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京城,早上已有凉意。崇文门外,阁臣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并部院堂上官、科道翰林,足有二百多人,按序站立在城门两旁。须臾,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高级驿车慢慢驶了过来,致仕元老徐阶一袭布衣,打开车帘,抱拳向两边摇晃不停。
七月十九日,御批徐阶准致仕,赐驰驿。在张居正主导下,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觐见皇上,先说徐阶内阁首臣,谙达政体,乞皇上留之。皇上谓徐阶年高,且求退再三,故卒从所请。李春芳遂照事先所议,不再乞留,言徐阶在阁十五载,请皇上优礼之,并把嘉靖初年名相杨廷和致仕礼遇说了一遍,皇上允之。徐阶黯然整备一番,知会行人司,拟于中秋节前陛辞离京。张居正提议隆重送行,李春芳即以内阁公本移司,遂有今日之场面。
“喔呀,瞧今日场面,怕是大明历史上除杨廷和外所仅见了!”
“是啊,七年前严嵩致仕,是偷偷出京的;去岁高拱回籍,送行的只是一个吴兑!”
“还说呢,吴兑要不是去送高拱,何以本该晋升员外郎,却被搁置了?”
人群里不断响起的议论声,徐阶都留心听着,当听到有人提到高拱的名字,他本就强颜欢笑的面孔顿时僵住了,忙用袖口去擦拭眼睛以为掩饰。
驿车驶到了阁臣面前,停下了。徐阶复又抱拳,凄然道:“此番作别,实乃永诀,诸公珍重!”言毕,老泪纵横。他向张居正招了招手,张居正忙趋前鞠躬,徐阶伸手拉过他的双手,紧紧攥着,流泪道:“叔大,国事、家事,为师都拜托于你了!”
“老师……”已是泪流满面的张居正哽咽着,良久,才神情庄重地说,“老师甄拔陶引,学生方有今日,老师恩情,重于丘山,学生不能仰报于万一,一切皆请老师放心!”说罢,又禀报道,“老师,御史张齐,必会严处!”
徐阶蓦地松开张居正的手,扭过头去,把车帘“哗”地拉上了
“老师,珍重!”张居正对着缓缓驶去的驿车道。
徐阶泪流不止,直到张家湾,情绪才稍稍平复下来。一应要带回松江的物件,次子徐琨已先期运走,徐阶只是带着随身行李,轻装就道。驿车驶到潞河,改乘官船,一路南下。船到济宁,刚停稳,王世贞的拜帖就递过来了。他因父亲得昭雪而复出,任大名兵备道,上任途中得知徐阶致仕,特意在济宁迎候。
两人相见,王世贞对徐阶下野忿忿不平,唏嘘良久,半是安慰半是夸赞说:“无论如何,存翁堪称贤相,嘉靖以来内阁首揆,可谓救时良相者,惟存翁与杨廷和而已!”徐阶号存斋,故有“存翁”之称。
“呵呵,元美过誉了!”徐阶道,“去岁元美为令尊昭雪,因高新郑与老夫水火,竟受殃及,拖了八个月之久,老夫深有愧焉!”
类似这样的话,徐阶已在王世贞面前说过多次,可每一提及,都会激起王世贞对高拱的仇恨。不过,此番他未再恨恨然大骂高拱“巨奸大恶”,而是忧心忡忡地说:“高新郑与今上关系非同一般,存翁去国,高新郑会不会起复?晚生为之忧!”
徐阶笑而不语。
王世贞见状,微微颔首,道:“喔,想来存翁已有安排,晚生也就放心了。”说着,即请徐阶下船赴宴。
过了几天,船到扬州。这是国朝仅次于苏州的繁华大邑,徐阶要在此游览一两日。刚停船,又有拜帖递来。徐阶看了看,皆是门生故旧,正可让他们陪着在扬州一游,遂吩咐:“皆不必上船,随老夫一同到城内去。”正欲下船,又递来一张拜帖,徐阶一看,拜帖中夹着海瑞的名剌,知是海瑞所差,忙吩咐进仓来见。施礼毕,来人道:“海大人本欲来谒,只是旬间一妻一妾接连故去,不便前来。”说着,把海瑞的手札奉上。
徐阶颇是惊讶:“喔呀?海通政一妻一妾一旬间都殁了?”他关切地问,“何以出此不幸之事?”
