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刘体乾来到高拱的朝房,刚施礼坐定,高拱便开口问:“大司农,八十万,拿得出来吗?”
“八十万?”刘体乾瞪大眼睛,道,“家底玄翁不是不知道啊!”
“能拿出多少?”张居正问。
刘体乾沉吟片刻,道:“隆庆四年国库所收,委实增加了。一则是恤商新政初见成效,商税陡增;二则东南开海贸易,年可收银数万两;三则官场振作有为,当收之税强半解上来了。嗯,或许还有一个原因,”他笑了笑,“呵呵,玄翁加意肃贪,整饬官常,贪墨、吃喝少了,裁减冗员,撤并机构,省出来不少。哦,还有,贵州水西不战息争,省出几十万。”他话锋一转,道,“可是,国库本就亏空,填补前年的窟窿就占去一多半;去岁把汉那吉来降一事,北虏于严冬大举南下,守备之费,比往年多支出六十万有奇。如此一来,还是有亏空。”
“今年经费是如何安排的?”高拱问。
“北边军饷占大头;宗室藩王经费次之,再次俸禄;再则是漕河费。”刘体乾答。
高拱沉吟片刻,道:“边费,今年可省一半。”
“啊?!”刘体乾、魏学曾、归有光都吃惊地望着高拱,发出惊叹声。
“我看老俺是真心要和平的,能不能达成和平,在朝廷百官能不能体认大势、维护大局。”高拱解释说,“无论有多少阻力,必达成和平!如此,边费自可减半。”
“你们户部的人,对封贡互市,就别唱反调啦!”张居正插话道。
“这……”刘体乾踌躇着,“减半……万一和平不成……”
“那好,先减三分之一。”高拱以决断的语气说,“节省出来的这些,先拿六十万出来!”
归有光好奇地问:“那么师相,还差二十万呢?”
“六十万已可支应,惟是征剿古田非易事,要打出些富裕,不能出现因军饷不足半途而废的局面。”高拱解释道,他盯着刘体乾,“先让广东、福建、湖广三省凑出二十万出来,户部下文办!”刘体乾刚要开口,高拱伸手做制止状,“不必再说,就这么定了!”又转向张居正道,“军饷有了,关键是人,用人不当,再多军饷也是打水漂!”
说到用人,众人都沉默不语。张居正本想开口,顾忌到多人在场,欲言又止。他双手用力扶着扶手,欠了欠身子,做欲起身状。高拱看出来了,他是不愿这么多人在场,便道:“用人之事,不必神神秘秘,公之于众才好。”见众人依然沉默,高拱指了指张居正,“叔大还记得上次提到的贵同年吗?”他笑了笑,“你提出要他巡抚贵州,我不认可。你那位贵同年之才,可用之于剿,不可用之于抚。贵州当抚不当剿;而广西已无抚之余地,当剿!”
张居正听出来了,高拱要用殷正茂,甚喜,道:“殷正茂虽是文官,却有韬略,命他去剿匪平乱,必不负众望。”
“不错!”高拱接言道,“殷正茂筮仕即任兵科给事中,又在广西、云南、湖广做过兵备道,巡抚广西,最合适不过。”
“可,殷正茂时下只是江西按察使,离巡抚之位还差好几个台阶;”魏学曾提出了疑问,“且官场对殷正茂操守颇有物议,谓其有贪名。”
“学生也有耳闻。”归有光插话说,“道路传闻,朝廷知殷正茂有封疆才,却轻易不敢信用。”
“要做非常之事,用人岂可按部就班?循资历用人,广西这件拖了九十年的事,恐怕还得拖下去!至于说,”高拱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至于说殷正茂有贪名,我不在乎!殷正茂是不是真贪,我不敢说。但我知道,时下官场有一大毛病:不做事的人,不遭物议;凡做事的人,总有人挑剔。操守正者,谓之能力差;能力强者,谓之操守有亏;操守正、能力强者,谓之专横。总是有话说。可怪的是,掌铨者或爱惜羽毛,或出于私心,一旦有物议,就真不敢用了。”他一拍书案,“我就不信这个邪!即使殷正茂真贪,也要用!军饷一次都给他,事中事后都不许查账,让他放开贪!三省藩库凑的那二十万,就让他都装到自己腰包好了,只要把广西的事平了,就是为朝廷立了奇功!”
