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五色石(1)(1 / 1)

——〔清〕笔炼阁主人撰

《五色石》序

《五色石》何为而作也?学女娲氏之补天而作也。客问予曰:“天可补乎?”予曰:“不可。轻清为天,何补之有。”客曰:“然则女娲炼石之说何居?”予曰:“女娲氏吾不知其有焉否也,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特昔人妄言之,而子姑妄听之云尔。然而女娲所补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补之天,无形之天也。有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阙不必补,天道之阙则深有待于补。”客曰:“所谓天道之阙奈何?”予曰:“天道不离人事者近是。如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禹稷不必皆荣,羿奡不必皆死,颜回早夭,盗跖善终;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谤,德应有后而弗续箕裘,化足刑于而致乖琴瑟,永怀奉养而哀风树之莫宁,眷念在原而怅鹡鸽之终鲜;以至施恩而遭负,心之友,善教而得不令之徒;婿背义翁,奴欺仁主。诸如此类,何可胜数。甚且颠倒黑白,淆乱是非:燕人之石则见珍,荆山之璞则受刖;良马不逢伯乐,真龙乃遇叶公;名才以痼疾沉埋,英俊以非辜废斥;送穷无计,乞巧徒劳;青氊既数奇,红颜又嗟命薄:或赤绳误牵,或蓝田虚种,或彩云易散。伤哉!玉折兰摧,或好事难成。痛矣!钗分镜破,或暌违异地,二美弗获相通;或咫尺各天,两贤反至相厄;倩盼之硕人是悼,婉娈之季女斯饥。兹皆吾与子披陈往牒,遐览古今,所欲搔首问天,欷歔叹息,而莫解其故者也。岂非女娲以前之阙也不可知,而女娲以后之天之阙,真有屈指莫能殚,更仆莫能尽者哉。”客曰:“如子所言,其阙诚有然矣。今子以文代石,遂足以补之乎?”予曰:“吾固与子言之矣。女娲氏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则吾今日以文代石而欲补之,亦未知其能补焉否也。第自吾妄言之而抵掌快心,子妄听之而入耳满志。举向所望其如是,恨其不如是者,今俱作如是观。则以是为补焉而已矣。”客闻予言而称善。予遂以“五色石”名篇而为之序。

笔炼阁主人题于白云深处

卷之一

二桥春假相如巧骗老王孙

活云华终配真才士

黄卷无灵,红颜薄命,从来缺陷难全。却赖如椽彩笔,谱作团圆。纵有玉埋珠掩,翻往事,改成浓艳。休扼腕,不信佳人,偏无福份邀天。

右调《恋芳春》

天下才子定当配佳人,佳人定当配才子。然二者相须之殷,往往相遇之疏。绝代娇娃偏遇着庸夫村汉,风流文士偏不遇艳质芳姿。正不知天公何意,偏要如此配合。即如谢幼舆遇了没情趣的女郎,被她投梭折齿;朱淑真遇了不解事的儿夫,终身饮恨,每作诗词必多断肠之句,岂不是从来可恨可惜之事?又如元微之既遇了莺莺,偏又乱之而不能终之,他日托言表兄求见而不可得;王娇娘既遇了申生,两边誓海盟山,究竟不能成其夫妇,似这般决裂分离,又使千百世后读书者代他惋惜。这些往事不堪尽述,如今待在下说一个不折齿的谢幼舆,不断肠的朱淑真,不负心的元微之,不薄命的王娇娘,才子佳人天然配合,一补从来缺陷。这桩佳话其实足动人听。

话说元武宗时,浙江嘉兴府秀水县有个乡绅,姓陶名尚志,号隐斋,甲科出身,历任至福建按察司,只因居官清介,不合时宜,遂罢职归家。中年无子,只生一女,小字含玉,年方二八,生得美丽非常,更兼姿性敏慧,女工之外,诗词翰墨,无所不通。陶公与夫人柳氏爱之如宝,不肯轻易许入,必要才貌和她相当的方与议婚,因此迟迟未得佳配。陶公性爱清幽,于住宅之后起建园亭一所,以为游咏之地。内中多置花木竹石,曲涧流泉,依仿西湖景致;又于池上筑造双桥,分列东西,以当西湖六桥之二。因名其园,曰双虹圃,取双桥落彩虹之意。这园中景致,真个可羡。正是:

