇。
他有些为难:“实不相瞒,这类的戏曲小可未曾试过,怕是唱的不好,砸了招牌,不如秦相公编好曲目,我让几个弟子先试试?”
秦川心想若是你弟子来,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要上错花轿嫁对郎扩大影响力,给玉湖冰雁增添更多的姻缘香火,非得魏良野这等类似现代的天王巨星出马不可。
他微笑道:“自来有大成就者,借不乏破去前人桎梏的决心,魏老板若是只想做个当代名家,此事就作罢,若想名垂千古,为后人所记,难道靠观音鱼篮记这样的神道教化故事就真的能行吗?说实话,舍妹此前听魏老板唱曲,都睡着了。小孩子都不喜欢,难道大人真的喜欢这个故事,无非是魏老板戏腔了得,即使换个故事,大人也是爱听的,可也仅是如此。”
这话戳中魏良野的心事,他戏腔冠绝当世,可总觉得差了一个名曲代表作。
他见到柳毅传的故事,自是如获至宝,找人到处打听,才知道是陵州第一才子秦川所作。
现在看来,那上错花轿嫁对郎也是对方的作品。
无论是柳毅传还是上错花轿,都脱离了前人窠臼(kējiù)。
魏良野沉吟不语。
秦川复又缓缓道:“此正是魏老板从来一箇窠臼,何故至今出脱不得,岂自以为是之过耶?”
这是秦川化用理学大儒朱熹的一段话。
魏良野算是半个读书人,闻言大为震醒。
秦川又道:“释门神道教化,依旧入人欲窠臼,名为神圣,实则烂俗矣,魏老板何不得脱?”
魏良野终究是想着要成一家之言,以为不朽。
既要不朽,就不能依循前人。
“秦相公所言甚是,小可受教了。”
他不是受秦川的点化,而是正视内心想要留下不朽之名的欲望,唯有正视人欲的作用,才能成圣,立下不朽之名。
这一点实则与当世的理学颇有违背之处。
可是魏良野行走四方,见惯世情,心里所体会到世间之理,恰恰与人欲脱不开干系。
他又非是理学正统,自然更不会在意理学的教条。
只是礼教的规矩当谨守着,这是处世为人之道。
大家都这样,伱偏要特立独行,那样不好。
秦川的话,对他颇有拨云见雾的效果。
说实话,鱼篮观音那一出戏,他自己都唱吐了。
“不敢,这只是在下一点愚鲁浅得,魏老板有所悟,那也是你自身开悟,即使在下不说这些话,你将来还是要走这条路的,无非早晚。”
魏良野:“秦相公的风采,似乎与今世显学有些格格不入,不知师承何人?”
秦川:“不敢说有什么师承,在下行事,无非是‘自然为宗’、‘学贵自得’。窃以为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魏良野虽然名声很大,可唱戏的地位依旧不过是下九流,旁人捧他,却也轻贱他。
秦川之言,实在是说到他心坎里去。
“秦相公胸襟似海,只是这话可不兴在外面说。”
无论儒释道任何一家,异端往往比异教徒更可恶。其中只有道门稍好一点,因为道门没有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
崂山和龙虎山,斗了千百年,谁也没敢说自己是道门第一大教。
但道门的势力历来被当权者警惕,因为历史上不乏有道门造反,席卷天下的例子。
佛门搞事不过是占田地,圈人口。
道门几次造反,都差点掀翻了一个大一统的王朝。
所以到了大梁朝,对道门管控极严,反倒是给了佛门发展壮大的空间,民间多有信众,似闻香教这等掺合佛门教义的邪教,亦具备造反的实力了。
但与前代天师道、太平道依旧不能相比。
历朝历代,国恒以弱灭,唯天汉以强亡。
以天汉之强,到了末年,也能镇压周边异族,可太平道一起事,天下大半沦陷,烽烟遍地。
直接给天汉挖掘了坟墓。
秦川微微一笑:“也是一些胡言乱语,出了这个门,我可是不认的。”
魏良野不禁一笑,他觉得秦川有些疏狂,但正是这样,才显得秦川有真性情。
在他看来,人无性情,不可与之深交。
风尘之中,多有性情中人,江湖之内,常有儿女情长。
他是半个读书人,也是半个江湖人。
秦川也有点江湖气。
若是秦川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哂笑之,他经历的江湖,要比魏良野见的多。
那是真正的江湖,要死人那种。
“魏老板明日可有事?”
“纵使有事,为了秦相公这边,也能推脱掉。”
“那我明日携书稿来找你。”
“好,一晚上时间够么?”
“够了,腹稿已就,若是你不满意,我再润色一番。”
“以秦相公的才华,小可提出置喙,岂不是贻笑大方,明日小可就在龙王庙相候。秦相公随时可以来。”
“好。”秦川心想,瞧瞧人家魏老板多知趣,某个老龙,没文化,还喜欢对他写的书稿指指点点。
要不是看在龙鳞果份上,他才不伺候。
于是秦川送魏良野出门。
然后叫了清清,红袖添香,夜写书。
这次他以元神操笔,分心二用。
一边写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戏曲,一边写柳毅传的戏曲。
他给柳毅传改了个名目,唤作“水晶宫。”
写到后面,他心里冒起灵光,何不给玉湖、冰雁再各出一个故事。
玉湖是桃花娘娘,他便写了个桃花记的故事,以国破家亡为背景,写出一个颇具侠气的故事,桃花还掺合了白发魔女的原形,读起来荡气回肠,令人印象深刻。
至于冰雁,乃是红鸾娘娘。他便以莺莺传的红娘为蓝本,写了个故事戏曲。
希望他游学归来,经过这些故事的发酵传播,姻缘庙的香火能再大大上一个台阶。
最后秦川还提笔写了青玉案作为元宵节的结尾。
这首词他在中秋时给清清唱过,但没写出来,因为就不是中秋词。如今时机恰当,正好也是游学前,拿出来明日发表在明报上,可以再次巩固他陵州第一才子的地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