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阁臣刚在中堂坐定,书办就把三份反对王崇古封贡互市提议的奏本放到了高拱的案头。
“诸公先听听宋给谏的高论。”高拱拿起礼科给事中宋应昌的奏本,嘴角挂着讥笑,念道,“虏虽通贡,情或难测,防边则有两费,撤兵则非万全。”他把文牍往书案上一摔,“谁说要撤兵了?这给谏自己树靶子自己开弓射击,也够辛苦的了!”
“说甚‘情或难测’,先就不自信!说甚‘防边则有两费’,封贡互市一旦达成,边费加上赏费,也比往昔边费一项少不知多少!他却混淆视听,硬说花费更多!”张居正不满地说,“他就是为反对而反对,生恐事成!”
“再听听兵科都给事温纯的高论!”高拱又拿起一份文牍,不屑地念道,“虏得封号,则众且益附,是赐之翼也;入我境,则窥我文物,是启其心也’。呵呵!”他冷笑了两声,“这意思是若封贡,就是替老俺招抚众虏,好让他一统大漠,推翻大明!”
“玄翁,科道有言责,他们的建言对错姑且不论,然阁臣肆意嘲讽之,传扬出去,终归不美。”是殷世儋的声音。他入阁半月余,高拱对他却熟视无睹,这让他感到难堪,遂借机表达不满。
“喔?殷少保想的甚周到嘛!”张居正揶揄道。他本对殷世儋走内线入阁甚为不屑,对他甫入阁就因献俘礼成加恩少保,更是耿耿于怀,便刻意叫他“少保”,刺了他一句。
高拱看也不看殷世儋,故意叫着李春芳、张居正说:“兴化、江陵,你们再听听御史张国彦的高论:‘虏向入寇每旋出塞者,虞西北诸戎踵其后耳;彼无我患,则专意诸戎,诸戎必折而入于俺答,是加之左右臂而益其强也;请乞之费,岁加月倍,客饷不已,必扣主兵,主兵不已,必及市贾,市贾不已,必及内藏也’。”他看了李春芳一眼,又转向张居正,“这御史看的很远嘞!”
“这御史的意思是,往者俺答南侵,之所以抢掠后就跑,是怕其他部落偷袭他;如今封贡了,俺答就可以专心去征讨其他部落了,其他部落必臣服于他,俺答的势力就会越来越大。”张居正以讥讽的语调说,“不过,这御史比温纯更甚,在他看来,若答应封贡,则俺答贪得无厌,天朝只好从军饷里拿钱,军饷不够,再从税赋里拿,税赋不够,只好从皇上的内库里拿。他以为一说要拿皇上的内帑出来,皇上就不会允准了。这御史简直就是蔑视皇上!”
“江陵,这不是深文周纳吗?!”殷世儋吃惊地说。
“深文周纳?”张居正摇头,“殷少保,你看看科道的话,那才是深文周纳!难道赏赐北虏,竟会到要皇上拿出私房钱的地步?这可能吗?这不是危言耸听吗?不是故意要激怒皇上吗?居心叵测,莫此为甚!”
“历下,殷少保,你先看看故牍,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再说话,不迟!”高拱没好气地对殷世儋说。
“好了好了!”李春芳忙制止争吵,“兼听则明嘛!不是还要廷议吗?届时自会有人辩驳。这几份奏本,交兵部参详就是了。”
“不说了!除了浪费时光,就是生一肚子气!等廷议吧!”高拱说着,起身道,“兴化,就要入二月了,吏部双月大选,要选用一大批府县官员,这几天就不来内阁了。”
虽然忙于銓选,可每到傍晚,高拱就会把张四维召到直房,询问宣大情形。张四维奉高拱之命,随时与其舅父王崇古保持密切沟通。这天一到高拱的直房,张四维就一脸苦楚地说:“玄翁,昨夜四维接家舅书,言俺答候旨甚切,日久恐夷性不耐。”
高拱沉吟片刻,语调深沉地说:“制驭夷狄,事机来去,变在俄顷。北虏数十年蹂躏中原,无如之何;今回心内向,臣服朝廷,若不及时接之,迁延月日,不守信约,一旦决裂而去,北边岂有宁日?”他突然提高了声调,“我看那些反对者,是在为国招祸!”说着,站起身,在屋内徘徊,若有所思地说,“此事,我固然可独立决断,但事体重大,旁有窃窥媒孽者,万一出了意外,不惟事败,令舅也会跟着遭殃!”
张四维点头道:“四维这就把玄翁的这个意思函禀家舅。”
高拱举手制止道:“不必!”又走了几步,像是自言自语,“此事不能久拖,再等三天,若再无结论,我只能破釜沉舟!”
次日辰时刚过,高拱正在吏部后堂主持议事,张居正的书办姚旷匆匆进来了,走到高拱跟前,俯身低声道:“张阁老请玄翁速回内阁,有急事。”
高拱蓦地站起身,吩咐:“备轿!”
