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晓生是个聪明人,他是第一个注意并怀疑我的人,将我家族的历史上溯了一千年,找到了只有我家族嫡系才知道的秘密。”等了许久,红袖招又开口了,“这是一个契机,契机总能带来变化,无论好坏,至少能够推动整件事的发展。就为了这个,我已经传下密令,不能伤他性命,让他一直追寻下去,直到参悟最后的天机。所以,他要扳倒岳不群,我们就全力帮助他,于是就取得了今日的战果。”
在我印象中,百晓生是聪明人,但未必是好人。
按照哲学规律,让聪明人掌控巨力,等于是太阿倒持之势,绝非吉祥之兆。所以,古代王者选择传位之人时,全都在考察下一代的品德,而不以智力高低论英雄。
百晓生当然聪明,那个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著称的,其家族基因中就带着这种高智商的显著特征。
“岳不群是异邦人,不可执辔。”红袖招接着说,“数千年来,汉人才是中原正统,这一点无可更改。”
这些话如果被庸人听到,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我却觉得非常有道理。
大汉民族是中原江湖的基石,民风淳朴,品行端正,大仁大义,以德服人。只有这种人成为社会的主流,我泱泱大国才会乘风破浪,万年长青。
“岳不群是个人物,但他生错了地方,也来错了地方。所以,他的死是众望所归,不死在今日,死期也不远了。”我点头赞同。
对于江湖同道来说,岳不群是一根硕大的钉子。钉子如果只是藏在地下,不会对人类造成任何危害。但是,他这根钉子已经露出了锋芒尖刺,对江湖造成了巨大威胁。他若不死,江湖就会变得越来越动荡不安。
“我助百晓生上位,你觉得怎样?”她问。
我想起了百晓生的样子,下意识地轻轻摇头。
面由心生,心不正在面不善。
我看得出,百晓生绝非善类。
“然后呢?”我问。
“他发过毒誓,要将日寇在中国江湖的流毒全都清除干净。再者,他还答应我,接下来将动用百氏家族最深层的人脉消息网,找到欧洲几大势力安插在中原的暗桩,全都连根拔起,不留后患。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建设新一代的中原江湖,让江湖变成一个巨大的世外桃源,重现‘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时的江湖清流。”
那是个伟大的梦想,但我对此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多少哲人已经反复说过,有人的地方必有江湖,人性即江湖之性,人道即江湖之道,人的劣根性即江湖的劣根性。
人的劣根性是无法根除的,因为它与生俱来,是人类的本性、天性之一。如果剔除它,人就变成了圣人或者机器人,则江湖也就不复存在了,何谈清流浊流?
我只能说,红袖招的理想太“理想化”了,根本不可能实现。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红袖招又补充,“这是最初创建丐帮的老前辈们秉承的立身原则,无论传下多少代,帮中弟子都不敢稍有忘却。”
我不禁感叹:“怪不得丐帮能够被称为中原第一大帮——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只有将民众利益放在首位、个人得失放在末位的人,才有可能统率丐帮,重振雄风。”
我们讨论的问题已经不局限于西洋壁画了,而是与人生、江湖、国家有关的大命题。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每一个江湖人其实都满含着一腔热血,都胸怀着远大抱负。江湖人的世界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绝对不是社会上的庸人们所能理解的。
无论红袖招做对做错,都值得我敬佩。
“你在这里,百晓生何在?”我问。
在山大路南头,百晓生强令红袖招率领丐帮众人去樱花别墅,那边的事总要有个最终了断的。
“他不知道我就是我……”红袖招淡淡地笑起来,“明里,我去了樱花别墅,只不过十分钟后,我又潜伏回到鬼市,等待帮中叛徒动手。冰儿从国外赶回来,正是引发帮中内讧的***。四大长老以为冰儿是我的生死罩门,我就故意露出这个破绽给他们,引诱他们上钩。历朝历代一来,丐帮祸乱总是由长老引起,可见人性之恶劣,古今一理。”
只要是知道一些江湖历史的,都会知道丐帮历史上的几次大起大落始末。的确如红袖招所说,每次动乱都是因为帮中长老企图夺权上位引起。
“噔噔噔噔”,黑暗中,有人急速跑过来,脚步十分慌乱。
“小姐,分析结果出来,那种……吸力并非只在密室之内,它的运行轨迹贯穿地下,无处不在……”那人急促地报告。
“不要慌。”红袖招轻轻地呵斥。
“是是,小姐,吸力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原先的设想根本不对,它不是一种物理力量,而是生物力量。我们就算调集再多吸尘设备,都不可能控制局面。小姐,我们先撤吧,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怕……只怕最后形势要、要、失控……我们先撤出去吧?”
