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初上，云冈石窟在入秋的熏风中沉睡，几盏豆大的灯火突兀的亮在石窟之中，不像是景区的夜灯，倒更像是人家的烟火。

“师兄师兄。”一个顶着小光头的沙弥，穿着破破烂烂的僧衣，手拿经书，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他的对面，是坐在灯火前盘腿打坐的九相和尚。

苦行团游历四方，没有固定的根据地，每到一处地方，便寻找合适的位置扎营，和尚们联手展开佛国净土心相，便成了一处暂时的驻地。

参加完泰陵法会后，他们便游历到了代京，这里的云冈石窟是著名的佛门遗刻，来此观摩先贤留下的足迹，有助于对佛法的领悟。

而眼前的小沙弥，是九相他们在云游过程中收养的孤儿，生就慧根，乃是天生的学佛种子，只是得了头上长瘤子的怪病，割了又长，怎么也治不好，便被父母无情遗弃。

在九相佛光的照耀下，这点病变很快便消融下去，小沙弥变回了那个粉雕玉砌的可爱模样，因为被遗弃的时间很长，小孩子也说不清楚父母是谁，九相便收养了他，先做小沙弥，跟着一起念念佛。

苦行团不讲师承，大家都是师兄弟，因此虽然九相对小沙弥亦师亦父，但还是以师兄弟相称。

“怎么了，三目师弟。”九相温和的看着眼前的孩子。

小和尚拿着经书，一脸稚气：“师兄，为什么佛门八难里，盲聋喑哑也算一难啊，还有说此等人业障深重，诸根不具，我佛不收这些天生残缺的人，我佛不是众生平等的吗？难道和我爸妈一样，歧视这些缺陷？”

九相笑了，小孩子的心里还是有心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缓缓道：“佛门八难，说的是不能近佛的劫难，盲聋暗哑之人，即便生在佛国净土，值佛出世，可耳不能听佛所说之理，目不能视上座部之经，不能口说渡人之义，身不能力行布施之功德，相比旁人来说，学佛更难，自然是劫难重重。”

他看三目还在思索，便接着道：“佛法对众生一律平等，但众生对佛法却不是，业力牵绕，障害重重，曾经的因缘之下，令他此生盲聋暗哑，兴许转过一劫，再得无漏之身，才更有成佛的机缘。”

三目恍然大悟：“明白了！残疾就送他去下辈子！”

九相脑门一滴大大的汗珠，怎么自家的娃慧根有点歪。

“因缘因缘，一切都有因有果，咱们不要妄加干涉。”

三目懵懂：“那师兄呢？他们说师兄挨了一刀，不完整了，是不是也要送去下辈子成佛？”

九相一时噎住，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接三目的话。

想了想，只好换个话题：“你不是想学沉沦观吗，虽然五浊恶世可怖，你的年纪还不能修习，但师兄可以带你看看，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

三目大喜：“师兄真好，要是有人要送你去下辈子成佛，我肯定拦着他！”

九相的笑容僵住，这小鬼怎么绕不过这么坎了，不过自己当年也是这个年纪，被自己的师兄带着，第一次见识了沉沦观中的世界，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真正的模样，也真正明白了佛法的伟大与慈悲。

但这个方法，只能在同是学佛的人之间相互使用，一般用来引导有了一定根基的弟子入门，却没办法让完全不通佛法的人，看到五浊恶世的真正面貌。

“佛法之中有大恐怖，三目，你可准备好了？”九相严肃起来，郑重的对眼前的孩子问道，虽然有自己的保护，可让孩童第一次面对那样的真实，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佛门凋敝，未尝没有这第一关太难过的原因，很多见识了沉沦世界的弟子，虽然在师长的保护下没有受到伤害，却也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从此只好脱离佛门，做个修行界的低层散人过活。

三目认真地点点头。

深沉的夜色之中，九相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拉住了三目的小手。

下一刻，周遭的世界突变，绚丽的色彩爬满了天空，垂目的大佛之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静静地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滚滚浓雾在大地上匍匐，不知名的阴影缓缓地在雾中移动，苍老的枯木轻笑，妖媚的溪流叹息，天空之上，一层毛玻璃般的大气宛如大碗倒扣，狰狞的红色、深沉的暗紫、苍凉的蜡黄，种种颜色交织，在这层毛玻璃上画下难以理解的图形。

“不要看天空，那些东西看久了会头晕。”九相低垂着眼睑，拉着三目，在茫茫雾气之中穿行。

身边有不知名的巨物缓缓移动着，不时有一动不动站着的人影，在雾中招手，好像在呼唤他们过去。

“不要听那些声音，也不要看那些东西，更不要去接近他们。”九相轻声说道，像是害怕惊醒这个世界的怪物。

“那是沉沦于红尘中的妄念，而我佛弟子，不过是此中看客，心怀悲悯，怜我世人，出世度己，入世渡人，如今正法凋敝，我等当先渡己，再渡人。”

三目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怪异的景象冲击着他幼小的心灵，但从九相的手中，一股股温暖的力量不断传来，给与他鼓励和支持，他遵从着师兄的教导，垂下眼睑，如同降生的灵童，于雾气中前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其他师兄们找不到我们怎么办？”三目问道。

“放心吧，我们还在原地，但沉沦观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很远。”九相笑着，带着三目在沉沦观下的石窟中游荡。

与现实里不同，这些石像佛陀的面部充满了不同的表情，有的甚至能简单地活动，摆出几个不同的造型，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有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在说什么？”三目问道。

“不知道，有精通唇语的师兄弟看过，那不是任何一门语言，也许说的是我们还听不到的无上正法，也许，是五欲红尘之中，诞生的恶法，总之，不要看，不要听，更不要学。”九相叮咛着。

而三目盯着那些雕塑，却慢慢的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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