碧水遥看近若空,双桥横梗似双虹。

云峰映射疑天上,台榭参差在镜中。

陶公日常游咏其中,逍遥自得。

时值春光明媚,正与夫人、小姐同在园中游赏,只见管门的家人持帖进禀道:“有武康县黄相公求见。”陶公接帖看时,见写着年侄黄琮名字,便道:“来得好,我正想他。”夫人问道:“这是何人?”陶公道:“此我同年黄有章之子,表字黄苍文。当年黄兄去世之时,此子尚幼。今已长成,读书入泮,甚有文誉。我向闻其名,未曾会面。今来拜谒,须索留款。”夫人听说欲留款的,恐他要到园中来,先携着小姐入内去了。陶公即出至前厅,叫请黄相公相见。只见那黄生整衣而入,你道他怎生模样?

丰神隽上,态度安闲。眉宇轩轩,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入怀。昔日叨陪鲤对,美哉玉树临风;今兹趋托龙门,允矣芳兰竟体。不异潘郎掷果返,恍疑洗马渡江来。

陶公见他人物俊雅,满心欢喜,慌忙降阶而迎。相见礼毕,动问寒暄,黄生道:“小侄不幸,怙恃兼失,茕茕无依。久仰老年伯高风,只因带水之隔,不得时亲杖履。今游学至此,冒叩台墀,敢求老年伯指教。”陶公道:“老夫与令先尊夙称契厚,不意中道弃捐。今见贤侄,如见故人。贤侄天资颖妙,老夫素所钦仰。今更不耻下问,足见虚怀。”黄生道:“小侄初到,舍馆未定,不识此处附近可有读书之所?必得密迩高斋,以便朝夕趋侍。”陶公道:“贤侄不必别寻寓所,老夫有一小园,颇称幽雅,尽可读书。数日前本地木乡宦之子木长生,因今岁是大比之年,欲假园中肄业,老夫已许诺。今得贤侄到来同坐,更不寂寞。但简亵嘉宾,幸勿见罪。”黄生谢道:“多蒙厚意,只是搅扰不当。”陶公便命家人引着黄家老苍头搬取行李去园中安顿,一面即置酒园中,邀黄生饮宴。黄生来至园中,陶公携着他到处游览。黄生称赞道:“佳园胜致毕备,足见老年伯胸中丘壑。”陶公指着双桥道,“老夫如今中分此二桥,自东桥一边,贤侄与木兄作寓。西桥一边,老夫自坐。但老荆与小女常欲出来游赏,恐有不便,当插竹编篱以间之。”黄生道:“如此最妙。”说话间,家人禀酒席已完,陶公请黄生入席。黄生逊让了一回,然后就座。饮酒中间,陶公问他曾姻否,黄生答说尚未婚娶。陶公叩以诗词文艺,黄生因在父执之前,不敢矜露才华,只略略应对而已。宴罢,陶公便留黄生宿于园内。次日即命园公于双桥中间编篱遮隔,分作两下。只留一小小角门,以通往来。黄生自于东边亭子上做了书室,安坐读书。

不一日,只见陶公同着一个方巾阔服的丑汉到亭子上来,黄生慌忙迎接。叙礼毕,陶公指着那人对黄生道:“此位便是木长生兄。”黄生拱手道:“久仰大名。”木生道:“不知仁兄在此,失具贱柬,异日尚容专拜。”陶公道:“二位既为同学,不必拘此客套。今日叙过,便须互相砥志。老夫早晚当来捧读新篇,刻下有一小事,不及奉陪。”因指着一个小阁向木生道:“木兄竟于此处下榻可也。”说罢,作别去了。二人别过陶公,重复叙坐。黄生看那木生面庞丑陋,气质粗疏,谈吐之间又甚俚鄙,晓得他是个膏粱子弟,挂名读书的。正是:

面目既可憎,语言又无味。

腹中何所有?一肚腌臜气。

原来那木长生名唤一元,是本学秀才。其父叫做木采,现任江西南赣兵道,最是贪横。一元倚仗父势,夤缘入学,其寔一窍未通。向因父亲作宦在外,未曾与他联姻。他闻得陶家含玉小姐美貌,意欲求亲,却怕陶公古怪,又自度人物欠雅,不足动人,故借读书为名,假寓园中,希图入脚。不想先有一个俊俏书生在那里作寓了,一元心上好生不乐。又探得他尚未婚娶,一发着急。当下本家仆人自把书集等物安放小阁中,一元别却黄生,自去阁内安歇。