“玄翁,都怪我!”张居正在文渊阁门前候着,见高拱下轿,便走上前去,没头没脑地说。
“出了甚事?”高拱眼一瞪问。
“玄翁忙着双月大选,我因为要主持今年的春闱,这几天都不在内阁,”张居正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文牍,递给高拱,“王崇古的奏本,被驳回了。”
“什么?!”高拱大惊,一把夺过张居正手中的文牍,只看了一眼,“皇上已批红了?李兴化何以连声招呼也不打?”
“或许是殷历下捣鬼也未可知。”张居正道,“李兴化是老实人,对封贡互市也无成见;倒是那个殷历下,或许是自感被我辈轻视,故意捣乱!”
高拱顾不得再说话,气冲冲地快步进了中堂,手举文牍,瞪着眼睛,劈头就问:“兴化,这,怎么回事?!”
“哦,新郑是说王崇古奏本发回之事?”李春芳战战兢兢地解释道,“王崇古奏本刊发朝中百官,科道强半反对,朝臣忧虑甚多,兵部题覆发回重议,内阁也只好尊重兵部的意见,照所题票拟了,皇上也允准了。”
“事体如此重大,内阁不议?”高拱喘着粗气高声道,“真是败事有余!”
“新郑,皇上已然允准了。”李春芳红着脸,嘀咕了一声。
“那是因为皇上信任内阁!”高拱大声喊叫着说,“而内阁呢?如此不负责任,对得起皇上的信任吗?!”
殷世儋见李春芳低头不敢出声,便“哼”了一声,颇是不忿地争辩道:“不就是没有经过玄翁同意吗,没有人刻意瞒着玄翁嘛!难道不经玄翁,内阁就不能运转了?”
“你少插嘴!”高拱向殷世儋吼道。
“玄翁,玄翁!”张居正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请他坐入坐,劝道,“兴化既已做主票拟,内里也批红了,就让王崇古斟酌吧!”
高拱虽是坐下了,却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便蓦地一拍书案:“兵部可恨!去,把郭乾给我叫来!”
书办张了张嘴,看着李春芳,李春芳急忙侧过脸去,张居正见状,起身拉着书办走出中堂,嘱咐道:“你去兵部,只叫魏侍郎来就是了,再嘱咐魏侍郎,玄翁若问,就说大司马不在。”
须臾,兵部侍郎魏学曾进来了。
“本兵呢?嗯?”高拱瞪了魏学曾一眼,问。
“大司马、大司马有事不在直房。”魏学曾照事先书办所教,嗫喏道,“玄翁有示,学曾转告就是了。”
“先帝禁开马市诏旨在前,朝臣虑其叵测在后,”高拱读着兵部的题覆,刚读了一句,就把文牍重重一摔,“你们兵部意欲何为?此番封贡互市,与先帝时开马市,是一回事吗?上来就拿这个说事儿,我看兵部这是误国!”
魏学曾低着头,不敢出一言。
“玄翁,先帝时曾开马市,实质是我出高价购买北虏马匹,此番互市与之有何异?”殷世儋插话道,“先帝明禁与北虏开马市,兵部题覆是遵圣旨,错在何处?”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已!”高拱一扬手,不屑地说,“况且先帝的谕旨,若每条都只能遵守,不能改易,那还如何新治理?”
张居正见高拱口无遮拦,替他捏了把汗,正思忖如何化解,殷世儋怪笑一声,道:“世儋没有记错的话,去岁玄翁所上《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极力维护先帝,言敢有非议先帝者以大不敬论。先帝禁开马市的诏旨,不算数了?臣子维护先帝的诏旨,错了?”
高拱被殷世儋噎住了,憋得满脸通红,良久,才冷冷一笑道:“历下确乎认真看了鄙人的奏本,记性也委实不错!可惜,你只知其皮毛,并未读懂!”他不愿与殷世儋争辩,蓦地伸手指着魏学曾,高声斥责道,“还有你!魏惟贯!你也是兵部的堂上官,素知你是赞成封贡互市的,兵部如此题覆,你反对过吗?或者向内阁禀报过吗?因何不禀报一声?!”
“玄翁,正堂对本部事负其责,正堂定策,赞佐向上禀报,有欠磊落。记得玄翁是甚恶不磊落之人的。”魏学曾低声道。
“你……”高拱一拍书案,“坏了大局,会捅大娄子的!”
李春芳忙道:“新郑,封贡互市,关乎国之安危,皇上若已有定见,何不宸断?既已允准刊示群臣,必为集思广益,再为区处;既要集思广益,自可畅所欲言。顺之也好,逆之也罢,都是一秉公忠体国之诚,内阁当体认之。这件事,待王崇古复奏后再议吧!”
“有体国之忠,无体国之识,必以忠国始,而以误国终!”高拱生硬地回应道。
李春芳嘴唇蠕动了几下,满脸委屈地低下头,手颤抖了几下,翻了翻案头的文牍,道:“春季的经筵要筹办,今年的会试要开场,这两件事都不能再拖了,礼部奏本发来了,内阁议一议吧。”
高拱蓦地站起身,一语未发,怒气冲冲地出了中堂。
望着高拱的背影,张居正心里突然有些发慌,暗忖:那件事,千万别让他知道了,不然,恐非大发雷霆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