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春雨时节,整个成都城被淅淅沥沥的春雨笼罩着。
叶云飞已经恢复了那年轻俊朗的模样,站在听雨小筑小山的脚下,仰头望去,这里就是他生长的地方,心中一片茫然,他甚至不愿去猜测宋月山的心思,轻轻叹气道:“我们上去吧。”
宋月山默默点头,也不说话,起身走上山去。
山上春光真好,春雨纷纷,杏花一地,宋月山似是自言自语,低声道:“灵妆很喜欢杏花,也喜欢春雨,今次两个都有了。”
叶云飞道:“嗯,师傅很喜欢伫夜听雨,不过杏花却没有听及她说过何曾喜欢,有时甚至将山上的杏花全部铲除,不过不久后又亲自载种杏树。”
宋月山苦笑一下,叶灵妆对杏花的反复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感情纠结呢,学着叶云飞的样子叹息一声,道:“雨夜潮气很重,听雨虽好,却不要惹了风寒。”
叶云飞完全可以感觉到宋月山对自己师傅的款款情意,也不愿说话,默默的行走在山间的石阶上。
听雨小筑在山腰位置,用老竹搭建而成,小筑前面是一片杏花林,杏花随着越来越密集的春雨纷纷落下,花陨香长,香气萦绕着整个小筑。
叶云飞和宋月山的衣衫都已经被春雨打湿,带着微微寒意。
宋月山立在听雨小筑门前,伴着那些许寒意,就着从竹门罅隙中流露出的灯光,轻轻吟诵着门上楹联:“三更听雨雨何冷,一夜临花花几残。”读完却又满怀感触,不由心生叹息,接着他又听见了另一声叹息,那是一声多么哀怨惆怅的叹息,哀怨如漫天的春雨,惆怅如一地的杏花。
宋月山微微错愕,低声道:“灵妆,是你吗?”
听雨小筑内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外面春雨纷扰,寒气逼人,你们衣裳都已湿透了吧,还不快点进来。”
叶云飞听到来自师傅的话语后,百感交集,那放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这至少证明她还是很健康,并没有出现“最后一面”的迹象,心头暗自窃喜。
宋月山低头不语,默默的推开竹门,和叶云飞一道走入小筑。
筑内有一张低矮竹几,几上放着一支红烛和一盏清茶。灯影闪烁,烛光明暗,依稀可以看见茶盏上的袅袅轻烟。几前放着一个蒲团,几后两丈处有一帘幕轻垂,帘后有人盘膝而坐,倩影纤瘦。
叶云飞走进那帘幕后面,终于看见了他日夜挂念的师傅。叶灵妆坐在竹椅上,一身浅色的春裙优雅如那筑外的杏花,昏暗的灯光泻在叶云飞和她的脸上,她脸色略带着苍白,从那淡淡的苍白中依稀的可以看出岁月的无情。叶云飞低声道:“师傅还好吗?”
叶灵妆抬起头来,浅笑道:“恭喜飞儿修为大进,为师自然很好。”
叶云飞惭愧道:“飞儿愧对师傅,并没能完成师傅教给的飞儿任务。”
叶灵妆淡淡道:“不完美的事往往反而是好事。”接着又对着帘幕外的宋月山幽幽道:“对吗?月山。”叶云飞心头一紧,他想到的却是慕容雪关于残月不美的说法,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偏偏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宋月山走到竹几前,款款做下,端起几上的茶盏,浅饮一口,内心一片空白。十五年来,他曾设想过各种和叶灵妆见面的场景,而现在真真见面了,却又有些手足无措,此刻听到佳人垂询,轻叹一声,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完美是美,不完美也是美。”
叶灵妆道:“从月山来到听雨小筑,就已经叹息两声了,为何月山如此感叹呢?”
宋月山接着抿了一口香茗,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那微微飘动的帘幕,道:“去掉帘幕,好吗?”