过了一日,一元到黄生斋头闲耍,只见白粉壁上有诗一首,墨迹未乾,道是:

时时竹里见红泉,殊胜昆明凿汉年。

织女桥边乌鹊起,悬知此地是神仙。

右集唐一绝题双虹圃

一元看了,问是何人所作。黄生道:“是小弟适间随笔写的,不足寓目。”一元极口赞叹,便把来念了又念,牢牢记熟。回到阁中,想道:“我相貌既不及黄苍文,才调又对他不过,不如先下手为强。他方才这诗,陶公尚未见,待我抄他的去送与陶公看,只说是我做的。陶公若爱才,或者不嫌我貌,那时央媒说亲便有望了。”又想道:“他做的诗,我怎好抄得?”却又想道:“他也是抄唐人的,难道我便抄他不得?只是他万一也写去与陶公看,却怎么好?”又想了一回道:“陶公若见了他的诗,问起我来,我只认定自己做的,倒说他是抄袭便了。”算计已定,取幅花笺依样写成,后书“通家侄木一元录呈隐翁老先生教政。”写毕,随即袖了,步至角门边,欲待叩门而入,却恐黄生知觉,乃转身走出园门,折到大门首,正值陶公送客出来。一元等他送过了客,随后趋进。陶公见了,相揖就座。问道:“近日新制必多,老夫偶有俗冗,未及请教。今日必有佳篇见示。”一元道:“谫劣下才,专望大诲,适偶成一小诗,敢以呈丑,唯求斧政,”袖中取出诗笺,陶公接来看了,大赞道:“如此集唐,真乃天造地设,但恐小园不足当此隆誉。”因问:“敝年侄黄苍文亦有新篇否?”一元便扯谎道:“黄兄制作虽未请教,然此兄最是虚心。自己苦吟不成,见了拙咏,便将吟藁涂落,更不录出,说道:‘兄做就如我做了。’竟把拙咏写在壁上,不住地吟咏。这等虚心明友,其实难得。”陶公道:“黄生也是高才,如何不肯自做,或者见尊咏太佳,故搁笔耳。虽然如此,老夫毕竟要他自做一首。”说罢,便同着一元步入后园,径至黄生斋中。相见毕,看壁上时,果然写着这首诗。陶公道:“贤侄大才,何不自著佳咏,却只抄录他人之语?”黄生听了,只道说他抄集唐人诗句,乃逊谢道:“小侄菲陋,不能自出新裁,故聊以抄袭掩拙。”陶公见说,信道他是抄袭一元的,乃笑道:“下次还须自做为妙。”言讫,作别而去。一元暗喜道:“这番两家错认得好,待我有心再哄他一哄。”便对黄生道:“适间陶公虽说自做为妙,然自做个若集唐之难。把唐人诗东拆一句,西拆一句,凑成一首,要如一手所成,甚不容易。吾兄可再集得一首么?”黄生道:“这何难,待小弟再集一首请教。”遂展纸挥毫,又题一绝道:

闲云潭影日悠悠,别有仙人洞壑幽。

旧识平阳佳丽地,何如得睹此风流。

右集唐一绝再题双虹圃

一元看了,拍手赞叹,便取来贴在壁上。黄生道:“不要贴罢,陶年伯不喜集唐诗。他才说得过,我又写来粘贴,只道我不虚心。”一元道:“尊咏绝佳,但贴不妨。”黄生见一元要贴,不好揭落得,只得由他贴着。一元回至阁中,又依样录出,后写自己名字。至次日,封付家僮,密送与陶公。陶公见了,又大加称赏。却怪黄生为何独无吟咏,因即步至黄生书室,欲观其所作。相见了,未及开言,却见壁上又粘着此诗,暗想道:“此人空负才名,如何只抄别人的诗,自己不做一句?”心下好生不悦,口中更不复说,只淡淡说了几句闲话,踱进去了。一元这两番脱骗神出鬼没,正是:

掉谎脱空为妙计,只将冷眼抄他去。

抄人文字未为奇,反说人抄真怪异。

一元此时料得陶公已信其才,便欲遣媒说亲,恐再迟延,露出马脚。却又想道:“向慕小姐美貌,只是未经目睹。前闻园公说,她常要来园中游赏,故编篱遮隔,为何我来了这几时,并不见她出来?我今只到桥上探望,倘若有缘,自然相遇。”自此,时常立在东桥探望西桥动静。