来使只是点头,并未回答。徐阶不再追问,展开书札一看,只见上写着:
瑞不幸有荆妇之变,哀苦中忽闻尊公致仕,不觉骇叹!今天下较五、七年前,天渊矣!然南北未宁,水旱日甚,以太平视之,亦天渊也。倚赖元老,今日急事,何至有是!何至有是!君子不能一日忘情天下,况公通籍三十多年,国禄君恩,天高地厚,有不可解其心者耶!万一论久而定,天启圣衷,行止之间,似当别为斟酌,多后日之功,补前日之过,亦公厚自为计之道也。闻舟即抵维扬,遣官办候迎,致私愿,惟留意。
见徐阶已阅毕,来使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道:“这是海大人让卑职带给存翁的,说是还……”
未等来使说完,徐阶正色道:“刚峰这是哪里话!收起来!”
海瑞被任命南京通政司通政,即差人赴琼州接老母、妻女到南京团聚,到了徐闻,方知徐阶已差人导之出疆,厚给路费,万里而北,宾至如归。海瑞甚是感激,原本对徐阶的一肚子怨气,遽然间烟消云散了,反而有些过意不去。若将所有花销都还于徐阶,他宦囊羞涩,一时也拿不出来;暗自算了算,若是自己去接,花费要一锭银子,遂特差官办到扬州迎候,照此付给徐阶。
来使为难地说:“存翁若不受,卑职何以交差?”
徐阶道:“海通政有家变,本应略致赙仪,又恐海通政不受。不如两不相欠吧!”言毕不容来使再开口,即起身下船去了。
在扬州停留两日,正要启航,三子徐瑛领着叔父徐陟赶了过来。只见徐陟一身素服,低头跟在徐瑛身后,进得舱门,“騰”地跪倒在徐阶面前,一边自扇耳光,一边痛哭不止。
徐阶想起去年初徐陟居然发揭帖揭其隐事,闹得南北两京沸沸扬扬,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舱外;又见胞弟忏悔如此,再不宽恕对徐家声誉有损,也就忍着没有发作,只是一语不发。徐陟哭泣良久,请求兄长宽恕的话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徐阶才沉着脸说:“罢了!”
徐陟因与徐瑛争夺本家一个寡姑的遗产而闹翻,一时赌气投书攻讦兄长,辞官回家后,眼见徐瑛风生水起,乃南国一霸,自忖斗不过他,不如与他和解,借势一同发财,遂不顾叔父之尊,携厚礼负荆请罪。徐瑛既已得利,又见叔父屈尊赔罪,也就与之冰释前嫌。此番亲自带着他来迎徐阶。徐阶一见幼子与徐陟和好如初,不愿再纠缠过去,也就宽恕了徐陟。徐陟如释重负,起身道谢,擦去泪痕,讨好说:“兄长二十年不曾回乡,松江民风越发刁诈,就连徐府也屡遭刁民讹诈,弟与侄子们苦苦支撑,方保住家业无虞。”
“是啊阿爹,”徐瑛附和说,“目下仇富之风甚盛,对徐府眼红的人比比皆是,阿爹切莫信了刁民的谎言诓语!”
徐阶早就闻知乡里对子弟奴仆多有恶评,又听徐陟、徐瑛一番说辞,预感会有事体出现,心情陡然间沉重起来。
果然,船到京口,忽见江面上密密麻麻的小船,望不到边际,岸上也有黑压压的人群,都在向徐阶的官船围拢……