叶灵妆微微颔首,示意叶云飞去了帘子,叶云飞撮指成剑,扬手一扫,帘幕轻轻落下。
缓落的帘幕,恰如缓慢打开的卷轴,而卷轴上却是一段唏嘘十来年的故事。
宋月山随着那款款飘落的帘幕望去,第一眼便接触到了叶灵妆幽幽的目光,接着帘幕渐下,叶灵妆慢慢的出现在宋月山眼前。宋月山感叹道:“灵妆还是以前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叶云飞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当他看到宋月山看叶灵妆的眼神时,他知道了宋月山对叶灵妆的爱有多么深沉。叶云飞浅咳一下,道:“刚才飞儿看见外面的杏花正好,咳,我想出去看看杏花。”说完也不等叶灵妆的回应,默默的走出小筑。
小筑外春雨稠密,落在屋面上,落在杏花上,发出碎碎的声响,这确实是听雨的好境地。
叶云飞站在杏花林里,头发额头眉毛脸颊衣裳都被绵绵的细雨浇湿,默默的望着远方,远方一片寂静。
宋月山道:“灵妆的茶还是以前那样好,那样的甘甜润口。记得有一次,我教你‘杏花疏影’,你说要答谢我,便给我泡了一壶茶,那茶的味道和今天的一样。”
叶灵妆轻轻一笑,道:“灵妆以为你都忘记了呢。”
宋月山沉声道:“如果可以忘记的话,我今天又怎么会来呢?”
叶灵妆收回笑容,突然正声道:“你还怨我吗?”
宋月山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原谅你,可当小叶告诉我你的消息时,却又没有丝毫的怨意,甚至想立刻来到听雨小筑。可离成都愈近,我却愈不敢接近,甚至还有转头离去的想法。”
叶云飞虽然站在飘零的杏花林里,也没有故意用气,但叶灵妆和宋月山的话还是一字不漏的传入他的耳朵。当他听到宋月山的话后,他才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感觉到那江南第一剑的纠结,他有种感觉,自己和宋月山在对待感情问题上是如此的相似,一瞬间,他想到了慕容雪。
叶灵妆似是苦笑,道:“看来月山还是不肯原谅我。你之所以会来听雨小筑,完全是因为飞儿告诉你我将不久人世,对吗?”
宋月山低头不语,半晌后,缓缓道:“灵妆告诉我,你没有骗我,好吗?”
叶灵妆苦笑更甚,道:“不还是不肯相信我。”
宋月山道:“你的眼神早就告诉我,你也没有忘记他。”
叶灵妆目不转睛的看着宋月山,目光含幽,良久后,眼眶竟有些红润,最后似是自言自语的道:“骗一次骗两次又有什么差别呢?”
宋月山一口抿干茶水,两片茶叶末沾在嘴唇上,淡淡道:“我不怪你,灵妆。”
叶灵妆长叹一声,道:“飞儿的刺杀名单是他给的,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来找我,让我帮他引你成都来,我本不想答应的,可是当我看到他的时候,却又丝毫说不出可以拒绝的理由。月山,你能理解吗?”
叶云飞站在纷纷扰扰的春雨里,当他听见自己的师傅亲口说出这是一个骗局的时候,他的心凉过春夜的雨水,可心里却没有丝毫怪怨她的意思,她是师傅,她对他有养育之恩,他对她只能是感恩。此刻,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口中的“他”,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有如此魅力可以让叶灵妆数次欺骗宋月山。
宋月山仰天长啸,淡淡道:“我能够理解那种感觉,所以我不怪你。”
叶灵妆似有些嗔怒,道:“谁叫十五年了,你都不曾来看我。”
宋月山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没有半点的伤心,没有丝毫的失落,可偏偏就是找不到话说。
叶灵妆突然好奇道:“月山,我一直想知道,我有成为你剑道修行上的障碍吗?”
宋月山缄默许久,低声道:“灵妆是我剑道的唯一破绽。”
叶灵妆会心一笑,微微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许红润。武功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减缓容颜衰老的,甚至还有返老还童的个别案例。叶灵妆虽然没有做到青春永驻,但年轮在她的容貌面前影响甚微,而唯一可以透露她年龄的就是先前哀怨的目光和惆怅的叹息,现在她容光焕发,再也没有丝毫的岁月痕迹,她似乎还是十几二十几年的叶灵妆。
宋月山也仿佛回到了十几二十几年前,看到了那个年轻漂亮的叶灵妆,不知不觉中竟看得有些痴了,他仿佛忘了手中的剑,忘了十二楼,在这一刻,他不再是江南第一剑,他只是一个倾慕叶灵妆的普通人。就在宋月山痴痴的看着的时候,他突然眉头一紧,大喝一声:“灵妆!”
叶灵妆浅笑一下,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洒落的鲜血如小筑外绵绵的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