“这……”张居正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传扬出去,毕竟不美。”
“哈哈哈!”高拱大笑,“越是这样,我谅他越不敢贪!”
“玄翁,是不是这样,”刘体乾道,“户部派人替殷正茂管账,如何?”
“喔?”高拱道,“好啊,你回去问问,谁愿意去,抑或谁反对把军饷一体拨给殷正茂,就让谁去!”
归有光听出来高拱是在说气话,他怕刘体乾不明其意,便道:“大司农,五十年间,大军征剿韦银豹不是一两次了,每次都是惨败,不死在战场,也被追究责任,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大司农要想好了。”
刘体乾低头不语。
高拱站起身,道:“好了,大司农回去办事吧,上紧办妥!”见刘体乾面露踌躇之色,他一扬手,“户部只负责照我说的办,若出了弊病,我向皇上请罪,与大司农无涉!”说着向刘体乾拱了拱手,又对归有光道,“震川,你也回去办事吧。”
刘体乾、归有光辞去,高拱招招手,让魏学曾坐到他右手的椅子上,对他说:“军饷有了,掌军令者人选有了,目下轮到兵部的事了,这是军机,是以让他们两位回避。惟贯,你说说,如何调兵遣将?”
魏学曾踌躇片刻:“玄翁,说真话,兵部并未有征剿古田之意,哪里会有调兵遣将的画策!”
“这也不怪兵部。”高拱大度地说,“这件事越拖,越演变成一宗事不关己的旧账。”
“喔,玄翁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张居正道,“隆庆二年春,广西柳州籍的南赣巡抚张翀上了道《乞处广西地方疏》,吁请朝廷平定广西之乱,自然是如石沉大海。我听殷正茂说过,此人当年因弹劾严嵩贬谪贵州都匀时,曾与在广西任兵备道的殷正茂交游甚欢。”
“他是广西人,不能到广西任职,不妨调他到湖广做巡抚,为殷正茂翼助。”高拱道,又对魏学曾道,“广西崇山峻岭,韦银豹不惟占地利,还占人和,是以此番征剿,兵马必数倍于蛮贼。”
张居正道:“广西总兵,当换俞大猷去做;征剿大军,兵马要调集十万到十五万。”
“接广西塘报,兵部上下也有议论,言蛮贼凭高据险,蚁聚蜂屯,道途不通;蛮贼蓄有大量长枝、劲弩、毒矢,足以自固,非百万之师,迟以岁月,未易卒拔也。”魏学曾为难地说。
“够唬人的!难怪以往当国者倶不敢碰。”张居正以不以为然的语气道。
“百万之师?还要迟以岁月?”高拱嘴角一撇,“把国库掏空也支撑不住!”他一扬手,“最多十五万,且不可久拖不克!韦银豹拖得起,朝廷拖不起!这要对殷正茂说清楚,干不成,换人!”
魏学曾心里一直在盘算调兵之事,他挠了挠额头,道:“除广西各卫所外,再从广东调八千、福建调一万五千、浙江调一万、湖广调两万、贵州调五千,官军约十万;广西左右江各土州,可调集土、狼兵三到五万。”
高拱稍加思忖,决断道:“那好,惟贯,你回去即与大司马说,一:发兵征剿古田叛贼,军饷著户部筹集拨给;二,调俞大猷为广西总兵官;三,调集各路兵马,这个就按适才你所说办。此三事,兵部当速上本请旨!”他又对张居正道,“殷正茂、张翀广西、湖广巡抚之任,吏部来办;户部筹集军饷事,叔大督办之。”
研议毕,各人分头去办,高拱也未进中堂,径直去了吏部。刚用完午饭,魏学曾又来了。
“惟贯,怎么,征剿古田,兵部有异议?”高拱不悦地问。
“玄翁,辽东的塘报。”魏学曾黑着脸,把塘报呈到高拱手里。
高拱瞥了一眼,不觉大叫一声:“什么?辽东总兵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