那人的情绪极度紧张,以至于说了这么一大通,竟然没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
这种时刻,我和红袖招急需听到的不是撤退的建议,而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红袖招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之间的桌子突然轻轻颤动起来。
我意识到,那是她的身体颤抖已经通过双手传递到桌上。
于是,我无声地伸出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双手,然后紧紧握住。
“那东西是什么?”红袖招问。
“资料显示,那是跟‘舜井狂龙’差不多的一种远古生物。初步估计,那是生物进化和变异的结果,但它带来的信息量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电脑所能计算的范围,现在我们必须回核心实验室去,重新输入已知讯息,再次计算——”那人努力调整情绪,让自己的话变得有条理起来。
“回实验室?据我所知,你们的核心实验室是在京城里,对吗?”红袖招问。
“是的,只能回那里。各地实验室只有单独的小型资料库,无法展开工作。核心实验室里的云端资料库存储着人类有史以来与‘龙’有关的全部记载,到那里去,才能做最深度的分析……”那人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咽唾沫。
连我都听得出来,他这些话只不过是在为撤退找个勉勉强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分析研究里提到了“舜井狂龙”,这是老济南人都知道的一则民间传说,而且是最接近真实、最狰狞可怖的事。
舜井即舜井街南头的一处泉水景点,至今故址仍在,只不过地下水脉被无知者扰动之后,如今已经没有泉眼,只有井筒。
舜井之“舜”指的是远古三帝之一的“舜帝”,而那条“狂龙”则是在大禹治水时期祸乱九州的一条黑龙。大禹奉天命治水,召唤天兵天将把黑龙锁于舜井之内,罚它万世不得出头,除非是“铁树开花”之时。
在老济南人的坊间传闻中,黑龙屡屡兴风作浪,把城内城外的七十二名泉弄得突涨突落,老百姓苦不堪言。于是,大禹震怒,上天庭借来乌金缚妖索,把黑龙死死捆住,打入黄泉深处,济南泉脉才勉强保住。
“那条龙真的存在……”我不知自己说的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不过,只要是老济南人,无论是唯心主义者还是唯物主义者,都得承认,那条黑龙真的存在,并且亿万年不死。
“是,是。”那人在黑暗中压低了声音回应我的话。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红袖招说。
那人苦笑:“小姐,我说句冒犯的话,二十一世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跟从前的十一世纪、一世纪、公元前几千年又有什么区别呢?山川河流、地理植被、人兽虫鸟、风雨雷电……这些都是一样的,外界的物质环境不变,则孕育出的种族特性也不会变。人都没灭绝,那黑龙凭什么就灭绝呢?人快速进化,黑龙就一成不变吗?小姐,我宣布,此次合作结束,我们一分钱都不要,现在就走,再见吧!”