原来小姐连日因母亲有恙,侍奉汤药,无暇窥园。这一日,夫人病愈,小姐得暇,同了侍儿拾翠,来至园中闲步。那拾翠是小姐知心贴意的侍儿,才貌虽不及小姐,却也识字知书,形容端雅。当下随着小姐步至桥边,东瞻西眺,看那繁花竞秀,百卉争妍。不想一元此时正立在东边桥上,望见西桥两个美人临池而立,便悄然走至角门边,舒头探脑地看。拾翠眼快,早已瞧见,忙叫小姐道:“那边有人偷看我们。”小姐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丑汉在那里窥觑,连忙转身,携着拾翠一同进去了。正是:

未与子都逢,那许狂且觇。

却步转身回,桥空人不见。

一元既见小姐,大喜道:“小姐之美,名不虚传。便是那侍儿也十分标致。我若娶了小姐,连这侍儿也是我的了。”随即回家,央了媒妪到陶家议亲。陶公私对夫人道:“前见黄生人物俊雅,且有才名,我颇属意。谁想此人有名无实,两番做诗,都抄了木长生的。那木长生貌便不佳,却倒做得好诗。”夫人道:“有貌无才,不如有才无貌。但恐貌太不佳,女儿心上不乐。婚姻大事,还须详慎。”陶公依言,遂婉复媒人,只说尚容商议。

原来陶公与夫人私议之时,侍儿拾翠在旁一一听得。

便到房中一五一十地说与小姐知道。小姐低头不语,拾翠道:“那木生莫非就是前日在桥边偷觑我们的?我看这人面庞粗陋,全无文气,如何老爷说他有才?不知那无才有貌的黄生又是怎样一个人?”小姐道:“这些事只顾说他怎的。”拾翠笑了一声,自走开去了。小姐口虽如此说,心上却放不下。想道:“这是我终身大事,不可造次。若果是前日所见那人,其寔不像有才的。爹爹前日说那黄生甚有才名,如何今又说他有名无实?”又想道:

“若是才子,动履之间,必多雅致;若果有貌无才,其举动自有

一种粗俗之气。待我早晚瞒着丫鬟们,悄然独往后园偷瞧一回,便知端的了。”

过了几日,恰遇陶公他出,后园无人。小姐遣开众丫鬟,连拾翠也不与说知,竟自悄地来到园中。原来这几日木一元因与陶家议亲,不好坐在陶家,托言杭州进香,到西湖上游耍去了。黄生独坐园亭,因见池水澄澈可爱,乃手携书卷,坐于东桥石栏之上,对着波光开书朗诵。小姐方走到西桥,早听得书声清朗,便轻移莲步,密启角门,潜身张看。只见黄生对着书编呷唔不辍,目不他顾。小姐看了半晌,偶有落花飘向书卷上,黄生仰头而视,小姐恐被他瞧见,即闭上角门,仍回内室。想道:“看这黄生声音朗朗,态度翩翩,不像个没才的。还只怕爹爹失于藻鉴。”想了一回,见桌上有花笺一幅,因题诗一首道:

开卷当风曳短襟,临流倚石发清音。

想携谢眺惊人句,故向桥头搔首吟。

题罢,正欲藏过,却被拾翠走来见了,笑道:“小姐此诗想有所见。”小姐含羞不答。抬翠道:“看此诗所咏,必非前日所见之人。小姐不必瞒我,请试言之。”小姐见她说着了,只得把适间私往园中窥见黄生的话说了一遍。拾翠道:“据此看来,黄生必是妙人,非木家丑物可及。但如今木生倒来求婚,老爷又认他是个才子,意欲许允。所以不即许者,欲窥小姐之意耳。小姐须要自己放出主意。”小姐道:“黄生器宇虽佳,毕竟不知内才如何;木生虽说有才,亦未知虚实。爹爹还该面试二生,以定优劣。”拾翠道:“小姐所见极是。何不竟对老爷说?”小姐道:“此岂女儿家所宜言,只好我和你私议罢了。”正话间,小鬟来说,前厅有报人来报老爷喜信。小姐闻言,便叫拾翠收过诗笺,同至堂前询问。只见夫人正拿报帖在那里看。小姐接来看时,上写道:

兵科乐成一本,为吁恩起废事。奉圣旨:陶尚志着照原官降级调用,该部知道。随经部覆:陶尚志降补江西赣州府军务同知,限即赴任。奉圣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