红袖招沉默了,那人一直在咻咻喘气,想走却不敢走。
“传说只是传说,庸人自扰,杞人忧天,有意义吗?天一直没有塌下来,杞人只顾惶恐,反而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我说。
这时候,稳定军心最重要,一旦军心溃散,黑暗中不知要造成多少无谓的伤亡。
“你是谁?”那人的怨气突然找到了宣泄口,向着我大声喝问。
“我是谁不重要,当下的关键,就是将你已经获得的推论结果明确化,既不要自欺欺人,也不要草木皆兵。”我低声回应。
“你懂什么?这是奇术领域最高端的东西,说给你听,你也未必能懂。舜耕历山留下浇灌九州之井,故被百姓尊为‘舜井’;大禹治水,百川到海,中原妖龙无所遁形,才蜕化为各种龙形怪兽,为祸人间。舜井狂龙只不过是已经显露行藏的怪物,中原大地之下,不知还有多少人类未曾发觉的怪物,全都处于僵卧沉睡之中。据我核查欧洲历史资料得知,就算昔日拿破仑口中的‘东方睡狮’,其一是指沉潜中的大国,其二则是暗指茫茫大地之下的——”
“住口!”那人并未说完,即被红袖招怒声喝止。
她的双手猛地从我掌心抽出去,刹那间,黑暗里飞起一道雪亮的刀光。
那人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暗中却多了鲜血狂喷的嘶嘶声。
“多说无益,我们去看看。大禹能够用缚妖索锁住狂龙,我辈也能。”红袖招说。
我试探着横跨了两步,再次握住她的手。
这时候,唯一能够给她力量的,只有我。
“让你见笑了。”她说。
“为何这样说?我知道,你做的是一件前人未曾做过的事,一切都处于摸索之中,偶有失误,何足挂齿?”我微笑着说。
虽然我们看不见彼此,但隔得那么近,每次说话时,都能感受到对方口中呵出来的温暖。
“谢谢。”她向我靠过来。
我无声地迎接她,让她的额头贴住我的胸口。
足足有一分钟,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暂时忘掉了身外的一切。我听到她的心跳声,如同十几只鼓槌同时敲击在一面小羊皮鼓面上,发出错落有致、生机勃发的咚咚声。
“可惜,我不能……爱你,就像鱼不能爱上大雁,到头来必定是一场空。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我喜欢将军花园那一晚,你在我的书房里,我看过的每一本书,书中都有你的影子……就好像我忍耐了一百年的孤独,只为等你的到来。有些爱,如此艰苦,犹如藏民朝圣,跋涉千里,只为看上一眼心头的不灭偶像……”
她喃喃诉说着,声音逐渐细微,到了最后,变成了不成调的低泣。
我一动不动,任由她倚靠。只不过,我的耳朵在黑暗中变得异常灵敏,将四面所有的复杂声音全都捕获进来。
密室方向,隐约传来撞击之声,仿佛有一尊深锁地底的恶魔,正撞击着开启十八层地狱的封印之门。
我还听到了无处不在的风声,飒飒潇潇,不绝于缕。
当然,黑暗中的每一人都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不断有人发出深呼吸之声。还有,太久的压抑之后,另外有人喉关干涩,唾沫下咽,发出无法控制的“咕嘟”声。
这是千钧系于一发的危急时刻,稍有不慎,所有人的勇气大坝就会骤然溃堤。
真正的勇者就是在这时候诞生的,只有敢于将所有人的恐惧全都接过来的那个人,才配得上“当世第一、天下之王”的尊号。
“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我轻声耳语。
红袖招浑身一颤,停止了抽泣。
“我去看看,你守在这里,作为策应。”我重复了一遍。
我亲眼看过活人变为人皮,只不过上一次是跟连城璧在一起,一旦脱困,全速逃离密室。现在,我却必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拯救这群满怀惊恐的丐帮中人。
“你肯为我冒险?”红袖招低声问。
“为你,也为了这座城。”我回答。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如果没有人挺身而出化解灾难,那么这座城距离下一次的妖龙祸乱也就真的不远了。
昔日有禹帝奉天命降服妖龙,今日哪来的禹帝?哪来的天命?哪来的缚妖索?只有赤手空拳的勇者,那就是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好,我们一起去,但我不是为了这座城,而是为了你。千年缚龙,终得永生。这样的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她说。
我察觉她的语气有些异样,但一时间却找不到端倪,只得暂且放下。
这一次,我们走的路线与连城璧带我走的那条不同。由此可知,秦王会不是唯一能够进入地底的江湖势力。当然,丐帮也可能超越秦王会独占鳌头,济南城内不知有多少人觊觎着地下运兵道。如果说藏在洪家楼教堂下的大秘密是一只“蝉”的话,不知有几百只螳螂、几千只黄雀已经瞄准了这里,直瞪着那只“蝉”破土而出、振翅发声,随即展开大规模的掩杀行动。
前进过程中,我们共转折了四次。
最后一次,黑暗中依稀看到了电脑显示器屏幕发出的微光。
红袖招连续深呼吸七八次,颤声吩咐:“开灯……开灯。”
这条命令传下去并未立即得到执行,因为这些人已经被黑暗嚇住,谁都不敢冒然点亮,做第一个出头鸟。
“打火机给我。”我沉声吩咐。
左侧的四五个人同时伸手,递上来打火机。
我稳住神,嚓的一声擦着了打火机。
起初,打火机的火头只有豆粒大,应该是使用者早就得到命令,刻意将出气开关调到了最低的极限位置。
我拨动打火机上的出气开关,将火苗调到半寸高,慢慢地举过头顶。
向前十步之处,就是那密室入口,黑沉沉的,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怪兽巨口。
我的左侧,蹲伏着至少三十人,全都是一手长刀,一手短枪。右侧,除了电脑、发电机、探照灯架等等设备,还有十几人,全都贴墙而立,远离密室方向。
“狭路相逢勇者胜,没什么好怕的。稍后,我会进密室去,把那西洋壁画摘下来。大家一定要记住,沉着、冷静是一个江湖人物必须具备的心理素质,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就干脆退出江湖,老老实实地去过普通人的小日子。大变之世,必然产生大英雄,我相信能够站在这里的,无不具有英雄的雏形。接下来,就看大家如何选择——现在,听我号令,开灯,让灯光亮起来!”我替代红袖招下令,此时此刻,一个男人发出号令,远比一个女孩子更有鼓舞力量。
灯亮了,发电机虽然没有启动,但这些灯是用蓄电池供电的,依然十分明亮。
二十几盏灯的照耀下,密室前面一片通亮。
“那三人都在里面?”红袖招问。
“是是,三位长老——不不,是三个叛徒,都在里面。我们用夜视仪……摄像头跟、跟踪、跟踪、跟踪拍摄,已经……已经……”距离电脑最近的年轻人站出来汇报,但他的情绪十分紧张,几次口吃顿住,词不达意。
我明白,卓长老、屠长老、蒙长老已经成了人皮。
“把灯对准密室。”红袖招挥手吩咐。
“是。”有两人答应,立刻推动两只探照灯架,前进七步,按照左右交叉照射的方式,训练有素地将灯架位置固定于密室外侧的左右两边,中间相距四步。
“可以打开吗?”那两人后退三步,然后回头请示。
“打开。”我平静地吩咐。
嗒的一声,两人同时按下开关,探照灯发出两道雪亮的白色光柱,同时射入密室之中。
所有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一旦接触到如此强光,全都下意识地低头躲避。当然,就连推动灯架的两人,也是同样的动作。
只有我,提前找到了光柱照射的盲点,不用低头闭眼,第一时间直接望向密室之内。正因为如此,也只有我看到了光柱进入密室后的诡异现象——那么强烈有力的光柱,竟然一起向右侧偏折过去,也被那巨大的力量牢牢地“吸”在墙壁之上。
我看到了这一幕,目光稍转,望向那幅西洋壁画。
壁画之中,龙形怪物栩栩如生,仿佛正在摩拳擦掌,欲破壁画而出,将密室外的所有人全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